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梨同离心,周檀这才看见了扇子上的刺绣图案,就在曲悠以为他又不会回答时,周檀突然说:“她父亲是如今的宰辅,傅庆年。”
  顾之言罢相后,德帝从江淮之地调回了傅庆年接任宰辅,又升了中书舍人出身的高则任执政参知,两人出身不同、派系不同,斗得你死我活。
  傅庆年所代表的清流一派瞧不起谄媚上意的高则,高则对傅党自诩清流、却不能如顾之言一般冒死上谏的双面作风嗤之以鼻。宰、执二人分庭抗礼,朝中的党争隐有向前朝恢复的趋势,不过这样的局面,或许就是帝王想要看到的罢。
  周檀背叛了顾之言,自然与天下文人割袍,高则有意拉拢,却多次不成,这才让他成了朝中的孤家寡人,遇刺都无人救治。
  曲悠明白了周檀这句话的意思,心想,傅贵妃执意促成她这一桩冲喜的婚姻,恐怕也是绝了高则想招周檀为婿的心思。
  毕竟高则的女儿,就是与原主齐名“汴都双殊”的另一位,高云月。
  不过傅贵妃当真耳目众多,曲悠突然想起来周檀应该还不知道,便晃了晃手中的扇子:“梨花便罢了,傅贵妃赏赐这个,肯定知道了你弟弟在新婚当日上堂来抢我扇子一事。送这个来,恐怕就盼着我恼羞成怒,闹得你家宅不宁、后院起火呢。”
  “……他被惯坏了,”周檀面色不动,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自会教训他。”
  他重点歪了,其实她本意不是想要告状来着。
  曲悠哭笑不得,忽地又想起一事,便主动示好:“对了,今日晨起有人告诉我,我父亲已然出狱了,多谢。”
  “举手之劳,”周檀惜字如金,转身打算离开,脚步又顿了一下,“你本该在新婚三日归宁,但曲大人昨日才出刑部大狱,礼数不可废,后日我陪你回府一趟,再过些时日,我要去刑部,就没有时间了。”
  *
  周檀居然会主动提起陪她归宁。
  曲悠直到坐在马车上时,还在思考周檀做这件事的目的。
  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曲悠一边懊恼地思索着,一边忍不住又看了他几眼。
  可周檀只是闭目养神,连话都没跟她搭。
  曲府一扫之前的冷清,为着曲承回来,正院甚至挂了两盏红灯笼。
  正值清晨,一个身着褐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圆桌正对门的位置,他左手边便是面色苍白的尹湘如。
  “阿弥陀佛,老爷总算是回来了,不枉我日日在家烧香祷告。”尹湘如念了句佛,想到女儿,又忍不住泪盈于睫,“只是阿怜……唉,若不是阿怜肯嫁,老爷恐怕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回府,不知道阿怜过得怎么样,今日那位会不会跟着一起来?”
  曲向文抬眼看了父亲一眼,只觉他满脸阴沉,便飞快地低下了头。
  “我就算死在牢子里,你也不该卖女儿!那周檀是什么人物,你没听说过这樽罗刹?你也不怕你女儿死在他手里!”曲承沉声道。
  尹湘如闻言便拿着帕子擦起了眼泪:“陛下圣旨,难道还能抗命不成?”
  曲承也不是有意责怪她,只好叹气:“你哭什么,待会儿人便回来了,想那周檀估计也不会同阿怜一起来,你叫她看你这个样子,难免伤心……”
  两人正在说着,一个丫鬟便匆匆跑了进来:“老爷,大姑娘同……姑爷一起到了!”
