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昊不解:“关系挺好的吧。我弄不明白你们的关系,他似乎是你师父,教你学剑,教你认字,你们天天在一起。别人碰你你就要卸人胳膊,他碰你就没事。去元都的时候,你说自己有别人在就睡不着,把鹿姑娘和林公子都赶走,但还和他睡在一辆马车上。”
“啊?”苏厌惊诧,“那我怎么会一点也不记得他?”
陈昊摇头:“对了,有情剑也是他给你买的。”
苏厌从怀里掏出有情剑来。
似乎很久都没有用这柄剑了,入手十分陌生,剑体通红,像是烧着的热铁,在漆黑的室内如宝石流光溢彩。
苏厌喃喃道:“不对吧,这柄剑是红色的吗?”
陈昊多看了一眼,将风停渊身上的伤口仔细系好,站起身端详着祖师爷的宝剑,喟叹道:“我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见不到这样的光景。”
苏厌不高兴道:“说明白点。”
“这柄剑从前是陈家祖师爷陈清岚打造的,用来杀死自己的道侣。”
苏厌隐隐约约记得这么回事。
“他的道侣是山间精怪,曾被祖师爷的师门灭了满门,她接近祖师爷,只是把他当做工具,接近他的师父,祖师爷敬重自己的师门,爱师如父,师父被谋害后,他不得不亲手杀自己的道侣,为此打造了一把无情剑。”
苏厌问:“不是有情剑吗?”
“但是他还是爱着道侣,在打造到最后一刻时,忍不住吐出一口心头血,那就是有情剑尖一抹红的由来。后来在他杀死道侣的时候,那抹血被爱意燃烧,染遍了剑身,最后传言祖师爷的道侣被刺中,却没有死,和祖师爷归隐山林,再也不问世事。”
“这柄剑也因此改名为有情剑——剑下不斩有情人。是对爱人留情,也是对自己留情。”
苏厌听得云里雾里,像是懂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懂。
陈昊问:“你用有情剑刺向了自己的爱人?”
苏厌:“我哪来的爱人?”
陈昊又问:“你用它杀了谁?”
苏厌道:“我就没用过这柄剑。”
陈昊神情也变得怪异,他摇头,也不再好奇。
短短半年,他被磨砺得对生死以外的事情都变得漠然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明早,你把这群孩子,带去没有魔族人的城池吧。”
苏厌蹙眉:“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昊恳求道:“因为你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做到了。”
“我能做到,就该我做?”苏厌嗤笑,“你当我是什么人?清虚仙君?”
陈昊默然许久,好像才想起她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再劝,转身往外走。
屋子里的小孩都早熟且听话,一声也不吭,只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苏厌。
那一双双眼睛,看得苏厌烦得要死:“看我干嘛?”
小孩像一群鹌鹑似的,吓得缩着脖子。
苏厌冷道:“明天我走的时候,你们爱跟上就跟上,跟不上的,死了我也不会管的,听懂就快滚。”
几个年纪大的孩子先听懂了,眼里露出喜色,慌慌忙忙鞠躬道谢,然后赶着年纪小的孩子去其他房间,不要打搅女侠姐姐。
苏厌转过头,才发现风停渊斜倚在床头,染血的白袍松松垮垮地拢着,漆黑的眼睛看着她。
苏厌炸了毛:“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一声不吭的!”
风停渊道:“刚才。”
越是面对强大的人,她越是有无穷的反骨,再强的人也敢杀。
可越是面对弱小的人,越是那些不能自保,只会眼巴巴望着她,露出渴求的、信任的、求助的目光,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会用张牙舞爪掩饰自己的局促。
从前对鹿呦呦是这样,现在对这群小孩也是这样。
一只对强者凶狠,对弱者温柔的,嘴硬心软的小魔龙。
风停渊看着女孩,无声地笑了笑。
他笑起来,真如冰层化水,一瞬仿佛九天月华穿透地层洒满剑窖。
苏厌看得呆了呆,继而爬上床,两手撑在他身侧,靠近了,仔细端详他的脸,正色道:“方才陈昊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之前认识的事,还有其他的事。”
风停渊愣了一下,没有后仰,没有避开,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的眼瞳,平静道:“什么事?”
苏厌歪头,盯着他的眼睛:“风停渊,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69章 表白
“风停渊, 你是不是喜欢我?”
