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众人的意料,曲悠冲巩玉莹微微一笑,既无羞愤,也无赧然,反而岔开话题:“我唤一声巩家姐姐,想问一句,姐姐看来,何为礼仪?”
巩玉莹一怔,正色答道:“周公制周礼,别尊卑、序贵贱,以明道德,妹妹熟读诗书,难道不知?”
“说得好,礼仪为道德,有礼、非礼,除却圣人言,在各人心中自有标准。于国,礼使运行有序;于人,礼则时刻省身。”曲悠看着她,平静地道,“姐姐今日可以责我不懂礼仪、致使府内乱序,可在我唤这声姐姐之前,于众人之地指点他府内事,按照你严苛的道德标准,是礼非礼?”
她声音不大,语气更是和缓,巩玉莹怔然听着,一时语塞:“我……”
“我知道姐姐是真心怜我,不想我为此累及声名,我此举,也确是坏了规矩。”不等她说话,曲悠便语气一转,十分真诚地道,“可是圣人亦有悯下之心,大家殊为不易,我只是后宅女子,囿于一府之内,兼济不了天下,尽力而为,或有错漏,万望包容。”
她起身行了一礼,席间一时鸦雀无声,巩玉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侧头却见堂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湖蓝衣裙的女子,她怔然间恍惚想起,这似乎便是高则长女、名冠汴都的高云月。
高云月虽与曲悠齐名,可出身天差地别,走到哪里都是众人追捧。此刻她扶着门框听了许久,直到曲悠说完,才走上前来盈盈行礼,语气傲然微冷:“给诸位长辈见礼。”
高则嫡女,即使略有骄矜,也无人敢小觑,曲悠这才看见她,顺着衣物打量了一眼,立刻确信这一定是与原主齐名的高云月。
好漂亮,叶流春虽然通身气质不凡,单论容貌比起她来还是略逊一二,曲悠盯着她目不转睛。高云月得了几句奉承后,把目光转向了她:“上次宴席我输给周夫人,说好了请她来赏花,母亲很快便回来,请诸位少安毋躁。”
“走罢。”
曲悠连忙跟了上去。
河星和水月跟着出来,高云月走得快,暂且没理她,曲悠缓了一步,小声得意道:“怎么样,我刚才说得不错罢?”
河星低着头小声道:“夫人说的,虽然没怎么听懂,但我知晓,夫人是在关爱我们。”
水月在一旁红着眼睛点头。
曲悠拍拍她的肩膀:“你们先下去吧,我跟高姑娘说会儿话。”
高云月走在长长的连廊当中,等河星和水月都离开之后,她回过身来,顺手从一侧的花丛中摘了一朵几近荼蘼的月季花,闷闷不乐地摘着花瓣,良久才道:“是我输给你了。”
她把手中花瓣一撒,拍了拍手:“御街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你真是大出风头,我想了想,我应该是做不出来,你……不是被周大人逼迫着去的吧?”
曲悠立刻否认:“不是。”
高云月松了口气:“我想着依你的性子,若是不愿意去,肯定会一头撞死,怎会受夫君逼迫,果然如此。”
听对方的口气,她应该和原主非常相熟。
这个名字她听了许多许多遍了,先前还担忧对方嫌恶她抢风头不好相处,如今看来果然是宫斗看多了,两人既有联诗美谈,大抵是惺惺相惜的。
曲悠还在这里思索着没吭声,高云月便继续道:“曲承大人受牵连时,我着人给你送银两,听你母亲说,你落水后,之前好些事都不记得了,那你还记得我们赌约吗?”
