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有些怕了
元母本叫元辰。
住在汴京的那些时日, 两人也不过就匆匆见了几面,若不是澄迁那天带她去烟雨阁的, 她一直以为原身不过是她流亡在外的一个普通女儿罢了。
她没想到她竟然会未再确认她的身份后, 仅仅凭借着一张与她正君相似的脸就直接让澄迁将家里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
离开元家的那日,是澄迁送她出的城,赶车的刘婶也是她的亲信。
元澄迁絮絮叨叨地跟她说了很多。
“嫡姐, 家里除了青芜, 青绿外,就剩下我与母亲了。”
“母亲这辈子在家里最重情,对君上最忠心。”
“坐在她的这个位置上,虽然掌握着庙堂与江湖上最多的秘密,但在这明面上,在众人的眼中却也不过是个商贾富户而已。”
“当年,就连舅父难产死在了宫里,皇帝和母亲都未曾生出嫌隙。”
“在这个世上, 她在乎的人不多, 唯有你我二人。”
元澄迁少年老成,说话一直都是这样直达人心。
落日下,笙笙回过头去,看着面前这个比她年纪还要小上许多的妹妹, 她漆黑的眼眸里闪着细碎的光:
“嫡姐,若是能看在母亲思怀了你这么些多年,你都必须回来,元家什么, 都是你的, 我不会跟你抢的。”
其实, 哪里有什么抢不抢的呢?
一个在从小就开始培养的继承人与一个什么都不懂半路出家的和尚。
元笙笙觉得这一家人所有的心眼怕不是都用在了别处,
不过——
这样的家感觉还不赖,
既然,她占用了原身的身子,这个孝道她也会帮忙尽的,
但还是必须要再三确认下,她真的是这个元家的孩子,
关于原身这件事,其实仔细想想就会觉得无比怪异,
烟雨阁既然是做这种生意的,没理由这么多年找不到一个孩子,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
还有什么别的真相?
***
明日就是除夕夜了,往日里,除夕夜府上虽然人少,但侍女小厮们也都忙活来忙活去,显得很是热闹。
但今年分明和过去一样,她早早替母亲写了拜年的帖子,明日一大早就让青绿去别的府上拜年。
门神,桃符,炮仗,新年用的簪花都已近由婆子采买整齐了。
不知为何,她就是感觉府上少了些什么。
此时,她与母亲二人就坐在前厅喝茶,下人拿了年夜饭单子过来,询问:“主子,二小姐,咱们的蜜汁桂花藕,黄金鸡同糯米如意饭,这三样今年——
还加上吗?”
往常的年夜饭都是按照老祖宗留下来的四大件,加上鲍参翅肚四鲜,另外再添上一盅炖燕盏的,
但母亲一月前,却吩咐后厨忽然添上了这三道菜,阖府上下,除了元笙笙无人爱吃甜,
这三道谁最爱吃的菜,不言而喻。
澄迁负手而立,朝着外面的天空看去,泛白的半空偶有几只鸟略过。
元笙笙答应过她的,
她会回来的。
放她走的那日,她被罚在祠堂跪了一夜。
她双膝跪在蒲团上,双手举着那根藤鞭。
但母亲却未曾动手,她只是站着看着正君的排位,烛火映在她的脸上,显得她有些苍老了.
