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悠怔愣地瞧着窗前之人,他散着长发披着喜袍,就如同当日初醒时在屏风之后一样,不一样的是如今周檀披了一身月华,杏花天影映在他的眸中,恍惚之间,她觉得世上再无比他更美的景色。
恰好窗前便是书案,周檀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提笔,在案前写了一句。
写完之后,他连桌上的小案带笔墨都搬了过来,曲悠拢了拢自己的长发,发现他一时兴起写的这首诗自己也背过。
他传扬最广的几首诗之一,《四月十七日杏花春夜》。
——青玉寸节志不收,一迳春光莫展筹。
她曾经猜测过,这首诗写于鄀州,或许是赠予知交的,但是他在史书之中并无知交,更别说是诗中所言的风骨凌秋之士了,她怎么都不会找出这首诗描述的对象。
周檀为她蘸了墨,笑言:“夫人来为我补下一句罢。”
她接过笔,低笑了一声。
却原来,这首诗写的是他自己,倒是极衬他。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写——
莫惜劲逸清瘦骨,向来此物最凌秋。
周檀没有继续动笔,他呆呆地看着这句话,半晌才抬起头来,眼中泪光浮动,不知是否因为她的理解而动容。
这残篇被暂时搁置了起来,直到半年后初雪,周檀偶然寻出,才继续写。
她也跟着补了最后一句。
——露雪压枝尘不染,澹荡风波有如仇。
——更曲迭歌遏云起,兴来小调唱诸侯。
*
鄀州的日子过得缓慢而安宁,俆植和燕覆带着凌霄军在朔漠操练,周檀和曲悠在城中各司其职——曲悠从前就对查案感兴趣,干脆在周通判手下领了个掌律职务,处理积年旧案和民众诉讼。
她并未扮男装,直接穿着官府的深蓝袍服、带着官帽,由于清瘦,玉带盈盈一束,显得俊逸出尘。
早先还有人因她美貌而不屑,可曲悠的刑律典籍看得极多,对于民间凶案不说熟练,却能想到不少突破之处。同行的捕快敛了轻慢之心,久而久之,还和民众一同戏称她一句“女青天”。
曲悠根据自己的查案经验,在闲暇时对比着大胤刑律,写了好几条更正条目,十分潦草,她也没来得及整理,散乱不成行,总想着等未来一齐订正,只是一直惫懒,尚未付诸实践。
因为每逢休沐和其他节日,她就会很忙。
或是和周檀去沙漠中纵马,或是跟着偶尔回来的燕覆学习骑射和简单武艺。
再或者,就与周檀一同坐在城墙之上看天,从初日渐升到晚霞遍布,从碧蓝晴空到皓月星子,流云变幻,他们总也看不腻,亦有无尽的言语可说。
偶尔接到汴都旧人的来信,信中内容多是父母弟妹挂念和故友问候。
高云月常托人捎来布匹首饰,给曲悠画一个小小的月亮做标志,曲悠为她送去边境的葡萄美酒,再调戏般画一朵云回去。
就这样到了永宁十七年的除夕。
新岁将至,但曲悠对永宁十八年充满了排斥与不安,但这不安难同任何人说。
因为她知道,这一年,周檀回了汴都。
鄀州无忧无虑、如同幻梦一般的日子,总归是要结束的。
花朝节刚过,周檀就染了场风寒,虽说是小病,但他先前没在意,拖得在床上躺了一段时间。
这日恰好无事,曲悠在州府中阅读文书,黑衣忽地亲自进来禀告:“夫人,城门处有人来报,说抓了两个没有通关文牒硬闯之人,一男一女,只说要见你和大人,我听着不对,亲去见过……是汴都故人,大人病着,夫人去看看罢。”
她犹豫良久,还是起身。
三月好春光刚刚到来,便似乎快要结束了,天际传来隐隐雷声,有阴风吹过暴雨欲来的天空。
总是会有变故发生的,曲悠想。
但她万万没想到变故竟是如此,她跟着黑衣来到城门后二人的暂扣之处,刚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听见声音的女子回过头来看她,颊边残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她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丝毫不见旧日的半分模样,只有看见她时,眼睛倏然一亮,随即落下泪来:“悠悠——”
曲悠下意识地朝她跑过去,不可置信地唤她的名字。
“云、云月……”
作者有话说:
不会be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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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万里凝(七) ◇
◎永恒◎
万里凝(七)
在鄀州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安宁, 以至于她都没有意识到,高云月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给她写过信了。
曲悠抖着手,想去摸摸她颊边的伤口,却没有触到。
她向来爱美, 伤在脸上定然比伤在身上更为痛心, 二人两年不见, 她记忆中骄矜自负的大小姐, 为何变成了这副模样?
