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厌一把扼住她的咽喉,狠狠按在墙上,眼眸里满是盛怒:“你给他下毒?!这么长时间,这么久,你竟然一直想害死他?!!”
她一直以为风停渊用法力会痛,是因为旧伤在身,或是被冰封太久了,体内寒气深入骨髓。
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是因为他被人下了毒呢?!
公西白凝一贯是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动声色的清冷大小姐模样,此时也失控了,发丝凌乱,嘴唇染血:“我怎会?!我怎会害他?!我宁可把自己的命换给他,来报答他的恩情,怎可能会害他?!”
苏厌真的气疯了,她松开手,反手一刀透过公西白凝的肩膀,将她钉在墙上:“你知道我为了你的药箱,放弃了什么?!”
公西白凝狠狠咬着嘴唇,不肯惨叫出来,肩膀的血染红了青衣:“我按照药方抓的药,药都检查过,没有人动过手脚!药方也不可能有问题,是由百草堂秘墨写成,其他人根本无法涂改的原稿!你不信自己看!!”
苏厌定定看着她,眼里冷得像是浮冰,又像是燃烧的烈火。
她抬手拧了一圈刀柄,锋锐的刀锋在肉里旋转,刮过公西白凝的骨头。
公西白凝终于忍不住张口,惨叫出声,大口大口地喘息。
苏厌道:“药没问题,好,很好,这么好的药,你自己喝吧!”
她拎起药盅,掐开她的两颊,往她嘴里灌。
那药还是滚烫的,一半灌进公西白凝嘴里,一半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淌下去。
她呜咽,挣扎,烫得眼里全是水色,最后剧烈地咳嗽,脸颊泛起薄红。
公西白凝冷汗涔涔地抬头,嗓音彻底哑了:“不是我做的……我都是按照药方做的,绝无差错。除非,除非……”
她好像忘记了疼痛,露出比疼痛还要更深邃的恐惧。
除非,三百年来,百草堂特供给清虚仙君的三清散,都是毒药。
没有人会去质疑这个药方,因为根本没有几个人能见到原版药方,更没有人配用这张药方。
光是草药,就价值连城,一日三盅,除了清虚仙君这样的人,其他人也根本喝不起,更没有人敢于质疑药方的正确性。
正是因为矜贵,所以不会有其他人喝到这个药,三清散在缓慢地侵蚀清虚仙君的经脉,让他原本就重伤的经脉更加脆弱。
而且,以清虚仙君深厚的修为,毒性作用是极为缓慢的,甚至可能要数以百年计,在用药初期,还会展现出喜人的功效。
……
但是,为什么?
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百草堂堂主公西仁。
父亲为什么要害清虚仙君?他难道不是极为崇敬他的吗?难道也是假的吗?!那到底什么是真的?如果连他父亲的药方都不能信任,还有什么可以信任?!
“说话!”苏厌喝道。
可公西白凝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苏厌身上,只是失焦地,空洞地看着漆黑的夜色,眼里淌下大片大片湿润的泪水。
她低声说:“是我害了他,杀了我吧……是我害了他。”
苏厌正要动手,却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
风停渊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让我和她说两句。”
苏厌眼眶一热,转头怒视道:“你还活着?真稀奇啊。怎么没被洪水冲走呢?”
风停渊披着厚厚的白色大氅,银丝披散,愈发清瘦,在冰冷的夜风里,高挑的身形被月色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苍白的脸色,衬得眼眸愈发深黑如墨。
风停渊伸出手,指腹轻轻擦过苏厌青色的眼睑,轻声说:“一天没睡了,去休息一会。”
苏厌盯了他一会,转身将公西白凝肩头的刀拔了出来,冷道:“反正是她给你下毒,又不是给我下毒,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我不在乎。”
她嘴硬得要死,转身要走,却被风停渊拉住了。
苏厌顿住了脚步。
她从见到风停渊那一刻开始,就不停地在想,千万不要去想乾坤袋的事情,不要去想螣蛇头骨的事情。
她只要不去想,风停渊就听不到她的心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他知道,就是不想。
可人就是这样,越不愿意去想什么事情,那件事情就越要扎进脑子里,不停地涌现。
风停渊只是轻轻捏住她的衣角,顿了顿,低哑的嗓音合着夜风穿进她耳里:“苏厌?”
苏厌也不回头,硬邦邦道:“干嘛?”
