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却仍在问她:“你可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曲悠茫然地重复:“是什么日子?”
“笨,是你的生辰。”周檀低低地笑了,趴在窗口对她说,“进来,我有东西送给你。”
他在帐前点了一只蜡烛,引她进门坐好,然后从书案之前抱了一本缝制好的书册过来,边走边道:“前几个月,我在州府搜罗到了你的手稿,恰好,我也有些想法,或可一起实施……病中的这些时日,我将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辑录到了一起,精雕细琢,写了这样东西,你从前不就常看刑律吗,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无形无迹,却在虚空之中扼住了她的脖颈,像是幻听一般,无数声音开始从她耳边飞掠而过。
书页声、树叶晃动声、风声、图书馆整理架子的闷响、困倦时冲泡咖啡的水流声。
闹钟声、远方的下课铃、讲座开始前麦克风的杂声、无数次熬夜时窗外落下的雨滴声。
导师在白布投影之前,清晰地念出“周檀”两个字。
她的手指摩挲在《春檀集》的书页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天门塔下,她听见岫青寺遥远的撞钟声。
城墙之上,有女子在唱异族的歌谣。
天灯晃晃悠悠地飞起,消失在黑暗的天际。
而她低下头,将那书册阖上,在封皮上看见了周檀以瘦金体写下的、风骨嶙峋的三个字——
削花令。
声音骤然消失。
她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册子,觉得荒谬,又觉得本该如此,眼泪不自觉地连绵滴落下来,打湿了书卷。
周檀有些讶异地问:“阿怜,你怎么了?”
曲悠却只是垂着眼睛,低低地笑出声来。
她想起京华山上雾气腾漫的夜晚。
“一切快乐……都想要一切事物永远存在……想要蜜,想要渣滓,想要醉醺醺的午夜,想要坟墓,想要墓畔的眼泪和安慰……想要镀金的晚霞。”
周檀没有听懂,于是问:“这也是你老师……倪兄的言语吗?”
她抬起眼睛来看着对方,擦拭了一下颊边的泪水,笑着回答:“是,他觉得……真正的快乐不是逃避痛苦,而是勇敢地接受。”
她初读尼采“永远回归”的理论时觉得有一点困惑,倘若一切的痛苦和快乐在过去和未来重复了无数次,人是否能够坦然面对既是未知、又是已知的世界?
如今她能够给出答案了。
如果身侧是周檀的话,即使知道一切都在无限轮回,她仍有勇气面临即将到来的悲剧,因为他们同是殉道者,双手相握便能看见真正的自由。
——快乐要求一切事物永恒,要求深深、深深的永恒!
作者有话说:
还是出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其实版本特别多,但是意思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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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6070511、北冥有鱼 10瓶;是馒头呀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万里凝(八) ◇
◎苏案◎
万里凝(八)
第二日曲悠醒来的时候, 日已高悬。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的眼睫上,散发出微微的暖意。
河星端了一碟子点心进门,曲悠揉着眼睛下床,问道:“大人是出门了吗, 他风寒可好了?”
河星笑着答道:“今日晨起, 黑衣大人就到府中来了, 大人比您醒得早些, 不许奴婢们叫,同黑衣大人说了几句话后, 便匆匆出门去了。”
曲悠这时才缓慢地回忆起了昨日发生的一切,她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涩得舌苔发苦——她晨起喜欢喝浓茶,河星为她泡茶多年, 最知她的口味。
她在桌前呆滞地坐了一会儿,随即便出门去了高云月和任时鸣所在的酒楼。
二人已经醒了, 谨慎地未曾出门。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周檀并不在这里。
她还以为是任时鸣急见兄长,特意在一大早托黑衣前去的。
那周檀去了哪里?
见她独身前来,任时鸣上来请安, 又问:“嫂嫂, 兄长不曾与你一同来吗?”
曲悠摇头:“他有急事,去了州府,你们少安毋躁,他很快就会过来的。”
天光大亮, 她这才瞧出高云月瘦了不少, 不禁问:“你脸上的伤, 可有在用药吗?”
高云月捂着脸, 朝任时鸣看了一眼,任时鸣温言道:“到西境时,找一家医馆看过,开了些药,只做伤口恢复和止血用,至于疤痕……”
他还没说完,门便被一把推开了。
曲悠坐在原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周檀——他明显是跑着过来的,气喘吁吁,鬓发微乱,目光先落在了她的身上。
与她对视的一刹那,周檀就明白了昨夜她的眼泪从何而来。
任时鸣“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沉声唤道:“兄长!”
