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王氏告状说馒头的事是沈玉堂告密,李童生虽将长媳训斥一顿,但心里是起了疑的,因为顾训导来过后,沈玉堂的表现令他很失望,他表现的太小气,凡成事者,无一不有豁达的心,坚韧的精神力。
而官府赏赐的砚墨,颜色浓郁,质地细腻,不同于学子们普遍使用的散墨,通过对比墨色,老童生一眼就瞧出来,沈长林遗失的砚台和墨正在沈玉堂手上。
“爹,你身体不舒服?”王氏进来给公爹添水,看老爷子一脸灰败吓得不轻。
长媳藏不住心思,李童生不准备把真相告诉她,只是无力的摇摇头:“把沈长林叫来。”
沈长林一进门,就收到了老师给的新文房四宝,看上去比之前那套质量更好。
“长林,接下来我说的话,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李童生道。
看着手里的东西,沈长林预感到了什么,他恭敬的点头:“学生明白,老师请说。”
五岁的孩子能有这番气度,李童生越看越满意,想到沈玉堂时就更心痛了。
盗窃是重罪,沈玉堂偷砚墨虽不至犯罪,但传扬出去也足够让他抬不起头来,李童生起了恻隐之心,想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于是给了沈长林一套新文具,然后告诉他这是偷墨之人赔的:“得饶人处且饶人,是人都会做错,长林,这件事告一段落,往后不要再提起了,也不要和别人说,明白吗?”
自始至终,李童生也没说偷墨人的名字,可见他对沈玉堂的爱惜。
沈长林做过半年实习警察,他同意李童生的说法,行差踏错不可怕,但重要的是要改:“老师放心,学生明白。”
“唉。”李童生叹了口气,当日下午就去沈玉堂家里拜访,周氏的腰已经养好了,正在院里喂鸡,见孙子的老师来了,急忙将人往屋里迎,又要杀鸡又要沽酒请先生吃饭。
李童生摆摆手,说他只讲几句就走。
“李先生请说。”周氏搬来凳子,让李童生坐。
沈玉堂低头立在一边,心情很忐忑,李童生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大意是沈玉堂开蒙两年,如今学有小成,在大岩村私塾读下去已经学不到新知识了,劝长辈们早做决断,将来要走科举路就到县里柳秀才的书馆读书,若不科举,就让孩子该干农活干农活,该学徒学徒,免得浪费银钱和光阴。
“先生说的是,先生慢走。”周氏听得挺高兴,李先生夸她的宝贝孙子书念的好呢,还亲自到家里来,可见对玉堂的重视。
只有沈玉堂清楚,两年时间他学的远不够多,老师是想赶他走:“老师!”沈玉堂追了出去。
李童生停下脚步,威严的看着他,看得沈玉堂内心发毛,良久李童生语重心长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偷鸡摸狗之辈,玉堂,你糊涂啊,这件事为师替你瞒下,但是我不能再教你,好自为之吧,要走正道。”
说完李童生走了,留下沈玉堂在原地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老师知道他偷砚墨了?一定知道了。
*
私塾还有几天停课,因为秋收要来了,沈玉堂跟着大家上了最后几日课。
同窗们还不知道沈玉堂要走,李童生将这事瞒得很严实,沈长林则压根没将这件事放在心里,他和沈玉寿分工协作,打算在停课前抄好整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音律启蒙》,以及十五首唐诗。
秋收假整整一个月,兄弟俩准备背完四本书,十五首诗。
沈玉堂看着沈长林的背影就生气,这时候他充分理解了奶奶的话,钱氏一家真的是霉运缠身,和她家的人沾上,自己也要倒霉,真该死,都怪沈长林。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私塾就休学了,紧张刺激而又重要的秋收拉开帷幕。
第7章 收粮食
◎时间耽搁不起◎
钱氏家里种了水稻、红薯、花生、黄麻,哪样都耽搁不起,偏这家里又没一个能干重活的。钱氏只好带着儿子媳妇每日卯时起,吃了早饭就下地,这时候天阳还没出来,田间还算清爽。
等到巳时气温高了,叫儿子先回去,自己和儿媳干到午时初刻,实在耐不住日头再回家,在家一直待到酉时末没了太阳,再去地里干一两个时辰。
大人忙着收粮食,沈玉寿沈长林便留在家里,小孩子力气小,下地也添乱,钱氏还得盯着怕孩子被野兽叼了去。
沈长林坦然的接受了这种安排,和沈玉寿每日辰时起,这时大人都下地了,灶台上温着粥和咸菜,他们填饱肚子以后就喂猪喂鸡,这些活儿原来是钱氏和罗氏干,但她们最近太忙了,在沈长林的主动帮忙下,不知不觉就成了两个小的在做。
喂完猪不过才辰时末刻,沈长林把书本拿出来,和沈玉寿一起大声朗诵,他们总是先读一遍再开始背,有时沈长林觉得久坐不舒服,还会拉上沈玉寿边提水边背,边捡柴禾边背。
清朗的背书声飘荡在咸水村各个角落。
因为近日常运动,沈玉寿的脸色红润了许多,和沈长林并肩乍看有点挂相,真像是亲兄弟。
这日出门迎面遇见了寡妇白氏:“呦,又帮家里做事呢?”
