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然知道了这件事, 相信很快就有对策,如此一来,昭仁长公主也不用远嫁和亲了, 南疆百姓也不会遭遇战火。
季扬耳力极好, 途径御花园时听见一阵熟悉的女声。
四下望了望, 果真在一棵叶子近乎掉光的银杏树下看见了许明嫣, 以及跟在许明嫣身后的宫女。
那贴身宫女叫什么来着?哦,冬儿。
银杏树下,许明嫣把手里的风筝线塞到冬儿手上, 负气似开始摇银杏树,可银杏树又粗又壮, 许明嫣一介弱女子, 任她如何摇, 那银杏树也只是小幅度动了动。
树枝上枯黄的叶子本就摇摇欲坠, 经许明嫣这一番晃动,叶子落了她满身。
季扬顺着那棵树往上看,原是一只风筝被挂在了上面。
冬儿捡走落在许明嫣头上的银杏叶, 劝道:“娘娘,还是奴婢去寻内侍来罢。娘娘先去亭间歇歇等奴婢回来。”
许明嫣语气不悦,“你四下找找可有长树枝, 本宫才不去麻烦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宫人。”
冬儿再次劝道:“娘娘。初冬天气冷, 这还刮着寒风,娘娘莫要跟身子过不去, 当心着凉受寒。”
冬儿依照许明嫣意思,正开始在御花园寻长树枝,一转头便瞧见了站在远处的季扬。
眼眸一亮,冬儿匆匆跑向季扬,福身道:“季将军,贵妃娘娘的风筝挂树上了,季将军可否帮娘娘将风筝拿下来?”
季扬顺着冬儿指的方向看去,视线不经意间和树下许明嫣的目光撞在一起。
许明嫣急急挪开目光,呵斥道:“冬儿!过来!谁让你找季将军的。”
往前走了几步,季扬足尖轻点地面,一跃而起,取下挂在树杈上的风筝,交到许明嫣手中。
“完好无损,还给娘娘。”
接过风筝,许明嫣一剪秋瞳略带羞涩,红唇轻抿,“谢季将军。”
余光落到许明嫣懂得泛红的指尖上,季扬这次才注意到她穿得有些单薄,连件披风都没带,好心提醒道:“初冬寒冷,娘娘若要放风筝,等哪日天晴暖和才好呢。”
许明嫣柔柔一笑,拢拢衣袖,道:“适才还有点太阳的影子,谁知才一会儿功夫它便进去了,这风筝也是,一阵风过去,直愣愣挂在树丫上,怎也下不来,害得本宫在树下吹了好一阵风。”
“今日谢谢季将军。”
“客气。”季扬躬身,避开她视线,道:“末将回城门当值了。”
说完,季扬正欲转身,只听许明嫣又叫住了他。
“等等——”
许明嫣欲言又止。
季扬回身,不解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许明嫣唇瓣翕合,片刻后摇头,道:“罢了,无事,便不耽搁季将军了。”
“御花园风大,娘娘还是早些回宫。”
季扬颔首,谁知才走两步,便听许明嫣问道。
许明嫣捏着风筝一角,软声问道:“季将军心细,不知将军可有属意的姑娘?”
季扬沉默一阵,淡声道:“尚无。”
许明嫣面露喜色,追问道:“那季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季扬不语。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他心里是藏了个姑娘,可是那姑娘并不属于他。
是否他一开始就不该遇见她?
一直到走出御花园,季扬还在想这个问题。
……
“拿去。”许明嫣嫌弃似将风筝给到冬儿,拢了拢衣衫,快步离开御花园。
冬儿拿着风筝跟在后面,“娘娘,这么做可以么?奴婢瞧着季将军不上钩。”
许明嫣嫣然一笑,胸有成竹,“本宫问他心仪女子,他沉默不语,这便是没有心仪对象。本宫有办法让季扬为本宫神魂颠倒,朝思暮想。”
“瞧着吧,等那日天冷的时候,将季扬叫来,本宫保准他乖乖咬上鱼饵。”
今日,许明嫣在御花园等季扬,故意将风筝放飞挂在树上。等的便是季扬取风筝给她,如此一来她欠季扬一恩,日后才有借口请季扬到瑶光殿瞧见她那窘迫可怜的处境。
如今霍澹夜夜宿在凤栖宫,以往霍澹都不怎来瑶光殿,现在便更不会了,很快这宫里的风向就会变。
她得抓紧时间了。
===
翌日。
辰时三刻,早朝散朝不久,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皇宫,穿街过巷,最后在醉仙楼稳稳停下。
霍澹率先下车,站在车轮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扶赵婳下车。
“走罢,夫人。”
赵婳笑了笑,由他牵着进了醉仙楼。
昨傍晚,赵婳和霍澹商议一番,既然宁王将异牟硕当成一枚棋子,想利用这枚棋子打破两国维持很久的安定,那他们就从这枚棋子下手,让异牟硕亲耳听到他是如何被人当枪使的。
赵婳让丹红给还住在鸿胪客馆的赵玉成送信,让兄长以她的名义约赵玉成今日中午在醉仙楼一聚,事关昭仁长公主和亲一事。
赵婳料定异牟硕会赴约,果真,一进二楼“竹”字包间便看见异牟硕到了,正坐在凳上悠闲品茶。
异牟硕搁下茶盏,抬眸望了眼门口的两人,起身行礼道:“有何事不能召我进宫,需陛下和娘娘劳心费力让我到此处?”