风停渊松开她的衣角,在她身后立着,半晌,低声道:“……不要因为我失去更多了。”
苏厌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清亮的月光照亮风停渊的眉眼,像水一样滑过他的鼻梁,唇角和下颌,勾出浅银色的轮廓和幽暗的阴影。
他实在是生了一副适合月色笼罩的长相,只是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心折。
只是眼里神色复杂到她看不懂。
像悲伤,像歉疚,像一切被夜色遮掩的难为。
苏厌缓缓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她眼前缭绕散去。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气了,看到他还好好站着的那瞬间,好像心底所有愤怒和痛苦都可以被轻易抚平。
真是不讲道理。
苏厌摆摆手,扭头不愿看他:“别,反正都是要在你身上讨回来的。”
*
疼痛搅乱着神志,冷汗一层层被风吹干,变成彻骨的寒意。
公西白凝顺着墙坐在肮脏的地上,从前她身上不乏医师的洁癖和大小姐的脾性,绝不肯随地而坐,而现在,早已麻木得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封住自己肩头的穴道,任由鲜血顺着胳膊流淌。
就这样,还想再疼一点,再疼一点,否则她该拿什么来压倒心头的剧痛?
一双漆黑的云靴停在她身前,如霜雪般的袍角在风里微微拂动。
公西白凝垂着眼睛,不敢抬眼。
她声音被滚烫的药汤烫坏了,不复往日清灵,沙哑道:“仙君……百草堂的三清散,不能医治您的病,反而是……毒害您的药。百草堂对不起您。我也……我也对不起您。”
男人声音淡淡传下:“你并不知情,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公西白凝攥着药方的手指蓦地蜷缩了一下,更多的泪水无力地从眼眶中流下:“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的,究竟是谁做了这样的事情……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换十三年前您让我制作的药方再……”
风停渊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知道什么十三年前的药方。”
公西白凝迟疑了一下,缓缓抬起红肿的眼睛,看着夜色下逆光男人的剪影:“什么?”
十三年前,公西白凝只有六岁。
她是百草堂万众瞩目的大小姐,从小才学过人,能解旁人不能解之毒,治旁人不能治之病,所以虽然孤高清冷,但也饱受追捧。
她一直有一个愿望。
她想要治好清虚仙君,想做百草堂三百年来齐聚所有长老之力都无法完成的任务。每次祭拜清虚仙君像的时候,她都无法自抑地对传说中的男人产生仰慕。
十七岁的时候,就收复渡厄,封印邪派,剑动九州。
该是怎样绝代的风采,怎样惊世的天资。
她对沉睡在不知名之处的清虚仙君充满了好奇,仗着身材瘦小,故意藏在父亲的车厢里,一直到了极北冰原守神山。
等到她被发现,公西仁也只能妥协,毕竟她年幼,且未来会是百草堂的接班人,迟早会知道清虚仙君的冰封之处。
在那里,她第一次看见沉睡在冰棺中的男人。
他苍白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连长睫和眉宇都带着霜白的寒气。
安静辽阔的山顶,万里冰川,俊美无俦的男人在风雪里沉睡。
公西白凝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刻却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
那个声音说,他是清虚仙君。
他选择了她,因为她是特别的,她有超乎常人的天资,她是能够帮助他的人。
倘若公西白凝再大一些,她就会本能地怀疑。
可她只有六岁。
简直就像是梦想成真。
谁不希望自己是清虚仙君选中的那个人呢?
回到百草堂,她依然能听到清虚仙君的声音。
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偶尔会回答她的问题,会教导她,会倾听她的心声,会在她哭泣的时候低声说不要哭,会告诉她发生在九州大陆上三百年前的事情。
嗓音低沉带着磁性,宽容,温和,却也带着高不可攀的淡漠。
她询问过家里的长辈,清虚仙君告诉她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属实。
一年后,清虚仙君让她帮忙制作一个药方,说是可以超越三清散的功效。
神秘药方对药修来说,吸引力不亚于渡厄对于剑修。
公西白凝几乎立刻就投入了实验,日日夜夜在她单独的药房里制作新药。她没日没夜地制作了很多,可清虚仙君一直不满意。
直到某一天,清虚仙君突然,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再然后……檀州爆发了一场瘟疫,死尸从坟墓中爬起,百尸夜行,不死不灭,不知痛楚,身躯金刚不败,就算砍掉脑袋也能继续前行,而且见人就咬。被咬的人,也会变成新的死尸。
后来,人们称之为“尸鬼”。
这场瘟疫浩浩荡荡席卷整个檀州,就连前来赈灾的修士都变成更为难缠的尸鬼,一度无法控制,百草堂总部被尸鬼潮围困,燃起熊熊大火,最后还是请清虚仙君出山才收了场。
大火中,一袭白衣,带着面具的男人御剑而来,并起二指斥退尸鬼,将年幼的公西白凝抱出火海。
在他怀里,公西白凝嗅到了守神山千年冰雪的味道。
她扬起被烟熏的小脸,固执地问:“您来救我了?为什么不再理我,我做的不对吗?是我做的不好吗?”
