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春默默地把手中的月琴轻轻放在地上,随即脱下自己绣红描金的外袍,盖住了翠衣女子的尸体。
樊楼人流量极大,是汴都内重点监控的地方,日常都有侍卫在楼外维持秩序。不消片刻,便有带刀侍卫从东楼的正门处进来,将舞台围了起来。
汴都大小刑案,多由所属地区的掌令受理,只有事涉朝廷的大案要案,才会落到刑部。曲悠和周檀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目光沉沉。
这件事发生在此时、此地,在汴都大半达官贵人的眼皮子底下,恐怕不是掌令兜得住的。
民间舆论一起,最后肯定是刑部负责审理。
言语之间便有带刀侍卫上了楼,因着翠衣女子坠楼的地方恰好是二人所在的“留香客”和另一雅间之间,那带刀侍卫了解了一番,立刻冷冰冰地来请二人一同回临近的昭罪司。
一般这样的公共大案发生之时,巡逻的城内侍卫会先将疑犯统一押至汴都十二昭罪司中最近的一间,做暂扣处理,等到京都府或者刑部接手了,再统一派人来查。
曲悠在看刑法志的时候还吐槽了一句,其实昭罪司在大胤的作用相当于没有实权的派出所,但这套程序倒是简洁有效,沿用了上千年。
不过,这带刀侍卫居然不认识周檀。
周檀负着手,似乎也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只是看向她时微一迟疑,随即破天荒地开口多说了一句:“正常程序罢了,昭罪司只行暂扣之责,不动刑罚。”
曲悠猛点头,走过去自来熟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我知道,走吧走吧。”
这一系列地名和程序,在她的研究中过了无数遍,不过当初她写论文的时候,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亲自体验一番。
往外走的时候众人一同经过那个被围起来的高台,叶流春正敛目同那群带刀侍卫的首领说着什么,曲悠听见了她一声哀婉的叹息。
大门之外还是正午,曲悠刚刚出门便被明晃晃的太阳晃了一下,她伸手挡着炙热的阳光,发现身侧的周檀脸上带着一种凝重的肃穆。
他……此刻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周:妹有嫖过,你不要霞嗦啊
《春檀集》这种东西没法搬古人诗,只能依靠作者自拟,好不好的都请大家夸好,毕竟这是我们惊才绝艳的小周大人写的!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韦庄《菩萨蛮》
第11章 思无凭(一)
◎白郎◎
思无凭(一)
昭罪司不同于刑部大狱,关的都是些小偷小摸的犯人,相当于“拘留”。曲悠和周檀穿过廊道后,发现二人分到的狱所中已经有了一个人。
昭罪司条件尚好,每间牢狱中都有简易的床榻和桌椅,甚至摆了白水,但京都府辖地太大,故而一间牢房能住三至四人,夫妇二人也可以共处一室。
侍卫将两人带到门口,态度恭谨:“请二位在此处稍坐。”
曲悠打眼看去,牢中那人穿了一身宽松的白袍,似乎是觉得有些热,便挽了裤腿脚,他发冠束得松散,也不在乎仪态,正叉着腰站在墙边蘸水写诗,一派潇洒恣意的风流气息。
听见有人进来,他便转过了头,热情洋溢地打起了招呼:“给二位兄……呃,给兄台和夫人见礼了,请坐请坐。”
简直拿这里当自己的家了。
周檀在那张木桌前的长凳坐下,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曲悠坐在他身侧,瞄了一眼,开口询问道:“先生好雅兴,这是在作诗吗?”
那人把笔一扔:“嗨,随便写写,我这间屋好久没来人了。小可名为白沙汀,家中排名第十三,姑娘们都爱叫我一声白十三郎,不知……”
白十三郎?!
曲悠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死。
她觉得自己的手在抖——语文课本上背了无数首诗词的大文人,此刻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白沙汀是钱塘富户出身,上京赶考三年不成,倒靠着卖诗卖词给青楼女子,博了一个雅名。史书中说此人前半生风流放浪,后忽见流民,大受刺激,三十岁那年科考,竟然被点为探花,只可惜声名太滥,没过几年便被贬了。
周檀侧头便看见曲悠目光炯炯地盯着白沙汀,不由眉头一皱,咳嗽了一声。
曲悠这才回过神来,她努力压抑了内心激动,低头行礼道:“原来是十三先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读过先生不少佳句。”
好可惜,不能要个签名!