男人心里有无数种猜测,猜测她从陈昊那里听说了什么, 回忆起了什么, 又要质问什么,却没料到她问的是这个。
女孩的眼睛像是最璀璨的水晶,狡黠又好奇地望着他, 像是在打量一个有趣的玩具,等他回答。
向她坦白心意无疑是愚蠢的, 不记得他的小魔女不会在意他的感情, 而记得他的小魔女只会加倍地恨他。
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未来在她神魂恢复后, 只会令她鄙夷和作呕。
她不是糟践别人心意的人,别人对她好, 她嘴上嫌弃,背地里却加倍地还回去。但对他会是唯一的例外。
或许那个时候他已经死过了。在死后还要被她继续恨着。
可女孩离得这样近,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剑窖里微薄的光亮洒满她清亮的眼眸。
好像她曾经也这样专注地问过。
风停渊,你是清虚仙君吗。
“嗯。”风停渊嗓音低哑,好像说得很缓慢, 可又很坚决, 像是从身体里拔出刀子。
“我喜欢你。”
苏厌果然不太在意,她在意的是从前的自己,忍不住眼睛亮亮地追问:“为什么?从前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
风停渊道:“我累了, 明天再跟你说。”
苏厌拽着他不许他睡:“起来说起来说, 你这看起来也不是很喜欢我的样子啊?”
风停渊勉强睁开眼, 看她不依不饶恨不得把他晃醒的模样。
从前他病的时候, 小魔女会在他饿的时候买各种各样的吃食回来, 会在他疲倦的时候轻手轻脚默不作声,甚至把从他门口大笑大闹的其他住客一拳打飞。
论起来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甚至不如凌霄宗最普通的侍女。
她又不会照顾人,偶尔还帮倒忙,但现在想来已经是小魔女给予最大的耐心和最大的温柔。
可惜他当时什么都不知道。
苏厌看见他脸上的神色,蹙眉道:“你脑子摔坏掉了?”
风停渊摇头:“不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
第二天,他们离开锦城的时候,那群孩子终于能够爬出阴冷的小巷和肮脏的下水沟,重见天日。
慢慢地,除了陈昊庇护的那群孩子,其他犄角旮旯里躲着的人,像一群黑色的小鸡一样跌跌撞撞跟在苏厌身后,排成长长的一队,一直走向生的希望。
虽然苏厌什么都没做,甚至刀都没拔。
但碍于她的威压,没有魔族人敢上前阻拦,任由他们离去。
陈昊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他带着自己的剑,站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和魔族人死斗,最后抢回了大哥陈铭的尸骸,抱着尸骸和大哥死在了一起。
苏厌觉得他的行为很蠢,无异于自己找死。
风停渊却淡淡道,留在没有希望的故土,面对不可战胜的强敌,保护弱者,坦然赴死,他这样的人不是愚蠢,他这样的人只是太少。
苏厌不以为然:“他明明可以逃的。”
“往哪里逃呢?”风停渊抬眼向天,看向无形的千疮百孔的天幕,“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人间早就没有退路了。”
两人一辆马车,一路向元都驶去,沿途的风景和城池都给人眼熟的感觉。
如此大的灾祸中,清虚仙君仍不出山,就连正派也瞒不住他的死讯,消息很快传遍了九州南北。
各地的生祠陆陆续续挂上祭奠的白绸,许多城池里清虚仙君的雕像下都被摆满了花和各式各样的祭品,即便是在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时候,也没有人去碰清虚仙君的祭品。
他活着的时候尚且留有争议,有人爱戴他也有人憎恨他,他死后山河破败万物凋敝,没有人不想念他。
沿途的路上,苏厌还看到有老人家颤颤巍巍在路边给清虚仙君烧纸钱,一边烧一边磕头,希望清虚仙君在天之灵保佑人间。
她撇了撇嘴:“清虚仙君那样的人,才不会变成鬼呢,烧纸钱有个屁用。”
话是嘲讽的话,却莫名有种高看一眼的意味。
风停渊问:“清虚仙君什么样的人?”
苏厌毫不犹豫道:“没有怨念的人。”
她想了想,风吹进车窗掀起乌黑的长发,她托着腮,漫不经心道:“怎么说呢,他杀你绝不是因为恨你,他甚至可能不认识你。不杀有仇之人,只杀有罪之人。所以才更叫人讨厌。”
风停渊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苏厌慢悠悠道,“我和他不一样。”
她不杀有罪之人,只杀有仇之人。
对她好就是善,对她不好就是恶。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造化弄人。
公正的爱上有罪之人。自私的爱上有仇之人。
他们各有各的信仰,却身不由己地走上和从前背道而驰的方向。
*
两人同吃同住,朝夕相处,因为许多山路在战火中坍塌,他们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绕路,转眼就是一月有余。
渡厄会主动教她怎么用自己。
大部分时候天还不亮,就在她耳边吵闹:“起床起床!起床杀人了!!!搞快!还睡!清虚仙君寅时就起来练剑!你看看你!”