  曲悠进门便发现桌前只留了一个空位,她顺手吩咐手边的丫鬟去再搬一张椅子来,随后朝上首盈盈行了个礼:“给父亲母亲请安,女儿这几日事多不可脱身,来迟了些。”
  周檀沉默地随着她行礼,然后与她一起坐下。
  说来这还是曲悠第一次见原主的父亲,曲承出身江南书香世家,也是进士授官,虽已年老,但仍算得上是风度翩翩。他因与顾之言无直接接触,只是在刑部受了些饥寒之苦,德帝对这群士人本也只行威慑,周檀稍一疏通,他便被放了回来。
  尹湘如打量着女儿,见她神色泰然、衣着华丽,微微放了放心,目光又落在一侧的女婿身上。
  这女婿同她想象中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样子倒是区别极大,这年青人生得飘逸俊朗,也颇有士林学子之气,实在不能想象是刑部司生杀大权的阎王。
  不过见二人言语客气、动作疏远,便知虽然没闹得难堪,但实在算不上亲昵。
  不管怎么说,女婿没死,也算一件好事。
  曲承显然不这么想,从周檀坐下开始,他便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洁之物一般,端起茶杯放下茶杯之间,频频碰撞出声响。
  他板着脸训了曲悠几句话,又温言问了几句,却一直不与周檀搭话。
  周檀倒也不介意,只是坐在原处出神。
  曲悠回门,为府内带了些财帛和首饰,先前府内穷得仆役都差使不起,如今已经好多了,曲承官复原职,得了抚恤银子,方姨娘还在江淮老家借了不少银钱过来。光看着尹湘如红润起来的脸色,便知道她最近应该过得不错。
  瞧曲承的样子,应该不怎么愿意同周檀单独交流,曲悠虽有意同母亲多相处一会儿,今日也只好作罢,反正周檀不管,她今后应该经常能回来。
  两人午饭都没用,便不尴不尬地准备告辞,曲悠走到府门,正想对送过来的父亲多说一句,便听得曲承突然唤道:“周侍郎。”
  周檀回过身来,朝他抱手:“曲大人。”
  两人交流客套生疏,仿佛在官场上遇见后寒暄一般。
  “今日到这里,我便送周侍郎一句话,郑庄公不与共叔段相争,只是隐忍不发,你可知为何?”曲承神色倨傲,冷冷地道,“刑部到底是想破积年旧案,还是罗织冤狱构陷清流,周侍郎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阿怜虽是我长女,可你也不要指望,我会因她跟你这样的人同流合污。”
  曲悠听懂了他的典故,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周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解释,也不懊恼,只是拱手一揖:“多谢曲大人教诲。”
  曲承不待多说,周檀也转过身继续往外走,他刚走了一步,便发现曲悠拉住了他的袖子,没有转身:“父亲,他救了你的性命。”
  曲悠其实听着很不舒服,曲承再不喜周檀,今日周檀到此也给足了面子,之前不说话也就罢了,临走还要出言羞辱。
  况且是周檀将曲承从刑部大狱中捞了出来,总该感谢一句的。
  她向来是个帮理不帮亲的人。
  周檀惊讶地看着她,霜雪般的面容之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第10章 曲有误(九)
  ◎坠楼◎
  曲有误(九)
  马车檐角悬着风铃,在汴都的大街上叮叮当当地响。
  曲悠见周檀满脸的欲言又止,觉得有些好笑,便多欣赏了一会儿,直到忍不住才问:“你想说什么?”
  “你为何同你父亲争执?”周檀闷声问。
  “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不是你把他从刑部大狱中救出来的?”曲悠反问道,“赐婚一事,陛下金口玉言,又不关你的事,就算想迁怒,也不该轮到你的头上。”
  方才曲承没料到她会为周檀说话,措手不及间十分恼怒,拂袖而去,与二人不欢而散。
  “他是你父亲。”
  “莫非你觉得,我作为女儿,不该顶撞上亲?”曲悠笑着打量他的神色,“他厌恶你是立场问题,你救他是事实,再厌恶也不该混为一谈。”
  周檀静静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被她这一番理智得毫无亲疏之分的言论震住了。
  曲悠咳嗽了一声,调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周檀瞪了她一眼,转头撩开马车帘子向外看去。
  曲悠突然觉得他这一副有些吃瘪、十分嘴硬的样子有点可爱,于是变本加厉:“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啊,你做了好事,连得句感谢都觉得多余?”
  周檀的手一僵,半晌才默默回道:“曲姑娘,我没有逼迫你顶撞父亲。”
  这人怎么软硬不吃。
  曲悠被他气死了:“我不管,你必须得谢我。”
  “而且不要叫曲姑娘了,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哪有新婚了还叫夫人曲姑娘的。
  周檀问:“你要我怎么谢你?”
  曲悠一时哽住,她揪了揪发髻上垂下来的小辫,想了一会儿,灵光一现:“算了,你请我到樊楼吃顿饭吧。”
  樊楼在史书中颇有盛名,她从前在曲府时还盘算过什么时候进去一趟,奈何樊楼大堂不接待女子,雅间有身份有钱才能订到,她只能望洋兴叹。
  如今借一下周檀这阶级特权,进去满足一下愿望。
  曲悠其实没料到周檀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甚至直接吩咐了车夫立刻改道,而且樊楼的老板似乎认识他,二话没说便带着两人到了接待贵宾的东楼五层。
  周檀喝了一口送上来的清茶,发现曲悠两眼放光,不由问:“你从前未来过?”