白沙汀此时大概才二十出头,十分年轻,面皮白净神色悠然,听了她的话颇有些意外:“嚯,汴都的内宅女子说我的词是‘浮腔滥调’,鲜少见喜欢的,夫人有眼光。”
他一边说一边自来熟地搭了周檀的肩膀,谁知周檀往一侧避了一避,躲开了他。
曲悠帮他解释:“他有洁癖,不喜欢与人接触。”
“没关系没关系,”白沙汀笑眯眯地打量着周檀,“瞧大人一副达官显贵的模样,不知在何处高就?”
“刑部,周檀。”
他冷冷淡淡地答了,白沙汀却如遭雷击,他一拍大腿,惊呼了一句:“是你!”
他啧啧称奇:“你可知……唉,算了,看你小子也不像个……嗯,周大人怎么来到了这地方,你亮一块牌子,敢有人抓你?”
看起来,他似乎早就认识周檀。
“樊楼今日有事,走流程罢了,众人同论,何必因我的身份例外。”周檀的声音半点起伏都没有。
“说得好,周大人竟有这番觉悟,”白沙汀击节赞叹,转头看向曲悠,“这位便是周大人的新婚夫人罢?”
“见过十三先生,我姓曲名悠,十三先生不知,‘浮腔滥调’说不过遮掩,喜爱您诗词的人良多,不必自谦。”曲悠道。
白沙汀瞥了周檀一眼,戏谑道:“你夫君在此,如此言论,不怕他介意?”
曲悠还未说话,周檀便道:“你的词我也读过,夫人平素雅好诗词,倒不意外。”
曲悠笑着蹭了一蹭他:“正是如此。”
白沙汀哈哈大笑:“你夫妇倒是妙人,我喜欢!说起来稀奇呀,我竟能和刑部侍郎同居昭罪司,周大人,樊楼出了什么事儿啊?”
“我与夫人和十三先生一般,此刻都是扣在昭罪司的疑犯,”周檀冷静地回答,完全没被他逗笑,“樊楼之事,十三先生出去便知道了,不需我多言。”
“夫君平日话少,先生见笑,”曲悠朝周檀做了个鬼脸,果不其然看见他皱着眉移开了视线,“樊楼今日出了个命案,有一女子在花魁献艺时坠楼了。”
白沙汀连连点头,曲悠同他客气了几句,突然拽了拽周檀的袖子。
周檀回头看她。
“我方才就想告诉你,但有狱卒在,不好开口。看来你认识十三先生,那我便不避讳了,”曲悠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珠花,“那位姑娘坠楼之前与我接触时,落了这个在我手上。”
周檀眉心一动,将她手中的珠花接了过去。
“……珠花?为何如此簇新?”
“刚才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曲悠暗赞了一句他问得精准,“这枚珠花太新了,我方才见那位翠衣姑娘时,她发髻微乱,簪了一朵芍药,垂着玫红发带,此外再无半点珠饰。”
周檀微微惊讶,但面色不动:“你倒记得清楚。”
曲悠咳嗽一下:“习惯成自然。”
研一上史学人物考据课时,老教授突发奇想,给她们布置了一个心理学任务,要她们观察周围的同学衣着、习惯和神态,来判断自己能得到什么讯息。
爱穿白袍的历史人物有可能会怎么想,苏宰辅为何在每幅画像中都带着一串五色佛珠……这些迷惑她有些找到了答案,有些没有,但不得不说,这方法新颖有趣,让她看起历史画像来总能删繁就简、记住最重要的细节。
如今记人也是如此。
于是曲悠顺着继续说:“一枚簇新珠花,主人不簪发,却要随身带着,这一定是她非常珍视的物件,或是珍视的人送的,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枚珠花……不是她无意间落到我手中的。”
周檀一顿:“这是她刻意给你的?”
“当时情况混乱,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曲悠迟疑一下,点头道,“但我回过神来,它便在我手上了,这有多大的概率是巧合?或许,我们可以顺着查一查。”
白沙汀在一侧插嘴:“我有个朋友,对于这珠饰配件之类的东西颇有心得,待出去我带你们找她问问。”
周檀道:“你还有多久能出去?”
白沙汀干笑一声:“这个……我也不好说。”
周檀道:“等你出去了,就在那里见面。”
曲悠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白沙汀却干脆地应了一个“好”。
曲悠疑道:“你二人打什么哑谜呢?”
