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情态,高云月左右瞄了一眼,连忙带着人到了后堂的内室,掩了门。
曲悠感觉对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便取了块帕子为她擦拭:“伯母,您为何如此笃定京都府判刑有误?”
她问得直接,高云月看了她一眼。
刘母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极为愤恨、又不得不压抑的神色,她勉力咬着牙,恨声道:“怜兮当年被那杜高峻花言巧语蒙骗,嫁过去对方才露了真实面目!他原本就是个汴都闻名的花花太岁,可怜我女儿竟真以为自己得了这纨绔真心,成婚不过五日,那杜高峻便、便要收她的婢女入房……”
“怜兮不愿,杜高峻竟对她动了手,从此之后更是非打即骂。半年前她忍耐不住,终于将这件事告诉了我……”刘母面上逐渐浮现出愧悔神色,“可我、我顾着她爹官途的顺遂,顾着家里的体面,只得让她再三忍让,我没想到……是我害死了我女儿的性命!”
“京都府说,那护院半夜偷盗,被怜兮撞见,且不论为何没有婢女,她自幼修身,每日不过人定必会闭门休息,怎会撞见人子时行窃?这状词错漏百出,京都府更是做贼心虚,我连她的尸首都不曾见到,如何才能相信!”
“京都府掌令同杜高峻父亲是好友,从前的典刑寺卿与他们更是沆瀣一气,我求告无门,后来想起周夫人曾是怜兮旧友,便奋力一试……夫人怜悯,还我女儿一个公道罢!”
她说着便要下跪,二人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来,好说歹说才暂且让她止了眼泪。
曲悠握着她的手细问了几个问题,良久才将人送了出去,高云月同她出了内室,挑了条近路回正堂。
长廊一侧是阑干,阑干后栽种了许多月季,另一侧则是白砖墙面,间或几个花窗,有日光从花窗的罅隙投映过来,女子面上便落了细碎光斑。
高云月缓步走着,突然说了一句:“你今日叫我给你指认这些命妇贵女,其实就是为了寻到刘夫人罢?”
曲悠脚步一顿,心中微有诧异,却没吭声。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高云月又开始生气了,“你想找她说话就直说,何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我叫人把她带到内室来不就好了。”
“你别生气呀,”曲悠无奈地哄她,“明日刑部也要听刘夫人证词,我只是担忧有些话她顾忌怜兮声名不愿意当众多说,故而想先问一句。你知道我……落水之后有些愚笨,找你帮忙相认,也不全是为了她嘛。”
“我听懂了,你是谨慎罢了。好你个曲意怜,竟连我都不信!”
高云月白了她一眼,面色却缓和了下来,她刚想多说两句,身后便传来一个温润含笑的声音:“高姑娘,这是怎么了?”
高云月回头看去,恰好见叶流春抱着她心爱的月琴盈盈一拜,温柔道:“我听了婢女的话,本想宴席之后去寻你们,可巧席面刚散,便见你二人从廊前经过,就跟了过来,怎么在斗气?”
她未卸钗环,艳妆华服,眼睛抬阖之间自有风情,顾盼生辉,高云月看着她愣了一愣,曲悠从她身后小跑过去:“春姐姐,高姑娘甚是喜欢你的月琴,有心结识一番,我如今把人惹了,你替我还个礼,随手给她弹奏一曲罢,我先谢过姐姐了。”
高云月自幼通琴棋书画,尤爱诗书和音律,古琴弹得极好,却也只能在密友相聚时弹奏论乐。后来她偶尔在席间听了叶流春一曲,惊为天人,这才心心念念着想要结识。
她确实想听叶流春的曲子,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嘴硬道:“春娘子一曲千金,来宴上都只弹两首,你多大的面子,叫人弹来哄我?”
叶流春见二人斗嘴,不由掩面而笑,低头将月琴之外的锦罩脱下递给了一侧随行的侍女,那侍女接过便退下了。
“这有何难,小姑娘高兴最重要。”她抱着琴在一侧廊下随意坐下,想了想又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拨片,纤长手指拨弄两下,“我为你弹一首从未有人听过的,可好?”
*
“霄白的伤可好全了?”
宋世琰拿了把折扇,他今日只着了寻常锦服,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我的伤药是宫中太医配制的,想来比外面的好上一些。”
周檀十分恭敬地客气道:“多谢殿下关心,已然无碍了。”
高则正同一侧另一位大人说着话,宋世琰将目光从身后诸人移回来,含笑看着身侧的周檀:“父皇将京都府那桩案子交给你,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罢?”