沈长林扬了下手里的麻布袋,乖巧的说:“捡点松针叶回去引火。”
孤儿沈长林会说话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咸水村,他不仅不哑了,书还读的很好,前阵子官府赏了东西的。
白氏仔细打量着沈长林和沈玉寿,沈玉寿身体弱不爱出门,没怎么晒太阳白些就算了,为啥沈长林也那么白净呢,五官干净漂亮,小身板挺的笔直,越看她越喜欢,甚至有点可惜当日不是她抽中有字的竹片。
她虽是个寡妇,但亡夫家兄弟多又和睦,她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多养个孩子不在话下。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两个孩子背着书走远了,白氏还踮着脚看,有人打趣:“别看了,再眼馋也不是你的。”
白氏笑笑:“我羡慕啊,我家那两个猢狲,皮的跟什么似的,有他们一半听话能干,我就烧高香了。”
“你家孩子还小,大点就懂事了。”
“不过说来也怪,钱氏一家总走霉运,但教小孩真有一套,她家的孩子都很乖巧,拿她儿子沈如康来说,若不是被身子拖累,也是极有本事的。”
周氏正扛着锄头下山,白氏和邻人在路旁山脚闲话,她听了心里瞬间不是滋味儿,夸钱氏会教孩子,言下之意就是她不会教人了呗?周氏一气生了四个带把的,本是村人艳羡的对象,但那四个各有个的不孝和毛病,有些多嘴的就讥讽说会生不如会养,养的全是草包没啥用,周氏听了气的要命。
“呸!”经过白氏一行人身边时,她狠狠的吐了口唾沫,搞得白氏莫名其妙。
“咱又没招惹她,阴沉着脸给谁看呢?”
“甭理她,听说她家老大又闹分家呢……”
*
周氏最近过得很烦,孙子沈玉堂不去大岩村私塾了,说要去县里的书馆,这样一来束脩伙食书本费将直线上升。周氏挺看好沈玉堂,觉得这孩子脑筋灵活聪明,没准真有大造化,他们沈家若能出一个秀才,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不仅不用交税,见了当官的还不用下跪。
自己若成了秀才奶奶,全村的人都羡慕眼红,想到这个周氏心动了,几次三番在吃饭的时候暗示,她想送沈玉堂继续读书考科举。
但她家四个还没分家,沈玉堂的学费自己由公中出,这样一来沈大朗不干了,意思是自家老大也要送去读书,老三两口子也跟着搅合要送孩子去读,老四则埋怨爹娘不顾他,现在还没给他娶媳妇,倒顾起孙子来了。
沈则全也就是周氏的老伴被吵的脑仁疼,试探着问沈玉堂:“要不去李先生那再读一年?我看有人在他那上三五年的,你才读两年就学全乎了?”
“我……”沈玉堂一阵心虚,把粥碗都打翻了。
周氏吃一口咸菜道:“先生来家说了,玉堂聪明,学的比别人快些,再去大岩村学不到啥了。”
奶奶越是夸赞,沈玉堂越是心虚,脸红成了熟虾子。
周氏回到家里,见沈玉堂坐在屋里发呆,难得的对宝贝孙子发了脾气:“在家歇好几日了,怎么不见你读书写字?那家人的两个孽障天天在外晃悠背书,嚷的全村人都看见,改明儿你也出去晃晃,给咱家长脸!”
“……知道了。”沈玉堂回答道。
夜里周氏在屋里做针线活,听见外面几个媳妇吵架,孙子孙女打架,她烦得头晕,家里鸡飞狗跳,没事是顺心的,想想这一切的由头都是那钱氏招惹的。
周氏暗暗盘算了一笔账,都怪钱氏收养了沈长林那个克死爹娘的倒霉鬼,这样一来沈玉寿没后,便宜都叫沈长林占了,便宜一个外人,亏钱氏还精明呢,她精明个屁!想想又不对,周氏差点被针戳了手,正因为钱氏精明,才故意收养一个野孩子膈应她。
哼,等着吧,看今年的秋收她怎么弄。
人少地多,钱氏再怎么努力,七亩地的粮食靠两个女人一个病人是收不完的,往年都要求周氏帮忙。
周氏决定今年好好的给钱氏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第8章 找救兵
◎借壮丁坐牛车◎
这天傍晚,钱氏先从地里回来了,刚进门就看见沈长林正在切烂菜叶准备喂鸡,五岁的小孩,做起活来像模像样。
“奶奶,你回来啦。”
见钱氏进门,沈长林放下东西去拧了条棉帕给钱氏擦脸,又打了碗凉白开端来,还顺便接过她手里的锄头倚墙放好。接触的越深,钱氏就越瞧出沈长林的聪慧懂事,做事有条理,还会看眼色,贴心又嘴甜。
“玉寿呢?”钱氏虽接纳了沈长林,内心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机灵孩子,但对沈长林还是不苟言笑。
沈长林继续切菜叶:“有点累,在床上躺一会。”说完见钱氏面露担忧,立刻解释道:“放心,没病没痛,纯粹是最近读书太用功,累着了。”
钱氏不说话了,两个孩子的努力,她看在眼里,深深觉得银子没白花。
喝着水歇了会,见沈长林还卖力的切菜叶,钱氏倒心疼起来,多好的一个孩子,不知不觉揽了不少家务活,这般懂事听话,除了天性使然,也是怕自己赶他走吧?越想,钱氏越心酸了,板起脸道:“好了,菜叶够了,不要剁了!”