霍澹依旧对异牟硕没好脸色,径直走进包间,在一处落座。
赵婳怕霍澹怒上心头,与异牟硕谈不上几句便要吵起来,便抢先一步,和善说道:“在寿宴上,当真是大皇子第一次见昭仁长公主?”
异牟硕蹙眉看她,神色不悦。
赵婳又道:“本宫知道,你与宁王早在进京前便认识。”
异牟硕一惊,眸色染了几分凶意。
宁王与虞国皇帝虽是叔侄,但两人关系不好,宁王再三叮嘱不能让虞国皇帝知晓两人相熟,否则这和亲恐是不会成。
在霍澹旁边落座,赵婳料到他就是这个反应,“本宫还知道,宁王拿大皇子当一枚棋子。大皇子以为宁王是真情实感为殿下婚事着想?大皇子别傻了,宁王是虞国人,他闲出病了?要操心殿下你娶谁不娶谁。以虞国百姓性命相威胁,陛下不同意将昭仁长公主嫁到南诏,你就举兵攻打我虞国边境,是宁王给你出的馊主意罢。”
话糙理不糙。
异牟硕不相信,瞪赵婳一眼,“胡说!”
他怎会是一枚棋子!
他堂堂南诏国最尊贵的王子,怎会被一亲王当棋子,哄得团团转!
霍澹趁他怒了,接过赵婳的话,继续道:“退一步讲,宁王吃饱了撑的,喜欢当这个媒人。但是你可想过,他为何要给你出这馊主意?他不知以百姓性命相威胁,只会让朕厌恶南诏,厌恶你?明是能成的婚事,被这般一搅和,黄了。”
跟阿婳待的时间久了,他说出的话难免跟她一样有几分冲。
他幽幽把玩着茶盏,茶水在杯壁转了一圈,又缓缓将杯子放在桌上。
霍澹随性说道:“朕不管宁王如何与你说的,在朕眼里,你就是被人随意拿捏的一枚棋子,蠢得要死。”
闻言,异牟硕动怒,霍澹又道:“朕今日就让你亲耳听听,你这枚棋子是如何被宁王哄得团团转。届时南诏国和虞国开战,谁会从中坐收渔利?你这无疑是为他人做嫁衣。”
“今日陛下和本宫寻大皇子来,就是让大皇子好生看看你所认为的好‘媒人’是如何待你的。”赵婳指节敲了敲桌面,道:“大皇子深居宫中,外面世道黑暗,人心险恶,自是不太懂,被别人三言两语利用,不怪大皇子。”
霍澹掩唇轻笑,她这番话,句句不带脏字,却句句都在骂异牟硕蠢,被人利用却不自知。
包间中有一屏风,正好将此屋分为两部分,有了屏风的遮掩,内室里就有了一处视线死角。
“大皇子,请随本宫来。”赵婳边说边往内室走去,但并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来,回身见异牟硕在原处不动,道:“大皇子倘若现在离开,便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是如何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个时辰,你便会有答案,届时你若还执意要娶昭仁长公主,本宫可以帮你劝劝陛下。”
劝劝而已,霍澹同不同意又是另一回事。
异牟硕犹豫一阵,还是去了内室。
昨夜霍澹差内侍去了趟宁王府,下口谕让宁王今日午时于醉仙楼见面。
他与赵婳赌一把。
赌宁王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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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
宁王如约而至。
见人来了,霍澹让小二上菜,“皇叔难得回趟京城,朕记得皇叔以前常常到醉仙楼吃饭,只是这么些年,醉仙楼大厨换了一批。皇叔快坐,莫要拘礼,尝尝这味道变没变。”
宁王面上挂笑,在一旁落座,“劳陛下还记得。”
谈话间醉仙楼伙计鱼贯而入,很快空空如也的桌上便摆满了美味佳肴。
未等霍澹动筷子,宁王先一步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鉴。
皇帝没发话,臣子便率先用膳。
太张扬了。
宁王是有多大的把握,竟连装也不装一下。
霍澹刚拿起的筷子,很快放下。
“美味,”宁王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砧板上的鱼,美味。陛下不尝尝?这鱼入口中,别有一番心境。”
“陛下今日找臣来,不单单是请臣吃这一桌子菜这般简单罢。”宁王放下筷子,笑里藏刀,“陛下,贵妃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事情似乎不预想得要顺利一些,至少赵婳和霍澹事先准备好的引入正题的说辞被宁王这话,直接可省略。
霍澹扯了扯唇角,那伪装和善的面庞瞬间变了,锐利的目光落到宁王身上,道:“皇叔千方百计让昭仁嫁去南诏,可是皇叔别忘了,昭仁是朕唯一的亲妹妹,朕万万不会让昭仁嫁到如此远的地方。朕记得朕远在南州封地的堂妹,年岁与昭仁相仿,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为了虞国和南诏国两国的安定,朕倒是有让堂妹代替昭仁嫁去南诏国和亲的意愿。”
宁王暗暗攥紧拳头,压制住满腔怒火道:“南诏国王子要娶的是昭仁长公主,不是郡主,陛下的主意怕是打错了。替嫁,恐怕会让异牟硕认为陛下是故意的,嫁给他一位郡主,是在羞辱他。”
“朕倒是第一次听人这般嫌弃、贬低自己女儿,也不知堂妹知晓皇叔今日这番说词有何感想。”霍澹食指指甲盖轻轻敲动盛满酒的杯子,发出沉闷的声音,“朕是皇帝,只要朕一道圣旨永平郡主就得嫁去南诏,皇叔莫不是要担起抗旨杀头的罪?”