周檀没回答,伸手拢了拢自己的袖口,暗青的竹叶衬得他人如修竹。
方才一行人经过楼阁下的百盆秋菊时,还有女眷一边闪躲、一边隔着团扇偷偷朝这边观望。
“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你自己心中有数,不需我多言。”宋世琰拿着折扇在手边一簇月季上轻轻一敲,开到荼蘼的花瓣纷纷落下,“周大人呀,任凭你如何表忠心,曾为顾相门生这一点就足够了,你要做纯臣,他是断不可能信的。”
他刚说完这句话,便听见身侧一堵青瓦白墙之后有乐声传来,两人顺着墙走了几步,隔着一扇雕刻繁琐的花窗远远看见了几个影子。
“好啊,”宋世琰颇感兴趣地赞了一句,“这样好的曲子,方才在宴上,春娘子是万万弹不出来的。”
周檀垂着狭长的眼睛,隐隐听见了曲中夹杂的、熟悉的歌声,他有些出神,没有接话。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我待会儿能不能再更三千(如无就当我没说过……相信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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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花落去(五) ◇
◎小叶◎
花落去(五)
“犹记小叶春风转, 幽怜清泪当日见。前事分明怨。”
“顾我薄幸情难解,十年如梦难凭借。美人千娇面。”
叶流春有一把好嗓子,月琴美妙,配这婀娜婉转的歌声, 听得中人欲醉。
她甚少唱这样孤清幽怨的曲子, 曲悠从前在樊楼中听到的是情意绵绵、男女密好, 高云月在席间听过的则是金戈声重、凛冽风骨, 如今骤然一曲,倒让人久久无言。
高云月一脸陶醉, 叶流春唱罢低头,瞧见了自己月琴之下坠的那一枚同心结,她鲜少有如此散漫弹奏的时刻,眼睫半垂, 似乎想起了一些难言往事。
曲悠瞧着她,有些诧异——她大抵能猜出来对方在想什么。
因为她读过这首词, 这是白沙汀早年写的一阕《春风词》。
注释她都记得,“小叶”是诗人早年相识的一名女子,诗人眼见其从少女成为名妓,感怀身世, 为她写词良多, 同时又自嘲“薄幸”,不能给对方依靠。
但“小叶”深知无情,只当他寻常宾客时,他又要无奈地感慨一句, 何须以待客的“千娇面”待我?
小叶……
曲悠眼见她的伤怀之色, 出声温言道:“这是十三先生的新词罢, 写得极好。”
高云月回过神:“原来这是十三先生的词!早知春娘子与十三先生交好, 这首我都没听过呢。”
白沙汀虽行事荒诞,但他的词每流出一首都会在汴都后宅女子之间偷偷传阅,高云月好诗文好音律,肯定不会错过,看过不少。
“悠悠猜得不错,”叶流春回过神来,笑道,“这首有些不同,我没请乐师,是自己谱的曲子,若你们喜欢,也算是不枉,高姑娘以为如何?”
“虽忆春风,却是孤清。”高云月正色答道,“词曲调性相合,极为融洽,听了叫人感怀,春娘子要唱,得唱给知己之人。”
叶流春笑道:“正是,今日,便是我唱给知己之人。”
她话音刚落,一侧的花窗之后便突兀传来男子的一声轻咳。
高云月一惊,捡起之前一直随手拿着的团扇,掩面躲到了二人身后。曲悠起身,有些惊讶地瞧着周檀和一个同他差不多高的男子从一侧廊后绕路走了过来,为着不冒犯,还特意在相隔不远处停了下来,没有走近。
她这才发现,周檀身侧的男子竟是那日见过的太子宋世琰。
他换了贵公子常见衣着,倒比之前着浅金皇子礼服时亲和了不少,叶流春最坦然,向前走了一步,先见了礼,曲悠和高云月在她身后随着行礼:“殿下万安。”
“春娘子一曲,听得我亦伤怀,”宋世琰挥手叫她们起身,懒洋洋地道,“你们三人,甚好,得空也带缘君听听曲子。”
他口中的“缘君”正是方才曲悠在席间见过的太子正妃李缘君,李缘君是宋世琰的表姐,上将军李威的女儿。
虽是将门之女,但李缘君身体不太好,方才曲悠见太子妃唯唯诺诺、如履薄冰,想来与太子感情淡薄的传言不假,此时太子不过是客套罢了。
她一边想,一边抬起头扫了一眼,恰好撞上宋世琰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眼中笑意不明,眼见她抬头也没有收敛,眯着眼睛道:“春娘子,来给孤再唱一遍罢。”
“是。”叶流春抱着月琴,捏了捏曲悠的手,随后跟着太子去了。
周檀走近了些,口中道:“方才我随着殿下和一帮才俊经过墙外,我二人走得快些,听见了歌声,才多有冒犯,不过高大相公应该也快要经过此处了……”
“高大相公”和“才俊”二词一出,高云月当机立断,立刻握住曲悠的手道:“我去帮母亲分送菊花饼,悠悠随着周大人去罢。”
眼见她提着裙子飞快消失在长廊,曲悠才失笑道:“你逗她干嘛,看把人吓的。”
“‘逗’这一字,用得不妥,”周檀走过来,同她一起在长廊中漫步,“我说的是实话。”
“嗯嗯嗯,实话实话——说些正事,我照你我之前商议,见过刘夫人了。”曲悠道,“杜公子的声名果然不假,刘姑娘经常被他虐|打。”
“此事有损刘氏声名,想必刘夫人在审讯时不敢多言,”周檀也“嗯”了一声,“她还说了什么?”