高云月的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颤:“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出了什么事?”曲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只是茫然重复,“出了什么事,你怎么……”
她说到这里,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太子想必对高则动手了。
傅庆年死后,高则拜相, 由于德帝身体不好,并未擢拔执政,在外人眼中,高则在朝堂中已经隐有一家独大的态势。
这对太子来说本不算是一件坏事, 但是他手中并无牵制高则的筹码, 倘若此时,高则表露出任何一点对他不满的倾向,以太子之多疑,必定觉得高则将与他离心。
她思来想去, 都没想到太子会这么早地动手, 并且第一个就动到了高家头上!
“夫人, 此地不宜久留, 我为高姑娘和任公子寻一间我们名下的酒楼,先安排他们住进去罢。”黑衣在曲悠身后道。
曲悠这才看见,高云月之后身着披风、风尘仆仆的男子居然是离开汴都时还疯疯癫癫的任时鸣。
他这两年沉稳了不少,不知是不是一路风餐露宿的缘故,面上也生了胡渣。
见她看过来,任时鸣郑重地合掌行了个礼:“嫂嫂,您与兄长在西境可还安好?”
“好,”曲悠扶着高云月的胳膊,带她向外走去,“你兄长近日生了场风寒,不好见客,有什么事情,我明日一并转告他。”
任时鸣脸上露出一些期许神色,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又黯淡下来:“也不知兄长……愿不愿意见我。”
曲悠叹了一声,安慰他道:“你兄长一直记挂着你,放心,他不会生你的气的。”
她在战时帮助的女子将酒楼做了起来,几人对她十分感念,私下叮嘱仆役见了她就称“大掌柜”。
曲悠惫懒之时,常与周檀一起外食,与其中一家酒楼上下诸人十分相熟。听闻是她重要的朋友,众人不敢怠慢,为她准备房间之后,将那一整层客人都清了出去。
曲悠将人安置好了,又叮嘱黑衣带人守住整层楼,这才敢继续和二人说话,高云月见她安排上下,抱着手中的茶杯,有些欣慰地道:“悠悠,你长大了。”
“别说孩子话,”曲悠红着眼睛,攥住了她的手,“汴都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高云月手一抖,眼泪复又落了下来,一侧的任时鸣从怀中掏了一块绢丝的干净帕子递给她,清了清嗓子,苦涩道:“嫂嫂,想必你已知晓,陛下自前年始,身子便不太好。”
他目光复杂:“我经高大人提拔,进了礼部,可官职不高,知道得不算详尽……陛下病后,一直不许太子监国,去岁年末,汴都出了个案子,除夕夜宴上,陛下与太子争吵呕血,再不能主理政事。太子以此为由,将案子扣到了五皇子身上,上元之后……就将他鸩杀了。”
“太子鸩杀亲弟?”曲悠吓了一跳,但想起是宋世琰,又觉得并不意外,“陛下有意扶持五皇子,想必太子早有预备,先斩后奏,陛下在病中,想必也无法责问太多。”
“是,太子鸩杀五皇子,还让六皇子观刑,活生生地把他吓疯了,出宫门时过于慌乱,掉下了金水河,救上来后已无力回天……太医说,六皇子怕是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高云月接口,声音沙哑地道,“父亲得知之后,大为震惊,连斥太子不仁不孝,太子与父亲不欢而散,整个元月都没有再登门。”
若只是如此,宋世琰也不至于闹到高则家破人亡才是。
果然,高云月恨声继续道:“但是二月中旬,父亲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封密信,他不肯叫我知晓密信中是何内容,只是枯坐良久,随后递帖子进宫拜见陛下。后来我才知,那夜父亲漏夜拜见,隔着帐子掏心掏肺地说了很久的话,但陛下根本不曾醒来……帘后之人,竟是太子!”
