“广胜,你去投奔江湖,也未必不是好事。但你若念着我姐姐,就要晓得她是个心慈性善的人。她若有一天能回来,那你我必须活出她喜欢的模样,而不是使人心寒。”
许广胜愣住片刻,顾植民晓得,这句话钻进了他心里。他将许广胜送到门口,望着他背着行囊,跨过马路,头也不回,一路朝着汽笛鸣响的黄浦江而去。
一种压迫感忽然袭上他心头,时不我与,是要到重拾梦想,拼命努力的时候了。
为自己,也为他人。
第九章 偷运
学生哥的指点并不十分准确。顾植民往棋盘街寻到华夏书局,却未能寻着三楼授课的义学。据店员讲,五卅惨案后工部局如临大敌,租界巡捕每日登门检索,一切师生聚集活动均被取缔。
顾植民闻听此言,顿时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他穷困潦倒,交不起束脩。好不容易听到有先生愿意无偿讲课,哪知道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万念俱灰,正欲离开,却被站在柜台边翻书一位吸烟的连鬓胡先生叫住,询问他想读义学的缘由。顾植民粗略讲了,那先生笑道:“原来如此,开米丝吹便是西洋人讲的化学,化学者,万物变化之学也——你年纪轻轻,想学化学又意欲何为?是学做杀人的火药,还是想做救人的医药?”
“先生,都不是,我想学的,只是小零碎而已。”
“哦?愿闻其详。”
“是……做雪花膏,价廉物美的雪花膏,帮像我姐姐那样的染坊女工护手、护肤,让她们的手既美且香,不受皴裂痛痒之苦。”
“妙啊,这心念颇与众不同。”那先生拊掌说,“但我觉得,还差一些意思。”
顾植民被吊足胃口,忙问:“怎么讲?”
“以后若有机缘,再说给你听——不过,你既能矢志不渝,苦寻义塾,何不将这份执着用来自学——这店里各类书本,尽都齐全,教育与科学书籍尤多!你但有空闲,随时可来读书。就算是请先生讲学,用的课本也是这里的书哩!”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植民茅塞顿开,急忙回身,问恩人姓名。店员赶紧上前,讲道:“什么恩人,这是我们书局的编辑所长戴任良先生。”
戴所长掐灭纸烟,不等顾植民致谢,又呵呵一笑。
“莫急,我还要你帮一个忙……”
顾植民讲到这里,又给小皮匠续上一杯茶,茶香袅袅,茶气升腾。当他夹起方糖时,小皮匠却止住了他。
“顾先生,我单饮茶就好,莫浪费这么好的东西,我要拿回家,给媳妇尝尝。”
顾植民笑了:“放心,等讲完故事,我再要满满一盒,让你带走。”
“不不不,侬请我到这极好的地方喝茶,我已经感激不尽,再也不能让侬破费了——顾先生,侬快讲,戴所长的条件是什么?听上去他也算个大善人,我猜想帮忙必定不难。”
“哈哈,你猜错了。”
“到底要你帮什么忙?”
“做一件冒险的事。”
“哦?侬快说来听——哎呀,这茶好烫……”
戴所长想托顾植民帮的忙,是“运”一家三口人上轮船出国。
这家人先生姓宋,原是上海大学的社会学系教授,平日忧国忧民,这次五卅事件,也是带领学生,冲锋在前,惨案之后,又登高鼓呼。英国人、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不但巡捕缉拿,还有特务四处追杀,必须除之而后快。幸有戴所长暗自营救,宋先生便携家眷藏在书局库房,然而此非长久之计,戴所长等朋友欲将他们藏在货箱,送去香港,再辗转赴法国。可是特务巡查甚紧,书局仓库已被查检两次,幸好宋先生一家躲在密室里,未被搜出。不过特务仍未放松,他们在附近布下罗网,书局货物必定开箱检视。
戴所长知晓顾植民是米号伙计,便想央他配合,以送米的名义,先将宋先生接走,再装在毫无干系的货箱里送到船上。顾植民闻听宋先生的事迹,慨然有匹夫有责之感,他先装作送货,在书局仓库走了一遭,果然发现总有几个不明的人装作漫不经心,时时在仓库周围徘徊。书局并不用那许多米,三个大活人目标太大,贸然送货照样会遭查检。
顾植民把顾虑讲完,戴所长亦愁眉不展。
“看来得另想办法。”
顾植民直笑,戴所长望望他,也笑道:“看来不用另想,你心里就有办法。”
“书局旁边有个‘悦椿饭庄’,饭庄的后厨,正好就与仓库后院隔一道墙……”
“我的确与饭庄老板相熟。可是,送米能够大袋小袋拉进去,但送完米,车就空了,又怎么好大包小包拉出来?”