“母亲,是迁儿错了,请母亲责罚。”
是她无能,她原以为抛出烟雨阁,便会留住她,但却没想到她走的比谁都决绝。
她没有完成母亲的嘱托。
“罢了。”
元辰哀叹一声,留下了这两个字。
但却像是藤编打在了澄迁的身上。
她以前,可从未让母亲失望过。
***
“吁——”
元笙笙扯紧了缰绳,马车停在了元府门口。
一位看门的女郎扶了扶帽子,眯着眼睛对着笙笙看了又看,像是终于确定了是心中所想的那人一般,拔腿跑进了院子,边跑还边吆喝:
“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回来了。”
元笙笙掀开身后的牛皮车帘,门口迎上来的小厮弓下ʝƨɢ*身子当马凳子,却被元笙笙抬手制止。
笙笙引着尹清的手扶他下了马车,小鬼头也紧随其后被抱了下来。
袁京似乎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豪华的府邸,紧张的似乎说不出话来,使劲地揉搓着他的衣摆。
笙笙凑过头去,牵起了他的手:“跟着这个姑婆,她一会儿便会带着你去后院吃饭,我同你亲爹要去前院。”
小鬼头点点头,应下了,将他交给一个婆子之后,她便拉着尹清进了院子。
”小心,这有道槛。”
进了府,尹清就收起了竹杖,全部依赖着元笙笙迈着步子。
“当心,往前一步就到了三道台阶。”她的声音在耳边适时地响起,他能够听见这一路上有小厮引路的脚步声,时不时恭敬行礼的声音,还有有腊梅的香气钻入鼻尖。
她带着他一步步迈进了前厅,朝着一个方向作揖。
“笙笙带着夫郎向您见礼了。”
他听见她的声音想起,随即她拉着他的手,两人一同往下弯腰,拱手,行礼。
“好,好,好,回来就好。”那人说。
元笙笙拉着他入座,刚坐稳,耳畔传来一个声调细微的女声,听声音这人应当坐在自己的西面。
她的声音细嫩,带着些气音,似乎是在同身旁的另一个人说私房话:
“迁迁,这人……长得也不好看啊,听元笙笙把他吹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咳咳,嫡姐吃菜,你面前的是母亲专程吩咐厨房为你做的蜜汁藕片。”
“多谢。”
尹清感觉到身旁的元笙笙抬手,紧接着是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下一瞬,她柔嫩的手伸来,将一双温润的玉石筷子塞进了自己的手中。
“碗碟就放在你手边,碗里夹了你爱吃的菜。”
“嗯,好。”尹清扯了扯唇角,抬手吃了起来。
他能感觉这席面上有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
既是因着他眼睛看不见,更是因着元笙笙的这番亲密的举动。
他知晓这些个大户人家的规矩,吃饭时骨头要吐在侍女手里专用的骨碟上,但所幸他并不喜食肉,也就免去了这番尴尬。
吃饭之时,也需得注意握筷子的姿势,不可太近亦不可太远。
喝汤之时,汤匙和碗碟不可有碰撞。
他是个瞎子,已经让笙笙受人非议了,像这种时候他便要做到最好,不可再落了她的面子。
他曾起过誓的,
不论如何,他都会在陪在她身侧。
元笙笙也看出来了元辰对尹清冷淡的态度,但若她千真万确是元府的孩子,不管怎么样,这一关,两人都要过的。
“主子,小姐,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了,该上屠苏酒了。”锦棉笑着在旁提醒道。
屠苏酒,先敬少年,再敬长者。少者得岁,故而贺只,老者失岁,故罚之。
一身华服的元母亲站起身,举起酒杯朝着众人举杯。
随着新酒入喉,笙笙感觉微微有些辛辣,
再是她们一个个敬贺元母。
吃到一半,城内便开始燃放烟花了,
炮仗冲天的声音响起,青绿率先第一个离席,跑到院子里,
“都去,都去看。”元母说道。
门廊下,笙笙揽着尹清的腰身,在他耳边细细地说着,形容着这漫天的他看不到的烟花的模样。
红映霄汉,火树银花,绚烂多彩,
刚过子时,她就半揽着尹清的细腰,走回了她此前歇息的院子,
他以前从未喝过酒,刚才只是两小口,现下摸起来已经是周身发烫了。待她察觉到不对后,就借口带他回了院子。
袁京早就歇下了,歇在了一侧的厢房内。一旁的婆子还专门交给了她一个红色细线编织的铜钱红绳,嘱咐两人亲手要挂到他的床头,
这样来年,小孩子才有福气。
“你先去睡吧,我还要去前厅守岁。”她柔声说。
在汴京,只有女子才允许能守岁,允许祭祀祖宗,而男子一般则是早早的歇在房里了。
她看着眼前浅笑着的尹清,心中却忽然涌现一丝的愧疚。
好像带他来元家属实是有些委屈他了。
分明在别处,他不用看别人脸色的,
可今日他却因为她在委屈求全。
“嗯,好,夜间风大,你要多注意着些。”尹清想了想随即叮嘱道。
随着笙笙的吻落在他眉间,他才转身摸索着门框,推门抬脚,进了进屋子。
“尹清——”
笙笙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隐约带了些鼻音,让他不自觉地心头一颤。
他慌忙转身,只两三步就走到了她面前,伸出手摸到了她的肩膀,随后摸索着抚上了她的脸颊,
手下传来阵阵湿润。
是笙笙的眼泪,这让他一下子慌了手脚,
上次听见笙笙哭还是林间遇见熊。
和那次不一样的是,笙笙一声不吭,只是安静地留着泪,
他手上沾染的泪水越来越多,滚烫炙热,
她却只是伸手揽住了他的腰,依旧什么话都不说。
往常,两人只要在一起,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她怕他看不到,所以就会像刚才那样,用声音为他描绘烟花,诉说杂耍,形容彩霞。
“笙笙,别哭。”
他抬起袖子想要抹掉她的泪,但却越来越多,多到他根本招架不住。
“怎么了?”