“太子后来跪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我在屏风后不曾听到什么,只知父亲最后还是心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抉择。就在这个空隙,三月未至,太子突然在汴都张贴告示,称国玺遗失,闹得满城风雨、沸反盈天……最后,他带人于我家搜出了国玺,以谋逆大罪……”
高云月闭上双眼,颤抖着道:“屠了高氏满门。”
曲悠打了个寒颤。
她不难想象,高则应该是查到了什么宋世琰的把柄,这把柄让他作为太子老师都不能容忍,必须要连夜告诉德帝。
可德帝病中昏沉,太子不知何时布置了内宫,请君入瓮,坐在帘后听他说了那一番话,彻底恼怒,动了杀心。
他布置一番,先是跪地求饶,让高则暂时对他放下了警惕,随后雷厉风行地在汴都制造出了国玺大案。
谋逆罪名一扣,高则招架不及、百口莫辩。
更何况,高则与太子向来绑在同一条船上,此行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宋昶病中得知,也不会费心再管。
好一条毒蛇……也不知究竟是何隐秘,让他连朝夕相伴数十年、对他忠心耿耿的老师都不放过!
她在史书中并未读过这段历史的详细记载,完全没有想到太子会先拿高则开刀。
曲悠抬手拍了拍高云月的后背,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枉然,只是反复摩挲着她的手。
高云月反而抹去了眼泪,勉力对她挤出个笑容来:“破家之时,父亲母亲拼尽全力,才让我逃了出来,我一时没有地方可去,落水之后为春姐姐所救,躲进了春风化雨楼。”
“可是……太子心知我与春姐姐交好,找不到我,自然怀疑,春姐姐在汴都风头极盛,他不好直接动手……于是,他就罗织冤案,抓了十三先生。”
曲悠茫然地道:“什么?”
片刻之后,她便回忆起来,白沙汀和曲向文应该是同年春考,考上不久,便遇上了春明诗案,因此入狱远谪,六个月后明帝登基,才将他召了回来。
如今想来,倒是前后对上。
春明诗案……太子罗织春明诗案,说白沙汀为青楼女子所写的词曲中影射政庭。
文字狱,向来是上位者最爱用的手段。
“春姐姐将我托付给了恰好来楼中寻她的任公子,因为父亲有一句话带给小周大人,也说过,我若想知道真相,只能来问他,任公子当即便带着我想尽办法逃出了汴都,一路西行。我的脸本就伤了,为了不被人认出来,我干脆自己下手,让它伤得更重,流脓可怖,让人见了就恶心,才不会细看。”
高云月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似乎说的不是自己,可曲悠听着,一字一句都浸了鲜血。
“春姐姐为了给我争取出汴都的时间,也为了救十三先生,”高云月垂着眼睛,眼泪又开始无知觉地往下掉,她说得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很用力,“……自甘入太子府,做了他的侍妾。”
曲悠将她揽到了怀中,高云月终于没忍住,在她肩上痛哭出声。
“悠悠,父亲母亲,都不在了。春姐姐、十三先生……如今朝中风声鹤唳,难不成,真要送这世间最恶毒的人登基不成?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做什么……这一路上,幸亏得任公子庇护,若只有我自己,恐怕都到不了鄀州,我如今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会,我要如何为父母亲报仇……悠悠……”
曲悠眼中的泪水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她本想着,汴都若生变故,或许还可以拖着周檀久一些、再久一些,可当这些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能阻碍。
这样的血仇、这样的恩怨,不了结,势必不能罢休。
高云月风餐露宿,身体虚弱,哭了不过一会儿便昏了过去,任时鸣从她手中把人接过去,万分珍重地抱到了榻上,随即低语道:“嫂嫂,你找两个婢女来伺候高姑娘吧,她骤逢变故,这一路上吃尽了苦头,我为男子,虽尽力相护,但总归是照顾不周。”
曲悠点点头,吩咐下去后推门出去,任时鸣本想跟着她去见周檀,但今日天色已晚,出行不便,于是叮嘱他明日一早再来。
曲悠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的府。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府中几棵杏花树下。
西境的花期比汴都要长,上一个春夜,她和周檀在杏花影下结了终身之约,如今时日尚短,杏花刚开了第二次花,命运就把他们推到了刀尖之上。
每一步都是鲜血淋漓,但是必须前行,这就是殉道者的宿命。
是周檀的,也是她的。
似乎是透过窗纸看见了她的身影,一侧的雕花木窗突然被推开,随着这动作,周遭扬起了一片洁白的花瓣雨。
周檀只穿了中衣,没有点蜡烛,在窗后笑吟吟地看着她。
二人身侧就是那盏曲悠吩咐河星每日都要点上的灯,昏黄灯光之下,花瓣飘得烂漫缠绵。
此夜良宵。
但她知道,明朝起身,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月将西沉,星辰黯淡,西境上方愁云惨淡、万里凝滞,一直绵延到荒无人烟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