她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只好含混摇头,又道:“多谢高姑娘关心。”
不料高云月却“哼”了一声:“谁关心你了,我怕你饿死,你却连赌约都不记得。罢了,过会儿我就叫母亲带宾客过来,也不算埋没了我精心挑的花儿。”
曲悠这才发现高云月已经带她从那条长长回廊穿过了招待宾客的前厅,来到了后园一处无人的楼阁一侧,这里摆放了近百盆颜色各异的秋菊,有一些曲悠见都没见过,想必是十分珍稀的花种。
“上次挑花签,你挑中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我笑你没有这气节,你跟我打赌,让我瞧着。”见她一脸茫然,高云月不由提醒,一边说一边自己生闷气,“如今你都忘了,却还是叫我瞧见了,我依约送你这珍贵秋菊百盆,你回府时叫人搬回去吧。”
曲悠略略诧异:“这……我恐怕带不够人手。”
高云月又瞪了她一眼。
高云月比原主小半岁,曲悠伸手揽住了她的胳膊,十分亲昵地贴着她在楼前细赏,盛赞了一番。高云月果然非常受用,面色立刻缓和了下来,与她一同穿越后园往方才的厅堂走去。
曲悠拈了一块她的湖水蓝衣袖,笑言:“蓝色真称你,这是汴都时兴的觳皱波纹纱罢,我还没见过有人比你穿得更出色。”
高云月道:“你忘了许多事,倒是比从前讨人喜欢多了。”
零星的记忆忽然从曲悠脑中一闪而过,对方一身水蓝轻纱,在风中烈烈拂起,眼神递过来,带着惊艳和赞赏。她依稀记得高云月不喜欢带金银首饰,有一支碧玉长簪,随后那簪子在她模糊的映像中突兀碎裂。
曲悠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眼看去,果然见高云月带了一支碧玉长簪。
高云月诧异道:“你怎么了?”
“无事。”
曲悠心有余悸,挽住了她的手。
高云月勉强满意,与她一同走着,别扭道:“上次见还是姑娘,嫁人嫁得这么快,真有些不习惯——周大人待你好吗?”
“好。”曲悠回答得飞快。
“那便好,”高云月不疑有他,絮絮说着,“父亲一直想让我早嫁人,没嫁得了太子,还要物色旁的皇亲国戚……嫁入这样的门第有什么好,他日眼睁睁看着夫君纳妾,话都插不上一句,我近日同他赌气,觉都睡不好。”
曲悠看她面色确实略有憔悴:“我给你母亲带了桑葚膏,你闲来无事也可以喝一些,改日邀你出门,我有朋友开了一家药膳铺子,叫他送些食谱给你,调理一番。”
高云月欣然应道:“甚好。”
她顿了一顿,忽地说:“你可知你夫君手中那桩棘手案子?”
“你说刘氏落井一案?”
“对。”
曲悠含糊地应了一声,试探问道:“你认识刘氏?”
高云月轻轻“啊”了一声,默然道:“你可能记不得了,刘怜兮……曾是你我旧友。”
“她不爱聚会,只是一年前在捶丸会上与我们有些机缘,诗写得好,人最温柔不过,嫁到杜家,还不到一年就没了。”
曲悠也沉默了,两人从园内几棵枫树下路过,秋风萧瑟,有红透的枫叶拂过她的肩头。
她所说的案子便是三日前贺三对周檀所言的急案,左谏议大夫杜辉之子杜高峻对京都府报案,称自己的妻子刘氏被发现死于后院井中。当时周檀忙于坠楼一案,傅庆年多说了一句,此案便没有移交给刑部。
京都府查了三日,抓了杜氏府邸内的护院,那护院坦诚是自己偷主家财物被夫人撞见,情急之下将其扼死投井,人证物证俱全,护院甚至不等审判便自尽在了牢狱之内。
这案子疑点重重,刘怜兮的母亲全然不信,但到京都府闹了三次都求告无门,便也忍气吞声地就此作罢了。
直到曲悠叩了登闻鼓,刘氏的母亲得了激励,以血写状,重新递到了刑部,只说从前结案草率,不过刑部也不过典刑寺,于理不合,据此要求重审。事情闹大了,德帝在早朝要周檀亲自接手,高云月亦有耳闻。
“无可奈何花落去……”
曲悠念了一句,出神道:“女子比花还脆弱,不需攀折,坠下枝头便要任人宰割。我想着之前芳心阁的人亦是如此飘零,生死不由身哪。”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大概还是晚八点日更(我一定努力不断更!),不定期加更,感谢大家支持~】
悠:我奉劝诸位不要与历史系辩论队女生吵架ww!
PS:“礼即道德”其实是朱子学对于儒学的延伸,我朝代架空,但是设想应该不到程朱之后!如果是程朱之后,女主上御街之后肯定就已经社死了……程朱之前其实社会相对还是很开放滴,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死板,不过跪拜礼不行确实很受非议,就算女主只在府内要大家少行,也免不了遭攻讦,只是不到非常严重的地步,最多被嘲两句。现代人突兀接受别人跪拜真的非常难受嗷!就算女主学历史的,但毕竟不是胎穿,消化困难.jpg
PPS: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不第后赋菊》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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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花落去(四) ◇
◎相会◎
花落去(四)
两人走到了男宾集会的侧园之前, 突然听见了一段悠扬曲调。曲悠听着有些耳熟,顺口道:“此曲甚好,是月琴声。”
高云月幽幽道:“你耳朵够尖,今日宴席, 父亲请来了春风化雨楼的春娘子伴宴, 除了她之外, 谁还能弹出这样好的月琴?”