白沙汀笑眯眯地回:“我只是让周大人不必谢我。”
周檀却道:“不必多问,你不该插手此事。”
曲悠一怔:“为何?”
“此事自有刑部查探,你一后宅女子,如何去查命案?”
气氛骤然冷下来,曲悠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珠花,敛了之前的笑容:“我跟你说过,不想被困在你的后宅,你是刑部的侍郎,我是你的妻子,替你查探一二也无妨,况且……”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她死在了我的面前。”
“周大人,一个女子,满身伤痕,在最热闹的地方坠楼,她经历了什么,你可能想象?”
她又开始叫周大人了。
白沙汀瞥了一眼曲悠的神色,又看看周檀,心中啧啧几声,没有说话。
周檀沉默不语,曲悠继续道:“这个朝代……啊,不对,是从古至今,男人要理解女人,都太难了,既身为女子,该守望相助,况且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在我面前消失,我如何能够置身事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不是要帮你,我只是……想帮她而已。”
为什么?
深闺娇养了十几年的姑娘,眼睛中为什么会燃着这样的火焰和光芒呢?
就如同他们旧时一样。
周檀盯着她的眼睛,感觉心中某处微微一痛,他略有狼狈地移开了目光,声音依旧冷硬,曲悠却听出了半分颤抖:“……随便你罢。”
她攥着珠花的手微微一松,白沙汀咕噜噜地转了两下眼珠,突地变戏法一般从桌子下来摸出一副叶子牌:“呃,那个,两位,别这么沉重嘛,咱们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不如打一局叶子牌罢,不知会否?”
曲悠缓和了神色,接过他手中的叶子牌查探了一番,发现与她和同学仿制的十分类似,便道:“牌技尚佳。”
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周檀还未反应过来,曲悠已经笑着把牌塞到了他的手里。
“二缺一,不会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
简单理解一下我悠见十三,就好比我穿越回去碰见李白(误,我应该比她还疯点...
小周:有洁癖,勿触
悠悠:咦我之前自来熟挎你胳膊跟你贴贴好多次也没见你说来着!
小周:QvQ
PS:经评论区指证后我去看了两篇论文,一篇是《论古代女子隐名现象的社会文化根源》,另一是《古代女子名折射的文化内涵及时代性》(很有意思,家人们也可看看)。女性在古代重姓隐名,确实是通例,我在初稿写的时候本想叫女主曲悠悠(还是出自白云一片去悠悠),想了想去了一个字,故而觉得这个不算小名,已做更改。
但是女主见人要自我介绍姓名,我觉得并不算违和,一则姓名其实是现代人对自我身份认知最强的标签;二则女主虽然学历史,但她了解的东西大都是官制、律法,包括皇帝更迭、历史事件,对于礼制的了解绝对是浮皮潦草,更不会把自己放入其中去自我驯化(因为我学历史,所以深有感触,甚至我对这个小名一事都不敏感)。
女主穿越的时间太短了,消化期更短,甚至现在还不认为自己是封建社会的一员,后期她对于现生的水土不服、理解、融入之类的是我一条主线,所以前期一定会出现种种不符合古言的“违和”,若有不适请慎入,弃文不必告知,爱大家~~
第12章 思无凭(二)
◎怀疑◎
思无凭(二)
翠衣女子坠楼一事,想必不消半日便已传得满城风雨。
曲悠甚至没机会在昭罪司里过个夜,京都府的掌令便满头大汗地亲自来到了昭罪司。
“周大人,侍卫不识,多有怠慢!今日我到刑部准备移案时,才得知周大人和夫人也在樊楼,经来往侍者供述,您与坠楼女子毫无接触,甚至能做个人证!我得了供词便匆匆来了,大人勿怪!”
周檀道:“流程严明,辛苦。”
曲悠见他来得这么快,有些意外:“供词倒不难,但京都府移案给刑部,按照流程要过三司审查,还要知会典刑寺,少说是三日的功夫,今日之事,才过了不到四个时辰……”
这套流程她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周檀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那掌令连忙解释:“京都府尚未提交移案申请,移案一事,是执政高相公亲自过来传了陛下口谕。”
曲悠之前对这套繁复流程能不能被彻底执行颇有疑问,如今看来,流程什么的,只要皇帝一句话,就可以立刻加快嘛。
不过德帝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两人在堂下稍歇,掌令下去吩咐人备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