苏厌就掀起被子破口大骂:“喜欢清虚仙君去地府找他去!再吵我先杀了你!”
渡厄对于杀死谢寄云这件事,比她这个当事人还积极,且教学方式十分野蛮,坚持实践出真知,每天带着她遍地找魔族人来杀。
有的城池前一天晚上还在集结活着的修士,准备背水一战,誓死突围,第二天发现满城的魔族人一夜死光,且死法各异,死状凄惨。
他们以为是清虚仙君显灵了,要不就是天降神罚,否则该怎么解释呢?
风停渊并不参与他们的教学,只是不许渡厄滥杀无辜。
有时苏厌在舞刀,他就在旁边安静地看。
眼花缭乱的刀光里,女孩乌发张扬飞舞,刀法凶狠狂放,旋转的裙裾像艳红的花,凌冽的风里耳坠摇曳,璀璨明丽。
长刀一瞬突刺,刀光抵在他鼻尖前半寸。
风停渊动也没动,甚至眼睛都没眨,只是斜倚在树上,银丝被厉风卷起,平静地垂眸看她。
苏厌笑吟吟地收刀,额头一层薄汗,眼睛亮晶晶的:“怎么不躲?”
她如果不收刀,刚才就会将风停渊劈成两半,但凡是个修士,本能都会避其锋芒。
她本想吓唬他,谁知他根本无动于衷。
渡厄叭叭道:“我看是他巴不得被你杀了,你不如成全他。”
苏厌开玩笑:“这么喜欢我,被我杀了都不怕?”
风停渊抬眸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点了头。
苏厌没怎么看见,也没怎么当真。
她只觉得这种生活很熟悉,很安心,甚至风停渊非要跟她念书的时候她居然也不觉得烦,只是昏昏欲睡。
一听书,她就觉得其他什么东西都好玩,木头好玩,窗布好玩,手指头也好玩,万事万物充满了趣味。
风停渊看她走神,喊她的名字。
嗓音如玉石一样干净沉冽,但苏厌就当听不见。
她装听不见,风停渊也要继续念。
他虽然虚弱,但身上颇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固执得要死,像是家族里的德高望重却也古板威严大家长,安排了什么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苏厌瞥了他垂眸的神色,忍不住笑起来,扑过去捂他的嘴:“行了行了,别念了,再念我把你嘴巴堵起来。”
风停渊顿了顿,道:“我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
苏厌道:“那你说说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骄傲地抬起下巴,那副模样明摆着就是想被夸夸,像是屈尊纡贵愿意被顺毛的猫。
可惜风停渊不太会夸人,只能憋出一句“挺好”。
苏厌:“???”
简直敷衍至极。
苏厌垮着脸凶道:“不行。不够。”
她歪头见他不仅憋半天说不出话,还慢慢别开目光,就伸手捏住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你如果说不出来,我就把你从马车上丢下去。”
她手劲很大,在男人玉石般的脸上留下红痕。
男人喉结慢慢向下滚了一遭:“你……很好。”
苏厌炸毛:“什么挺好很好?!你就不能说点实际的?!你就是骗我说喜欢我想诓我保护你吧?”
渡厄:“就是就是。”
于是男人就陷入新一轮的沉默,像是面对无从下手的难题。
苏厌喜滋滋看着,倒不是真的想要回答,就是带着恶劣的小心思,喜欢欺负他,看他痛楚又无力反抗的模样,觉得也算是报自己背不出书的血仇。
如果不是急着杀谢寄云,她甚至希望这段旅程不要结束。
在爹爹们来到人间却各奔东西的那个夜晚,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家,可每当她钻进熏着清心香的车厢,看到角落里的男人捧着香,在暖光中平平淡淡地抬眼,就莫名有种回家的感觉,像是尘埃落定。
因为风停渊被追杀过,所以苏厌一般也不会离开他太久,更何况世道不安稳。
有一次,她只是进城抢点吃的,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一伙魔修将马车团团围住。
白衣男人单薄地在马车前,被团团包围,身姿依旧挺立,手里拎着一截折断的枯枝。
然而向来一丝不苟的银发是凌乱的,嘴角是溢出来的血,身后是被他身体撞断的窗框,拉车的两匹马全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