“春娘子也来了么?”曲悠欣喜道, “得闲可以去见她一面。”
“你和她很熟?”
“自然,春娘子是我好友。”
高云月诧异地看着她, 欲言又止,最后只道:“是你之前御街击鼓时的情谊?你……能与她们互称好友?”
曲悠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行径对于高云月一个封建官僚家族成长起来的女子似乎有些过于超前:“你觉得……此举辱没身份?”
没想到高云月却轻轻摇了摇头。
“看来你真是忘了许多,从前, 是我对你说想结交春娘子,你担忧再三, 不敢去。”
“当时我胡乱读书,看了唐人的《北里志》,有一段印象尤为深刻。”
“‘诸女自幼丐育,或佣其下里贫家, 常有不调之徒, 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以转求厚赂。误陷其中,则无以自脱。初教之歌令, 而责之甚急, 微涉退怠, 则鞭朴备至’……这般命运, 我全不敢想。”
高云月苦笑:“哪有人自甘堕入风尘,或因罪牵连、赚钱养家、为亲所卖,或身有缺残、遇人不淑,甚至报仇雪恨,奇女子良多且身不由己,前朝都有香骓夫人千里送军粮,我不觉得此举有辱。”
曲悠深瞧着她,想,一千年前,除了周檀,其实也有这样的人。
哪怕只是为她们叹一句“并非甘愿”。
“书我借给你,看来你是找不到了,”高云月见她没说话,便道,“没想到你先去结识了春娘子,我待会儿找个丫鬟请她过来,你帮我引见一下罢。”
曲悠笑着应了。
两人回到席间,高云月原本的座位就在高夫人身边,却随着曲悠坐在了末席,高夫人无奈,便也没管她。菊花宴后,女眷们经引着三三两两到楼阁园子里听曲赏花去了。
高云月带着曲悠挑了个最好的席位,一边倒菊花酒一边回答她的询问:“那位?那是嘉福郡主,刚许了婚,嫁的是戚小将军,她从前就刁难过你,少与她搭话……刚进来的是宁家二姑娘,在和我兄长议亲,兄长偏要考武举,把我父亲气了个半死,说起来可惜,他从前还偷偷问过我你喜欢什么吃食,我本来以为能便宜了你的……”
“啊,我母亲身侧是平昔大长公主,旁边低眉顺眼的那个是太子妃李氏,今日太子也来了,想必正在男客处和我父亲及你夫君谈天……”
曲悠终于把人认了一遍,幸亏她算是了解北胤的贵族与官制,不至于一头雾水。她端起手边菊花酒浅抿了一口,恰好听到高云月顿了一下:“这位……是怜兮的母亲。”
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顺着高云月的目光看了一眼。
刘母是个精明强干的妇人,夫君为科举擢拔的朝奉大夫,与曲悠的父亲平级。但曲承出身书香世家,寒酸时亦有威望,刘大人却出身穷乡僻壤,刘母也是他尚在乡野时娶的发妻,在汴都的贵妇人间颇有些格格不入。
其他人多是三两结伴,刘母却无人同行,她冷着脸坐在堂中喝了一盏菊花酒,随即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高云月摇了摇头:“之前我与怜兮交好,母亲便常给刘夫人发帖子,刘夫人为人精明持重,一言一行都谨慎小心,生怕露怯坏了刘大人官声……她这样的人,竟去刑部闹了一场,我听了都不免心惊,她牵涉事中,这次发帖母亲犹豫再三,我本以为她今日不会来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其间苦自是不堪说……”曲悠说着,同高云月一起上去见了个礼,“夫人安好。”
刘母木讷地看了二人一眼,目光停在了曲悠身上,认出了她,有些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嘴唇微颤:“周、周夫人?”
她顾不得失礼,攥住了曲悠的手:“怜兮从前与你们交好,我听闻……你如今便是刑部周侍郎的夫人,你可要、可要为怜兮伸冤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