“戴所长,我已有打算。”
顾植民的计划并不繁复,由戴所长联络饭庄老板,打电话到米号订米。饭庄每日大米消耗良多,他用车送米过去,再帮饭庄将厨余杂物装桶,拉去垃圾站。果然,他刚将几个杂物桶拉出里弄,就见一个穿黑色马甲的人踅过来,拦住他问:“小赤佬,这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嘿,先生。这都是宝贝!我们家老板乡下养猪,这些泔水秽物,喂猪吃刚刚好!”
黑马甲捏着鼻子上前,用下巴指示顾植民掀开盖子,一股酸臭味迎面窜起,差点将他熏个跟头。
“册那,恶心死了!滚!”
顾植民如是反复,三番两次运泔水,有次还故意倾车,将泔水撒在里弄口,一时间臭气张天,熏得那些黑马甲但望见他人影,都恨不能远远避开,再也不敢靠近一分。戴所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于是寻个机会,把宋家三口人从密室请出,翻墙来到饭庄后厨。
宋先生瘦瘦高高,脸色苍白,宋太太文静大方,话也不多。两人听到要钻泔水桶,都纷纷皱起眉头,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倒是他们的儿子小宋,只有十四五岁,眼睛又大又圆,非但没有抗议,反而面色平静如水。
“小兄弟,你不用手帕吗?”
“不用,臭气不可怕,无非是一些氨与甲烷而已。”小宋举止若定往桶里一钻,自己将盖子盖上。
顾植民听不懂他的话,深以为奇,他怕孩子熬不住,匆忙拉着泔水桶出了里弄,黑马甲见了他如避瘟神。顾植民依然不敢轻忽,按照戴所长给的地点,加紧脚力,将宋家三口人拉到法租界金利源码头。戴所长果然在彼处等候,给他们换上衣衫,递上三张化名船票,又推来一些装书的木箱,准备先让宋家三口躲进木箱,待混进货舱,有人接应出来,用船票住进客舱便好。
宋教授出来泔水桶,边换衣服,边继续吐得五灶干净。戴所长连忙找人,小宋却神色漠然,好似鼻子瞎掉一般。顾植民趁他改换干净衣衫,偷偷询问。
“小兄弟,泔水桶臭气熏天,你如何忍过来的?”
“为何要忍?都是些气味大分子,我坐在桶里,一一辨别它们,忙都忙不过来呢。”
顾植民心里一惊,他原以为通感辨香的能耐世间罕有,没想到这少年却另有一番异能。正要继续攀谈,叵耐登船时间已到。宋家人钻进木箱,伙计们将箱子钉好。顾植民与他们一起,推着箱子朝码头走去,交完关单,一路无人查问。眼看过了跳板,便是船方管辖的地界,顾植民心里的石头也落在地上。但偏在此时此刻,身后猛然传来一声高喊。
“站住!你一个米号的伙计,怎会在码头上贩运东西!”
第十章 姻缘
顾植民大惊,他如何也料想不到码头竟有人认出自己,急忙回头寻找,竟见一伙歪歪扭扭穿着检验制服的人走过来,为首一人似乎面熟。他仔细辨认,仍然不明所以,那人却走过来,用三接头皮鞋将木箱踢得橐橐直响。
“这里头装的什么?”
半路杀出来程咬金,书局的伙计有些惊慌。
“书、是书……”
“书?往香港运书?!”
小伙计豆大汗珠直往下落,顾植民急忙闪到前头,掏出一盒纸烟,恭恭敬敬给人点上,又将两块大洋掩进人家袖子里。
“仁兄,恕我有眼不识泰山,敢问侬又如何认的我?”
那人摸到沉甸甸的银元,脸色稍霁。
“你不是广胜兄弟米号里的朋友吗?有几次去找他喝酒,瞥见过你。”
顾植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那群码头厮混的无赖,如今套上检验员制服,想必是收了洋人的钱,严防死守缉拿爱国人士。
他看后头几个人摩拳擦掌,正欲撬开木箱查验,急忙张开双手拦住,又将那带头大哥拉到一旁,悄声道:“仁兄,你我都是广胜的兄弟,不妨实言相告。我这是挣些私房钱,接的私人差事。木箱里确确有书,但也有英国商号夹带的瓷器文物……若是强行开箱,弄碎了先不讲,如果真翻出英国人的违禁物品,侬到时是查没呢,还是给他们装回去?”
那人听完最后这句,不禁浑身一凛。英国人开罪不起,到时戳破窗户纸,大家一并尴尬不讲,连收场都难。顾植民趁热打铁,又塞上两个银元,拍拍他肩膀:“老兄,实不相瞒,这趟差事我赚六块大洋,拿出四块请兄弟们喝老酒,等啥辰光约来广胜,咱们再饮!”