宁王本就没有笑容的脸此时完全僵住。
“气吗?”
一肘搁在桌面上,霍澹探身,一字一顿,带着一丝挑衅示威的语气,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意,再明显不过。
气氛剑拔弩张,一股火药味。
势头差不多了,一直静观的赵婳突然出声,道:“宁王,借势挑拨两国关系,自己却能全身而退,这招确实高。”
话锋一转,赵婳顺手摸摸垂落的一缕乌发,道:“南诏国大皇子知道宁王殿下心里的算盘么?倘若知道了,还会与宁王交好?”
包间内寂静,唯有霍澹若有若无的敲杯声,一下接着一下,节奏明显,似乎是在配合赵婳的说词。
须臾的静谧后,宁王索性也卸下伪装,气焰随着他的野心逐渐暴露出来。
他一声嗤笑,目中无人道:“知道又如何?异牟硕心思单纯,早就被臣说服了,陛下觉得异牟硕会信拒绝了他求亲之人的话?”
鱼饵投下,鱼儿很快咬钩。
霍澹引宁王动怒,成效显著,便又故作气急败坏状,道:“倘使虞国与南诏开战,朕不介意在开战前动治你的罪!”
“敢问陛下,臣何罪之有?可有证据?”
宁王自认为计划万无一失,见霍澹随口乱说,忽地体会带了秦介早前同他说过的‘看着濒死之人无谓的挣扎’的快感。
宁王奚落道:“臣自始至终要的都是虞国陷入混乱,异牟硕也只是臣这一环中的棋子。对了,不单单是南诏国,连西州,臣也有计划。陛下猜不到的,届时臣为陛下准备了一份大礼,山河大礼呢,礼重情谊轻。陛下现在若是动臣,这份大礼随之而到,不亚于南诏和虞国开战。”
笑了笑,宁王起身,“府上还有事情,便不耽误陛下时间了,臣现行告退。”
山河大礼确实有,就等冬至那日祭天后送到霍澹手上。
他现在有傅钧坐镇,手握十五万京畿护卫军,再加上赫哲休屠的援兵帮助,羽林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等勤王救驾的援军到来,霍澹的尸身早就僵透了。
亲眼瞧见宁王走出屋子,赵婳去将门关上,和霍澹相视一笑。
大抵,是成了。
异牟硕迟迟不出来,内室也没有动静,霍澹起身去了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的坐席上,异牟硕面色铁青,一拳攥得紧紧。
赵婳悠悠道:“如何?大皇子亲耳听见宁王的话,可不是陛下和本宫为了让你退婚随口胡诌哦。”
手背上青筋凸起,异牟硕眼底藏不住的怒气。
宁王骗了他。
一枚棋子?
“本王也是为了大皇子婚姻大事着想。”
“陛下看重长公主,同时也看重南疆百姓,大皇子只要用南疆百姓安居乐业为条件,陛下会答应大皇子的。”
如今再回想宁王的话,异牟硕简直是感觉他就是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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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子佳肴,不能白白浪费,是以赵婳和霍澹在醉仙楼用过午饭才出去。
与霍澹并肩走在街上,赵婳一身轻松,“真好,异牟硕亲口退婚,昭仁不用嫁了。”
她习惯性侧头过去,明亮的眸子正好对上霍澹的目光。
四目相对。
赵婳忽地感觉心跳骤然加快。
感觉他那眼神有点烧人,赵婳别过头去,强装镇定道:“陛下回宫应该亲口告诉长公主这个好消息,长公主前阵子哭了一天,眼睛都哭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