说着自己端起菜叶碎丢到鸡舍里,边做边说:“等秋收结束,这些活你不要做了!你念书虽不花束脩,纸笔灯油不费钱?!花钱培养你,就得给我好好珍惜,懂不?”
明明是为沈长林着想,说出来的话却不中听。也好在沈长林是个成人芯子,能辨好坏,真是个五岁孩子,一定就此怕了钱氏。
进屋看了眼沈玉寿,钱氏出门往周氏家去了。
天色渐暗,沈长林点了灯,不一会沈玉寿睡足了,两个人就着灯火开始练字。
写上一手好字是每个读书人的毕生追求,字体有不同流派,有豪放的也有秀美的,还有为科举而生的馆阁体,但对沈长林来说,现在还没得选,他还在最基础的争取把每个字写整齐、大小一致的阶段,再说,家里也买不起字帖。
前面说过纸很贵,均摊下来一张要半文钱,所以沈长林和沈玉寿每日只用一张,还会将墨汁掺水调淡,这样背面也能用,写好的字按照日期存好,等开课后给李童生评点。
刚写完,钱氏就气冲冲回来了:“好个周氏,狮子大开口,掉钱眼里了!问我要鸡吃,想得美,做梦吧。”
这些年每到收粮的时候,好强的钱氏就会底下头,上门与周氏打商量,请她家拨个壮劳力来帮自家收粮,周氏照例拿腔拿调,磨蹭一番再叫老四来帮忙。
钱氏扪心自问,没有占周氏便宜,收粮的那几天会好吃好喝的伺候沈四郎,等粮食全晒干还送十斤到周氏家里去,这一番账算下来和请短工差不多,只是钱氏不想招陌生男子在家住,才一直没请过。
“吃定我要求她了?呸!”想到周氏方才那副暗示沈四郎最近身子不爽,要吃个鸡补身子才能好好做活的嘴脸钱氏就来气。
鸡是农家人的宝,留着下蛋的,轻易不会杀,其次就算杀,凭啥给沈四郎吃?越上赶着要她越是不给。
沈长林帮不上忙,他现在太弱了,出门用冷水洗了把脸,对沈玉寿说再背一首唐诗再睡。
“好,咱们学的越快越好,将来才有好日子过。”沈玉寿也明白家里处境艰难,懵懂的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人过的更舒服更轻松。
沈长林比他想的更长远一点,读书期间又跟钱氏去药铺抓过几次药,了解到药铺的学徒并没想象中的好,前三年不仅没有薪水拿还要给师傅当牛做马,后面三年薪水也不高,每月一百文,逐年递加二十文,又干三年师傅才会教真本事。
而且师傅教了也会藏后招,除非他干不动要找接班人,才会倾囊相授。
这是沈长林和一个药铺学徒套近乎,人家以为五岁小孩不懂事,随口抱怨后他记下的。
所以,想在这时代这种条件下改变生存条件,跨越阶级,是地狱难度。
“我们开始吧。”沈长林什么也没说,现在讲出来不仅没用,反而给沈玉寿泼冷水降低他的积极性。
院子里,钱氏抱怨一通发泄了郁闷,想了一会儿,回屋称了二斤白面放在篮子里,又抓了些红薯干、萝卜干,准备明日回趟娘家。
第二天清晨,两个小的被早早喊起来,钱氏叫他们换上最干净体面的衣裳,带了几张他们写的字,一手拉一个往娘家村子去了。
钱氏娘家不远,隔了一个村,叫小竹村,各姓杂居,钱家是小竹村最富裕的,家族人多田地多人又齐心,在本地谁都不敢惹的存在。钱氏没出阁前,在家是被宠大的,嫁到沈家的时候,沈如康他爹年轻英俊还是家中长子,家里田地颇丰,谁知道日子越过越差,在娘家没吃过的苦,钱氏在沈家吃了个够。
她自尊心强,不在娘家人面前诉苦,但是住得又不远,爹娘知道女儿过的不好,回回补贴她,钱氏不好意思就减少回娘家的次数,免得招嫂子嫌。
但是这次是真没办法了,地里的粮若不能准时收上来,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