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影便没有继续走近,干脆在原地站定了:“你方才问我……”
他顿了一顿:“我少时,住在十一郎的隔壁。”
他这样说话,就是默认了方才曲悠的全部猜想。
皇后亲子未死,就站在她的面前!
曲悠万万想不到柏影被她诈后竟会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有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今晨走时,她与周檀猜测过可能会被抓来威胁,但完全没想到主谋竟是与他们如此相熟的人。
因为相熟,她与对方同困此地,眼下周檀的救兵不知何时能来,周遭又是混沌未知,若是柏影真要动手,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但同时,她心中竟又有一分微妙的放心。
得知是他后,曲悠总觉得,他是不会对自己下手的。
或许是错觉,但她觉得不是。
柏影从身上摸了火折子——他原本就带着,方才只是装模作样地寻找,如今不再避讳她。
蜡烛被重新点燃了,柏影坐在房中粗陋的桌椅前,没有近她的身。
“阿古丽将我从太子府中偷带出来时,其实并不想杀我。”
柏影淡淡地道,烛火在他睫毛下投下阴影,曲悠瞧着这个人——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人,可是先前常出现在他脸上的那种生动的狡黠已经消失了,被一片冰冷的漠然取代。
她望着他发了一会儿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口中的“阿古丽”应该就是当年德帝尚在太子府时所纳的那名西韶女子。
“她或许想的是,留着我,养成一心恨着皇室的外人,或者一事无成的废物,待到一切尘埃落定,让当年负了她的宋昶心痛难耐,岂不痛快。”柏影有些嘲讽地缓缓道,“她不杀我,只是恨我罢了,从我刚记事开始,便只有她的殴打谩骂,我当时不懂为什么……旁人的娘亲大都慈爱,偏我的不同,纵是无知小儿,我也觉得,她瞧着我的眼神叫人害怕。”
宋世琰出生不久后,德帝便入内登基,封了死去的正妻为嫡皇后,此后再未立后。宋世琰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自小被千疼万宠地长大,除了读书严苛,哪里受过一点苦楚。
曲悠内心五味杂陈,却说不出话来,只好沉沉地叹了一声。
“等我长到六七岁的时候,她带着我回了汴都——从前我们都是在汴都周遭的城池流离失所地讨生活,或许是她那时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回来看看她的亲儿子。我们住在北街,比芳心阁更下等的地方,她见不到人,就打我出气……外族女子,下手没有分寸,有一日,我险些被她打死,她却觉得畅快,哼着歌出门去了。”
柏影托着腮,似乎很认真地回忆着,分明是令人惊心动魄的言语,他嘴角却噙着淡淡笑意:“我拖出一道血迹,从家门口爬出来求救……命好,师父当时云游四方,来到汴都,正住在北街。师父救了我,觉得我可怜,连连寻了阿古丽多次,说倘若她不愿意养孩子,便交给他好了。”
“她不会同意的。”曲悠低声道。
“自然,她没有同意,还用西韶话对师父破口大骂,不想师父识得西韶话,惊诧于此,寻了个机会,给她下了一帖好药。”柏影勾着唇角,表情玩味,“一帖好药,加些好酒——她本就寻不到人倾诉,多年来憋得发疯……那日师父和我便知道了我的身世,我终于想清楚,这么多年,原来我不是她的孩子,才会得她这般对待。”
“至于皇帝不皇帝,我当时都不敢信,只给师父说不想再跟着阿古丽了,但多年相处,又不忍杀她,只好装得恭敬些,将她药疯了了事——倘若宋世琰再吃一段时间的药,应该就会和她一样疯了。”
曲悠打了个寒颤。
“但我其实没想到她的命这么大,疯了都没死成,我希望她自生自灭,她还能被青楼中的人掳去……不过这样也好,多受的几年折磨,就当她还我了。”柏影言语一转,淡淡道,“我当时还小,只跟师父磕头说不愿再记起前尘往事,师父便带我离开了汴都周游,再回来时,恰好与十一郎相邻。”
他终于说起了白沙汀那位牵挂许久的兄长。
“十一郎不堪母亲在本家受辱,只身来此,他是个疏朗性子,与我投契……可惜、可惜天不假年,他生了恶疾,纵有我医治,也是连一个冬天都没有熬过去。”
曲悠失神道:“他早就死了?那为何十三先生初次见你时……”
“我随师父学医,修得最精的,便是用毒和易容,”柏影打断她道,“第一次易容,我便拿自己试手,你瞧瞧,是不是天衣无缝?这样貌,大抵再也改不回去了。”
曲悠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疯了,你为何非要——”
“因为我也有恨哪,”柏影很温柔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一路长大,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亲生父母离我而去,连一面都不曾见得,阿古丽恨我入骨,连名字都不给我,只当我是她亲子的影子——就算疯成那样,她还是心心念念地想找宋世琰告诉他我没死成,要他小心,可惜啊,我早就想到了。”
“我需要一个清白有底细的身份,让你们信我,三景为影,恰好合我这个影子,不是么?我求师父带我去见了舅舅和缘君,费了几多周折,又拟了让缘君能够接近宋世琰下慢性毒药的机会……阿古丽这么对我,我怎么能看着她的孩子享受着本该归我的一切,而我,只能一辈子在阴沟里打滚呢?”