“刘夫人说,怜兮向来早睡,人定不过就会困乏,断无可能在子时撞见人行窃。京都府调查含糊,人证不全,她连尸体都未曾见到。”曲悠回忆道。
周檀蹙起了眉:“寻常命案尸体需在京都府停上七日,他们本来不甚在意,便没有提前处理,如今圣意已下,更不敢妄动。我明日先带人去查尸体,然后去寻杜府内可能目睹的家丁与仆妇,刘氏的尸体就在后园,若死于家中,不会完全无人知晓。”
曲悠点头:“那我去托丁香芷菱找艾老板帮忙,事发突然,杜府若要处理知情人,总不能杀戮殆尽,或有卖出去、逃出去的,应该能找到些线索。”
“辛苦了,”两人一同往前厅走去,行至一座石桥上时,周檀突然开口道,“可惜你已为人妻,又是贵女,不能直入刑部,来时需扮男装,录册还要拟个假名,你想好了没有?”
“尚未。”
曲悠暗笑两声,周檀的语气有些好笑,“已为人妻”,说得好像她嫁的是别人一样,她摇了摇脑袋,突然好奇道:“小栗上次好像跟我说过,刑部是有女吏的罢?”
“极少,”周檀惜字如金,“只录一些看守女犯,提刀侍卫不收女子,修刑律文书和案卷的有两个。”
“哦……”曲悠慢吞吞地应了,问,“那我还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么?”
“暂且没有,你且先休息,若我查到了什么,便告知于你。我瞧着书房之内的刑法通议你看了不少,若有兴趣,我着人为你多寻一些。”
曲悠立刻兴奋:“甚好甚好。”
博士论文,大有着落!
不过她现在应该不用担心博士论文的问题了……
*
次日曲悠起了个大早,她近日作息逐渐照着古人早睡早起的规律靠拢,韵嬷嬷都赞她吃早饭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曲悠吃完了桌子上的枣泥小卷和绿豆冰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从前曲嘉熙吃甜食时可怜兮兮的表情,心中叹了一声,便叫人备车,打算回府一趟。
这次她来得时间正好,曲承早朝,尚未归家,尹湘如听闻她来,喜出望外,连忙把人唤了进去。
曲悠把打包带来的枣泥小卷和绿豆冰酥分给两个妹妹,又亲自制了一碗瘦肉咸粥,她刚摆上桌,未换下官袍的曲承就进了门,见她在此,冷哼了一声。
不过到底没有叫人把她赶出去。
一家人围在桌前,姨娘照例不能上桌,曲向文去了书塾,曲嘉熙和曲嘉玉感受到了曲承的不悦,不敢多说,只顾拼命吃饭,甫一吃完,曲承便冷着脸吩咐她们下去了。
曲悠朝母亲使了个眼神,道过会再去房中相寻,又屏退了下人,偌大的堂前,便只剩了父女二人。
“跪下。”
曲承冷冷看她,漠然道,曲悠坐在桌上没动,开口问:“父亲为何要我跪?”
“御街击鼓,抛头露面,为风尘女子鸣冤,你所做种种,难道还觉得得意不成?”曲承一拍桌子,“周檀要替相好出头,你上赶着做什么筏子!难道你不去,他还会对你动手?若被逼迫至此,怎不知回来告知你的父亲?”
他一番话大大出乎曲悠意料,她起了身,在曲承面前跪了下去——她向来不习惯跪拜礼,只有在跪曲承和尹湘如时,意外地没什么心理负担。
曲悠小声道:“父亲误会,其实……是我自己要去的。”
曲承一愣:“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