“好呀,兄弟们也是收钱办事,抓的是赤色分子,与侬无关!”那人接了大洋,索性揽过顾植民肩膀,两人勾肩搭背来到跳板处,一声令下撤了查验。
顾植民亲眼望着几个木箱进了船舱,离了码头,正余悸未消,突然又有人一掌拍在背后,险些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回头看去,却是戴所长笑嘻嘻看着自己。
“你小子是个人才!晚上来书局找我,开米丝吹我不懂,但英文教你绰绰有余!”
……
小皮匠听到这里,连连赞叹。
“顾先生,侬也算时来运转,遇到戴所长这样的人物,想必很快便能结交不少名流,这华夏书局是否与先施有什么关系?先生如何就从米号跳去书局,再跳到环球百货公司呢?”
“毫无关系。我当时也从未想过从米号去书局,再从书局去到百货公司。”
“那这机缘,不是书局给的……?”
“哈哈,书局给我的不是机缘,而是一段姻缘。”
“啊呀!我老欢喜听姻缘了!”
话说顾植民自从认识了戴所长,便白日在米号做工,夜里浣洗干净,往四马路书局里读书。戴所长是个大忙人,每礼拜有一两次来书局公干,顾植民便趁着机会,或中午,或晚上,跟他请教学业。他从ABC学起,兼读一些中西文化启蒙书籍。转眼又是一年,他已觉才能渐长,虽然许多文章仍不甚了了,但也不像从前一窍不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民国十五年春天,戴所长积劳成疾,住进仁济医院,顾植民听到消息,但觉得心肝俱碎。他赶去探望,戴所长刚做完手术,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面色蜡黄,他拉住顾植民的手,久久也讲不出话来。
顾植民只得将眼泪咽入心里,等出了病房,望见小园里百花争妍,生机烂漫,又想起戴所长曾教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顿时鼻子一酸,眼泪尽洒在春光里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就在满报纸刊登小杨月楼东京演出《花木兰》的当天,戴所长无声无息地去世了。顾植民请了假,前去公墓送了恩人最后一程。戴所长一死,华夏书局盘点账目,才发现这些年戴所长做了太多慈善,折了不少本钱。
董事们颇为不满,委派了一名商人做司理,掌管书局大小事务。书店也换了伙计,盯得甚紧。顾植民失去了晚上听课的机会,而且再也不便自由出入书店。他只好攒着工钱,有时买书,有时蹭书,每每趁着午休的空当,便跑到书店,像海绵一般如饥似渴吸收着知识。
春天刚刚过去,时局愈发不稳,报童的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今日闻听直奉联合讨“逆”,明日便又听到广东挥师北伐的消息。虽然看惯了军阀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情形,但这次打仗实在与众不同,整个上海滩都在讨论胜败。顾植民去“一枝香”送米,都被两位掌柜拉住,让他评一评南北两军谁会赢,谁会输。
“纵观历史,无论东晋、南宋,除了洪武皇帝那一次,自古就无北伐成功的道理。何况兵力相较,北方大帅们的军队数倍于那国民革命军,南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断无一丝一毫翻盘的可能。”
“此言差矣!既然北伐成功过一次,如何就没有第二次?依我看,那广州政府军容齐整,万众一心,北洋军阀号称联合,却勾心斗角,逡巡观望,各怀异心,逐一击破,正在其时——小顾,我讲得可有道理?”
顾植民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又不好得罪老主顾,只能敷衍几句,抽身出来。看看正是午饭时分,七月烈日当空,想来店里也无甚生意,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华夏书局翻翻书本。想到此,他顶着日头,沿四马路朝西,辗转到了书局门口。刚推开门,便听风扇呼呼作响,直将溽热暑气吹得一干二净。
书局的活计姓董,是直隶漷县人,讲一口京腔,见顾植民进门,不禁揶揄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顾大老板!都说你们上海话鲜明,把占便宜讲成‘揩油水’,我看顾老板揩的倒不是油水,揩得却是油墨吧?”
顾植民不理他,径直去三层,打开一本新翻译的书。正看得入神,忽然清风徐来,但觉阵阵幽香在空气里盘旋,他浑身一震,这分明是那天在先施百货门口邂逅的迷人奇香!
斯香犹在,斯人亦不远矣!他连忙放好书本,噔噔蹬便冲下楼,只见小董独自一人在柜台前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连忙问方才是否有客人进来。
小董茫然放下算盘,盯着顾植民,如同盯着怪物一般。
“什么客人?店里只有你一个客人,算上我也只有两个人——你读书发梦了吧?”
第十一章 错过
小皮匠神色紧绷:“此话如何讲的,这股奇香就没个主人?难道是神仙留香不成?”
顾植民摇摇头,眯缝着眼,像是打趣,又像是回忆:“当然有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