他说到这里,情绪终于失控了些,连烛火都被他捏紧的拳头惊得一颤,曲悠看见他眼底漫上来一片血红的颜色,却依旧在笑:“我偏要让阿古丽见宋世琰一面,让她的亲生儿子亲手杀了她;我偏要宋世琰疯疯癫癫不得好死,临死前才想清楚被我算计的这么多年……哈哈哈哈,这些,难道我不该去做吗?是他们欠我的,是老天欠我的!”
他笑够了,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曲悠:“你方才为何要把周檀的一切盘算告诉我?你不是已经猜到我不是好人了吗,把他的谋划和盘托出,是指望他这样的圣人能让我闻风相悦、痛改前非?”
曲悠不答,死死攥着手中的玫瑰金钗,那金钗锋利的刃在她手指间划出血痕来,她感觉心头一片酸涩的痛楚:“我知道劝你不得,但也要尽力一试……”
柏影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失神地自言自语:“哈,圣人,倘若我也能……倘若我,倘若……”
曲悠知道他想说什么——倘若当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作为皇后的亲子,沐浴恩宠长大,教化开蒙、闻谏听道,或许能够成为这个王朝最为出色的君主,或许能和周檀、和苏朝辞成为光明正大的君子之交,甚至……或许能和宋世琰兄友弟恭,顺遂地过完这一生。
“可我连身份都没有啊,悠悠,”柏影站起来,朝她走近,语气凄然,“周檀从前满街骂名,尚还有你为他在御街两叩登闻鼓,可有谁会为我正名、为我伸冤呢?”
他微微笑着说:“我本是什么都没有的。”
曲悠的声音抖得厉害:“那你如今想要什么?”
烛火在他身后熄灭,与此同时,漆黑的房门之外突兀地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呼喊,似乎有人匆匆跑近了二人栖身的地方。
“兄长……”
柏影侧过头,神色不明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第108章 林栖者(九) ◇
◎回溯◎
林栖者(九)
那日与叶流春别后, 曲悠私下同周檀商议了两句,派了几个人去查当年宋世琰的幕僚,却惊讶地发现此人的身份极为隐秘,除了太子本人, 甚少有人能接触到他。
他在太子府时总是独来独往, 面具遮掩, 出太子府后更不知换成了什么身份, 隐入人群再难寻见。
曲悠查了好几日,除了知晓他叫“景安”之外, 一无所获。
她甚至亲自跑了一趟刑部,想查查有无相关的刑案和卷宗,可这位幕僚估计连“景安”这个名字都是假的,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
曲悠弃了书卷, 有些头疼地到刑部后堂喝茶,栗鸿羽守在屏风后打盹儿, 听见她进来,先没忍住兴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你许久不来了!”
说完这句,他才突然意识到面前之人并非他勾肩搭背的“兄弟”,而是周檀的夫人, 不由把自己吓了一跳, “噌”地站了起来:“周、周夫人,下官失礼了。”
曲悠见他总觉得好笑,也开怀了几分:“无妨,无妨, 小栗不必拘谨, 今后见我和从前一样便是。”
“哪儿能呢, ”栗鸿羽殷勤地为她倒了茶, 笑道,“不知夫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曲悠正是发愁,便顺口将自己在查太子幕僚一事说与了他,反正他也不知前因后果,不料栗鸿羽听后却难得沉默,半晌才十分认真地道:“说起此事……”
他迅速地朝后堂正门瞄了一眼,发现门关得严实才松了一口气,曲悠失笑道:“怎么了?”
栗鸿羽压低了声音:“说起此事,我倒有一事想告诉夫人,夫人可还记得当年太子……啊不对,废太子,废太子杀了如今苏执政父亲的案子?”