  曲悠正持着木著品一道蜜饯雕花,没理他,心中颇为不满地评论:糖腌梅子雕花,华而不实,太腻。
  换了一道风行的酥油鲍螺,这东西真是声名远扬,几乎所有的穿越美食文中都提过。曲悠满怀激动尝了一口,大为失望:奶油裱花洒蜂蜜,甜上加甜。
  周檀与她处于五层雅间,门口还挂了一块牌子,名为“留香客”,听老板的意思,这雅间似乎是专门为周檀准备的,他好像是这里的常客。
  怪不得答应得这么快。
  小二又上了琥珀饧和诸色龙缠,曲悠顺手推给了周檀:麦芽糖加高粱饴,多食不宜。
  雅间之外传来遥远的丝竹管弦之乐,午后时分正堂中似乎有什么表演,满堂都是宾客的喝彩。
  周檀打开了雅间的门,这雅间位置极好,只消低头就能看见楼下的表演。
  花瓣纷纷地下落,一把婉转美妙的嗓子在唱一支情意绵绵的曲调。
  曲悠终于吃到了合心意的乳酪团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奶油奶酪!甚是想念!
  她抬起头来,看见周檀正斜倚在门前,出神地往下看,有自七层飘下来的花瓣落在他的白玉小冠上。
  真是赏心悦目。
  曲悠顺着他的目光,看见楼下花团锦簇之中有一位华服丽人。
  那女子正弹着月琴低声唱曲,头带簪花,发髻巍峨,曲悠低头时,她恰好往周檀的方向看了一眼。
  即使隔着这么远,她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女子流转的眼波,抬阖之间,尽是风情。
  “好漂亮,”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看向身侧的周檀,“你认识?”
  周檀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天青雨瓷,答:“这是汴都红牌,春风化雨楼的花魁春娘子。”
  花魁,终于叫她亲眼看见了!
  曲悠巴着栏杆往下看,赞叹不已:“她怎么在这里?”
  周檀看了她一眼:“她每个月会来樊楼演出一天。”
  曲悠听着对方婉转婀娜的曲调,忽地想起了《春檀集》的第二首。
  周檀风流时写过传遍汴都的艳诗,题目她还记得,就叫《七夕遥夜题春风化雨微醺》。
  “朱门绣户按歌舞,玉楼酣酒小不足。聚脂凝香细细枕,手把丽馥作帐读。”
  听起来真是又混蛋又动人。
  春风化雨……曲悠恍然大悟,这家伙生了这样一副好皮囊,虽面上装得清冷漠然,背地里竟也是个风流浪子。
  保不齐就和楼下的花魁娘子有一段旧情呢。
  史书说他“好美色”,多半也是从这几首诗中揣测的,曲悠支着手仔细地看对面的周檀,笑着缓缓吟了一句:“周大人好风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啊。”
  周檀一愣,随即面上竟然浮了一层有些恼怒的薄红:“我……并非浪荡子。”
  “没关系,别不好意思承认啊,”曲悠安慰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姐姐我也喜欢,改日你再去青楼,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真的很想感受一下来着,你放心,我可以扮男装……”
  她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周檀像是看见了什么一般突然坐直了,曲悠有些不解地朝他的目光一侧看去,却见两人雅间之外的长廊上,站了一个衣襟凌乱的翠衣女子。
  那女子唇角带伤,发髻半散,身上的衣物似乎被撕扯过,漏着半个肩头,像是刚刚被人虐|待过一般。
  曲悠惊讶得直接站了起来,想也没想地跨过栏杆朝那女子走去:“姑娘,你怎么了……”
  周檀也跟着她站了起来。
  翠衣女子见她过来,这才回神,面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受伤的嘴唇颤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话。
  曲悠看不懂她的口型:“姑娘,你说什……姑娘!!”
  她刚刚近了对方的身,那翠衣女子却突然推了她一把,随后翻身从一侧的栏杆上跳了下去!
  周檀急急地冲过来,身子几乎探出了栏杆,曲悠吓傻了,连忙抱住了周檀的腰,以防他脱力跟着坠下去。
  即使如此,周檀的手指还是没有抓住对方的衣带。
  他甚至感觉那片纱状的衣摆拂过了手指,可他什么都没有抓住。
  曲悠看见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逐渐握成了拳,粗喘了几口气,随后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她这才缓缓地回神,松开手朝下看去。
  四周传来惊恐的呼声,樊楼的东楼是平日里客流量最大的地方,正值正午用餐时分,今日又有花魁献艺,曲悠扫了一眼,粗略地估计,东楼不说人山人海,也至少有千人之数。
  叶流春一手月琴名冠汴都,他们算是误打误撞,可三层之上的雅间几乎被订满了。
  看见各层楼的栏杆之前很快聚满了人,有些敞着襟怀搂着姑娘,有些还身着官服,想来不乏达官贵人。众人惊恐地指点议论着,人群中不时传来尖叫声。
  大堂之下,叶流春还站在圆形的舞台上,手指在她的月琴上无意识地拨了一下,漏了几个音。
  方才那个翠衣女子的尸体就在她的脚边,砸在舞台地面描绘精细的牡丹纹样上,血肉模糊,把牡丹染得更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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