她抓着清虚仙君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问。
男人低眸看着怀里的孩子,瞳色深邃,声音是清冷的,像是雪落在大火上,顺着风抵进她的心底:“你做得很好。”
……
风停渊静静听她断断续续的沙哑诉说,最后道:“不是我。”
公西白凝身子狠狠一颤。
风停渊淡声道:“救你的是我,和你说话的不是,你早该知道,为什么自欺欺人?”
七岁的公西白凝没有分辨出来。
难道十七岁还没有吗?至今仍然没有吗?
大概早就隐隐约约有了猜想,可是,却不敢承认。
不敢承认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记忆是个谎言,不敢戳破自己和最仰慕的人朝夕相处的日子是骗局,不敢深究她究竟在被谁利用,制作的药方又为谁做了嫁衣。
到最后,是自己在骗自己。
风停渊道:“你制作的药,大概就是引起尸鬼的病原。”
公西白凝猛地抬头:“怎会?至少我用的药材都是延年益寿的良药……”
她自己的声音也弱了下去。
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和不死不灭的尸鬼。
救人害人,只有一线之隔。
风停渊道:“尸鬼本是鬼王太阴炮制出来的傀儡军队,和你说话的人只收集了残缺的制作方法,所以才借助你的手,和百草堂的资源,反复试验。他不再理你,是因为药方已经试验成功了。”
公西白凝心绪震动,哇的一声又呕出血来,血迹斑斑的肩膀在冷风里颤抖,像是骨头缝里都在痛。
风停渊道:“公西仁应该很早就从药材库的借用清单查明了是你。但他瞒着所有人,也瞒着你,是为了保护你。”
可是,她的无知和轻信,当年害死了多少人。
她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怎么还配做一个医师?!怎么还配活下去?!
“医乃仁术,普同一等……仁爱为怀,无自妄尊……”公西白凝颤抖沙哑地念诵,伏向地面,“我辱没百草堂的名声,不再是一个医师。被我害死的人何其无辜,我愿以死赎罪,请您……杀了我吧。”
风停渊静默着,像是一尊落雪的雕像。
须臾,他平静道:“你能治我的病么?”
公西白凝眼泪涌出来,依旧跪伏着,摇头。
风停渊道:“见死不救,才是医师最大的失职。放下已有的药方,你自己来治我这个病人……等你救完天下人,再死也不迟。”
公西白凝在寒风中抬头。
泪眼朦胧中,冰冷的夜风卷着枯叶穿过寂寥的后院,模糊了月下男人远去的身影。
*
苏厌昏天黑地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公西白凝居然还没死。
还!没!死!
更离谱的是,风停渊居然还在吃公西白凝制作的丹药。
她气得也不管吊着胳膊在那里炼丹的公西白凝,直接冲进风停渊的房间,怒气冲冲地戳着他的心口:“风停渊!你疯了?!你真想死啊?我还以为你要自己杀她,结果你现在要她来杀你?!”
风停渊仍半倚在床上,放下手里的东西,淡淡道:“她不想杀我。”
苏厌目瞪口呆,半晌,脸上的神色从愤怒变成惊愕,从惊愕变成心痛,抬手摸了摸风停渊的额头:“你该不会,病傻了?”
风停渊冷冰冰道:“没有。”
苏厌跳脚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吃她的药!!”
风停渊道:“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苏厌冷笑:“我看你是给自己去死的理由!我看看你的头发!”
她伸手掰过风停渊的身子,去摸那缕黑发,薄薄的一缕,瞬间感觉心都被揪紧了,“哈,这不是要死了吗?所以吃什么都无所谓了是吧,我看你就是不被下毒也活不长了,说不定下午就死了,所以临终前吃点好的毒药送终?别跟我客气,论毒药我有比她更好更毒的,我喂你啊?管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