周檀收回目光,朝任时鸣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是想扶对方起来,但是还没有触到时,他便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曲悠连忙起身扶住他,焦急道:“你风寒未愈,不可惊怒。”
任时鸣膝行两步,关切道:“兄长,嫂嫂告诉我你近日身体不适……”
“起来,起来,”周檀扶着曲悠的手,坐在了身侧的凳子上,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的关切,下意识地客套道,“不过是小病罢了,不需挂怀。”
他本不是这样的黏糊性子,就算周檀寄居在任府中时,也不会这样直白地表达关切。
但是他如今瞧着周檀,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
羞愧、自责和心虚交织在一起,让任时鸣连抬起眼睛来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日他将曲悠言语转述给了母亲,母亲听后辗转反侧,修书几封都不曾得到回应,于是便带着他亲自回了一趟金陵。
父亲并未与二人同行,他自从狱中出来之后身体虚亏,已经很少过问外面的事情。
于是他直到那时才知道任时鸣动过投入傅庆年门下的心思。
从小到大都是母亲严厉、父亲体恤,可这一次,父亲却动了真怒,将他按在祠堂中亲自动了家法。
他听见父亲悔恨的声音:“月初,我教你长大成人、通晓礼义廉耻,你却不管是非,拜入奸相门下,我问你,此可为不忠?”
“忤逆尊长,背弃兄弟,怠慢你兄长的婚事,此可为不孝?”
当时他还并未全信曲悠的话,只是咬着牙死死地跪在蒲团上,被打得痛极,才冷笑一声:“父慈子才孝,兄友弟才恭,在父亲眼中,难道他周檀不是奸佞?”
任平生丢了手中的戒尺,在他面前颓然坐下,没有说话。
任时鸣跪垂着头,良久,才听见身侧父亲隐忍而沉痛的哭声。
“我知道你和你母亲为何要去金陵,有些事情……你们非要见了白纸黑字的结果才能信,可旁人之心如何,你五感俱在,难道不能体会?”
他回忆起父亲午夜时拿着周檀从前送的一幅《秋月凌白图》发呆。
“你和你母亲,才是他的血亲哪!”
母亲自从当年帮助族姐出逃之后一直不受本家待见,这次来见,白家人却意外地没有拦她。掌家的老太爷亲自见了母亲,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你儿子同你一般,都是不懂感恩之人。”
“霄白再三恳求我不要将此事告知你,可我瞧着,你是个糊涂的,堪不破世情,也看不透人心。当年任家来求亲,湫儿临行之前还卖你个人情,抬举了你去,你到汴都这么多年,难道还一心觉得,当年是你对白家嫡长女有恩?”
“我的女儿,从不需旁人施恩。”
母亲的面色登时煞白如青鬼。
回来后大病数日,一度昏迷不醒,只有听说周檀出城之日,才挣扎着到城墙之上,驻足良久。
自此之后,他弃了从前的性子。
人生苦短,若还要再口是心非,该白白磋磨多少爱意、错过多少好时光?
不过此时却不是他叙旧情的好机会,高云月从榻上下来,急急唤道:“小周大人——”
曲悠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让她不至在周檀面前直接跪倒。
“方才,黑衣已将事情同我详细阐述,高姑娘……”周檀不忍地闭上眼睛,鸦青睫毛微微颤动,“执政……走得可安宁?”
“父亲下狱之后,宁死不认,游街时三呼‘国之危矣’,被斩于点红台。”高云月仰着头,没有再落泪,只有胸口颤抖的起伏泄露了她此时的情绪,“父亲说,是他未听小周大人的劝诫,才落得这样的下场,只求小周大人竭尽所能,为民除害。”
周檀桌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成了拳,青筋必现。
高云月说完了这番话,拭去了眼角的泪水,问道:“小周大人,苏氏旧案……究竟与太子有何关联?”