曲悠眼皮一跳,飞快地道:“自然记得。”
只是不知,栗鸿羽突兀提起此事的缘由为何。
“夫人不是在找太子信任的幕僚么,说起来我应该记得这幕僚的,当年苏案之前,我正在樊楼宴饮,应该见过他们二人。”
曲悠的心突突乱跳:“然后呢?”
“我那天喝多了,”栗鸿羽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实答道,“当时在层中四处寻找地方如厕的时候,不知道闯入了哪里,我突然听见了一句‘殿下不想知道死前他想说什么吗’,然后太子答‘疯话罢了’,另一人便说‘可他好像没死’。我那时喝多了,听得稀里糊涂,也没多想,抬脚离开,不知走到何处便醉过去了,再次醒来已在家中,兄长对我说,樊楼出了命案,苏怀绪大人死在了那里。”
他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道:“我后来反复回想,苏案抓了一个无名小卒应付,人皆觉得不对劲,只有我知晓内情,这苏怀绪大人应当就是太子与他的幕僚杀的!我听见时应当已是杀人之后,他们在商议对策,不过这言语也没什么意思,一会儿说死了,一会儿说好像没死的……哎呀呀,我觉得太子这幕僚不是很灵光,夫人若真寻不到,大抵是他不知道死在何处了……”
曲悠倒吸了一口冷气,望着面前喋喋不休的栗鸿羽。
……或许,这才是福大命大、大智若愚。
宋世琰在樊楼拔剑杀人时,一心只想着不想叫人走漏消息,可他却万万没想到,之前苏怀绪和他将带来的所有人都屏退之后,樊楼那层中便无人在外看守了!
加之杀人后紧张慌乱,幕僚进来后,宋世琰一心只想着与他说话,竟未听见外面的声音。
于是醉酒的栗鸿羽误打误撞地听见了二人的几句话,随后迅速离开,醉倒在了另外的地方,待得宋世琰反应过来要清查本层的人后,他早已不在原地,又睡得昏沉,自然被放了过去。
栗鸿羽不知内情,听不懂二人的言语,只以为自己撞见了太子杀人之事,哪敢多说,自此之后三缄其口,只当没听见过,如今还是宋世琰死后,他才敢将这件事告诉曲悠。
可是曲悠听懂了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太子与他的幕僚确实是在苏怀绪死后商议对策,但幕僚所说“殿下不想知道死前他想说什么”中的“他”,指的不是苏怀绪,而是阿古丽。
宋世琰怎么敢信阿古丽的话,杀了苏怀绪之后必定立刻把她也杀了。
所以他才说“都是疯话”。
然后幕僚道“他好像没死”中的“他”,则更不是苏怀绪,也非阿古丽。
这句话中的“他”,就是当年被阿古丽抱走的皇后亲子!
先前曲悠便与周檀做了诸般猜测,倘若真有这样的一人,叫李缘君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饵,这个人到底会是什么身份。
这时她终于茅塞顿开。
皇后亲子,李缘君的亲表兄,本应是皇朝名正言顺的皇子。
阿古丽带走的那个孩子没死,正因没死,才叫阿古丽满心只想见宋世琰一面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此人应该很久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并且叫李缘君和李威信了他。
随后便是十年布局。
他对阿古丽和宋世琰恨之入骨,先设局叫李缘君嫁给了宋世琰,近身之后方面给他下不易被察觉的慢性药物——皇室饮食极为严格,若是叫人看出端倪,保不齐便会查到些什么。
于是宋世琰的性情越来越偏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照他的计划,本该叫宋世琰慢慢发疯,疯起来的时候还可以顺便把其他兄弟解决掉。
一直明哲保身,没有直接请李威作证面见德帝言明身份,大抵是因为这个人手中筹码也有限,不想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于是他耐心地等着——等宋昶驾崩,宋世琰登基,暴戾行径闹得朝堂军队皆离心,他再用最小的代价解决宋世琰,请李威证明他的身份,成为皇朝唯一的正统继承人。
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周檀手中,原有一封能够另立继承人的先帝遗诏!
有燕覆这样的大将,周檀这样的执旨人,他从前想要做的一切就此落空,所以即使很早地察觉到了宋世翾的存在,他也毫无办法,只得看着宋世翾坐上了皇位。
可宋世翾毕竟年幼。
倘若能将他最心腹的人解决殆尽——文臣是一心辅佐的周檀,武将是威震四方的燕覆,小皇帝的皇位,坐得就未必安稳。
离间之计,攻心为上。
帝王多疑是自古常事。
那日东门刑杖之后,她告诉周檀罗江婷同阿萝很像。
本以为他会诧异,没想到周檀一顿,竟露出个浅浅笑容来:“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