他想学着她的法子,于是大着胆子低头笨拙地吻掉她的泪珠。
可他看不见,找不准方向。
笙笙越是不说话,他就越是慌张。
心里就像是破了个大洞,外头凌烈的寒风通过这个洞呼呼的往里钻,绑着他的心下坠,越来越深。
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低头,学着她的样子,靠在她的肩头。
“笙笙,你别不出声,你同我说说话,你这样我……”
“有些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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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父母爱子
爆竹声鸣了彻夜, 元笙笙在祠堂点灯守岁,一夜未眠。
终于, 熬到了破晓时分,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缓步走回了院子,站在门廊前伸了个懒腰。
古人的守岁是真肝, 就连上了年纪的元母都熬得住。
她这小院静悄悄的, 尹清同那小鬼头应当是还未起身,
歇息在耳房婆子带着婢女小厮迎面走来,朝着她福了福身子,行礼。
“大小姐,这是婵阙同乌雪,日后若是有需要尽管差使这两人便好。”
她身后的两人跟着元笙打了招呼,那男子弯腰:“小姐,奴唤做乌雪:“公子吩咐的衣裳小的已经备好了, 衣领口也按照您嘱咐的都做了标记。”
“嗯……”元笙笙下意识想道谢, 但一想到她现在的身份,说这话实在是不妥,于是堪堪收住了声音。
在这里,一个小姐是无须朝着自家下人道谢的。
“小姐, 婢唤做婵阙,您嘱咐的这院子也都清好了,只是小姐吩咐要的那些个靶子,眼下过年休沐, 实在是有些难买。”
“嗯, 不打紧。”
元笙笙看了一眼尚未有动静的门之后, 转身去了侧卧房间。
昨日, 三人在前厅中秉烛夜谈。
原本一开始三人都未说话,只是在喝茶烤火,最后还是元母开口询问了尹清的事情。
“你那夫郎可是睡下了?”
“嗯,回夫人的话,刚睡下。”
“那眼睛……”
“一次意外便看不到了。”
元母听后,嗯了一声,随即良久,才继续问:“听说,你临走之时让澄迁去详查你的身世了。”
“嗯。”元笙笙点点头,她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却始终认为这件事着实奇怪的紧。
就好比说,虽然这幅身子的年纪不大,但眼前这元辰年纪却看上去不小了。
若说是老来得女,可认亲这事情从头至尾疑窦重生,不得不让人怀疑。
“永合镇——原本当初并不在烟雨阁扩张的规划当中,旁边的宣阙庄,琉耘城也都是些靠近水路的地方,都比永合更适合得多。至于为何最终去了永合,一来是因为同那县令有关,二来就是因为你。”
“我?”元笙笙讶然:“你早就知道我在永合?”
“并不是,七年前,云儿故去,我一直都以为他是因为思念成疾,于是这些年以来不停地在动用身边的一切来打听你的下落,可一直都杳无音讯,那几个当年伺候的老仆忽然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寻不到。”
“这么多年我都未曾起疑,直到前年,一次偶遇,我与当年为云儿诊病的大夫重逢,她那时告诉我,原来当年,他一路颠簸,导致生产时很是凶险,你自一出生就体弱,而云儿因此也落下了病根。”
“之后云儿的死就是因为那生产之时的病根所累的,这些他竟都瞒着我。”
“但不久后,我便有了个猜ʝƨɢ*测。”
“什么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