高则临死之前只含糊提到了这件事,她连任时鸣都没有告知过,周檀听了这四个字,便露出一个苦笑:“执政定然是查清了苏氏旧案,才会为太子所害……或许,我不该告诉他。”
他清了清嗓子,移开了脸:“高姑娘若想知道,我可以据实相告,不过我此时有另外一件事情……”
身后的黑衣恭敬地递过一个锦盒来,周檀从锦盒当中取出了两封明黄封皮、黏了鹤羽的奏本。
曲悠惊诧道:“这是……”
“今日晨起,我收到了汴都送来的此物,”周檀沉声说着,“陛下连下了两道密诏,急诏我联络楚老将军、返京听命,恐怕……”
几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宋昶在这种时候突然为远在鄀州的周檀送了密诏,要他带着楚霖返京,其中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就如同他之前给周檀的信笺所言,危急之时,他竟然发现满庭算计,一个可堪信任的人都没有。
最后,他想起了对他忠心耿耿的故人,和对他忠心耿耿的故人之子。
周檀回头看了一眼,黑衣立刻了然,回头关了房门,又站在窗前示意随行侍卫清理酒楼客人,退到了十步开外。
本就是清晨,不消片刻,酒楼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五个人。
周檀这才开口:“月初,你应对苏氏旧案有所耳闻。”
任时鸣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道:“就在兄长外放回京那年,汴都出了一件惊人血案,户部尚书苏怀绪大人在人来人往的樊楼中被杀身亡,刑部和典刑寺联手破案,最后抓了一个无名小卒应付了事……有人以雷霆手段压下了案子,并在这之后秘密处置了刑部和典刑寺一批经手的官员,后面这件事,还是兄长告诉我的——听闻,杀人者是身份不凡的皇亲国戚,不知是买通了哪一方的人,竟让苏氏也未追究下去。”
苏怀绪,就是苏朝辞的父亲。
周檀“嗯”了一声:“杀人者是谁,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
高云月恨声道:“是太子。”
她顿了一顿:“苏怀绪大人是清流文臣,太子与他无冤无仇,为何甘冒这么大的风险,在樊楼中杀人?”
周檀的目光飘忽了一下,似乎是在出神地想着些陈年往事。
最后,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太子并非皇后亲子。”
一语如巨石入水,任时鸣被吓得一颤:“什么?”
曲悠垂着眼睛思索。
宋昶虽行事疯魔,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明,极重嫡庶尊卑,即使正妻产子之后便撒手人寰,连皇后之位都是他登基后封的,他也早早地将嫡长的宋世琰立为了储君。
并且再未立后。
“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刚嫁给陛下时并不得宠……当时苏尚书的妹妹与皇后交好,常入太子府探望,一日,皇后瞧上了她带的侍女,便留了下来。”时间紧迫,周檀说得十分简略,“陛下宠幸了这女子,因她有西韶血脉,并没有给她名分,皇后本想借她邀宠,不料她自己倒了避子汤,比皇后怀孕更早,于是皇后恼怒,叫人将她挪到了暴室。”
宋昶年轻时亦是个风流性子,不能给名分,宠幸几回后便将这女子弃之脑后,连她怀孕一事都不知道。
况且将她关入暴室不久之后,皇后被医官诊出了喜脉。
一侧是张灯结彩,一侧是凄冷暗室,女子在暴室中受尽苦楚,深深地恨上了皇后与宋昶。
那时宋昶并未登基,太子府也就不像宫中那么森严。
女子与皇后同日生产,暴室的老嬷嬷给她接生,孩子刚落地,她就听闻皇后产后血崩,生下一个孩子后便失血而亡了。
心中刚刚掠过一阵报复快感,这女子就想到了一个更加恶毒的主意。
她本是从边境偷渡的西韶人,隐瞒身份入了汴都,想找个谋生活计,因着年轻貌美,这才被苏氏看中收为了婢女。
但她心中一刻都不曾忘了故土。
女子平素温和有礼,先前宋昶和皇后的赏赐都被她埋在了后园古树之下,如今她将这些赏赐全数取出,分了一半给那几个老嬷嬷,买通乳娘,在皇后死后兵荒马乱的夜里,将二人的孩子换了。
成功之后,只养了两日,她便带着皇后亲子藏进粪车、逃离了太子府。
自此之后,西韶女子的儿子便被当做皇后亲子养了下来。
后来宋昶登基,追封正妃为皇后,那个孩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储君。
直到数年之后,苏怀绪在非常偶然的情形中重新遇见了那西韶女子,她生得貌美特别,当日在苏府中时便让他印象深刻。
那女子已然苍老,疯疯癫癫地在市井流浪,看见他像见了救星,话都说不清楚,只求他带她见太子一面。
苏怀绪拖了良久,实在担忧她有皇后的遗物相赠,便在樊楼设宴请太子过去,宴过一半,他着人将这女子带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