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星灯——钟仅【完结+番外】
时间:2023-03-02 11:45:27

  外婆用围裙擦了手,满面笑容地把迟晏带来的那个更大的蛋糕摆在最中间,仔仔细细数着插上十八根蜡烛。
  “一,一……十六,十七,十八。”
  一舅妈帮她点上蜡烛,笑着说:“停停,许愿吧。”
  顾嘉年环眼四顾,每一个人都满眼祝福地看着她,似乎是要见证什么虔诚的时刻。
  似乎她长大成人,真的是今天发生的最好的事,值得他们腾出一天的时间来,欢聚在一起为她庆祝。
  她的眼神慢慢和迟晏的对上。
  他懒懒笑起来,朝她举了举汽水瓶。
  顾嘉年忽然就红了眼眶,心脏仿佛浸泡在一整罐柠檬汽水里,酸甜参半。
  她成年了呢。
  顺利地成年了。
  她曾经以为她捱不到这一天。
  顾嘉年闭上眼睛许愿。
  “希望我能好好长大,只需要长大就好了。”
  既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那就交给时间来决定吧,她只要负责长大就好了。
  许完愿,她睁开眼睛,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
  孩子们欢呼着鼓掌,迫不及待地催促着大人们切蛋糕。
  醇厚的奶油被切开,露出了里面香甜细腻的蛋糕胚,还点缀了许多水果。
  舅妈给顾嘉年这个寿星分了一块最大的,她还没吃上一口,两个表弟便用手指蘸了奶油,一人在她一边脸侧划了一道。
  顾嘉年怔愣着,随即抄起蛋糕反击。
  场面一时好不欢乐。
  顾嘉年在陈锡脸上划下一道奶油,躲避着回过头。
  忽然看到山那边夕阳火红、晚风温柔,田野与山川交汇,群雁起飞。
  好像世界万物都在为她庆祝。
  庆祝这个充满喜悦和欢聚的,属于她的成年礼。
  直到有突兀的汽车引擎声逐渐靠近小院。
  如同合奏曲中突然掺进一个不和谐的音节。
  众人纷纷停下手头的吃食,往出声的方向望去。
  一辆黄绿相间的市牌出租车突兀地停在了小院门口,片刻后,后座门缓缓打开。
  一对中年夫妇从后座上下来,其中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走到驾驶座的车窗外,拿出钱包付钱。
  顾嘉年听到那司机嘟囔着:“我开你们这一单都不赚什么钱,回去又载不到人,要不多给点?”
  男人耐着性子,多拿了一张钞票。
  顾嘉年的眼睛慢慢地亮了。
  如果是前些天,甚至是昨天,他们的出现都会让她惶恐不安。
  但今天她完全没有多想。
  甚至内心惊喜地想着,原来爸妈还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外婆是不是早知道他们要来,却没告诉她,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站起身,快步迎上去,走到那对中年夫妇身边,拘谨又开心地低声说着:“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你们从北霖赶过来的?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就是个生……”
  她的话没有能够说完。
  爸爸连司机找回来的零钱都来不及接,便转过身来。
  抖着手。
  在她左边脸上,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用了极大的力气,顾嘉年被那力道带得整个人往一侧倒去,踉跄了几步才稳住重心。
  在疼痛到来之前,左耳率先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几百只萤虫钻进了耳道,在里面横冲直撞着。
  而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耳朵仿佛游离到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地听到身后的宴席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
  周围的空气像是被一个巨大的气泵抽走,浑身血液即将被抽离。
  她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脸,怔愣在原地。
  片刻后,顾嘉年听到了身后传来外婆的怒吼。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外婆蹒跚着走上前,用拐杖狠狠杵了杵地面,一把将顾嘉年护到了身后,怒不可遏地嘶声道:“两个混帐,停停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你们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
  妈妈却打断了外婆的话。
  一向体面端庄的女人,此刻顾不得众人都在场,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妈,你还护着她……你还要护着她!你知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说着,重重地喘息了几声,想要张嘴,可接下来的话却像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还是爸爸接过了话题。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仍在颤抖着。
  他冰冷的视线越过外婆,紧盯着顾嘉年的眼睛。
  他的语气平静到可怕,一字一句地问她:“顾嘉年,我再问你一遍,你高考考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复读?”
  顾嘉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死死捂着脸,抖动着嘴皮没有说话。
  爸爸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不复读?”
  他的声音并不暴怒,甚至都不算太重。
  可顾嘉年却觉得牙关都在震颤。
  心脏突突地跳着,太阳穴因为过分的惶恐开始抽痛。
  “我就是……自己不想复读。”
  她的心里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地说道:“出分那天我就说过了啊,就是觉得……上大学也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读书,就算复读一年可能也……”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抖,以至于没能说完。
  因为爸爸眼里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
  他额角的青筋突起着,脸色因为极度忍耐而涨得通红。
  下一秒,顾嘉年感觉领口被猛力一拽,脖颈处疼痛瞬间袭来。
  她就这样被拽着领子,踉跄着被硬生生地从外婆身后扯出来。
  她睁大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你他妈还敢撒谎!”
  爸爸揪着她领子的手仍在抖,眼底布满血丝,如同卷起了毁天灭地的飓风。
  “你竟然还有脸撒谎!我们昨天去学校给你办复读手续,你知道你们班主任是怎么说的吗?”
  他的声音愤怒到嘶哑:“他说,是北霖一中不肯收你顾嘉年回去复读。他说,没有在高考前开除你,让你能够参加完高考,已经是学校网开一面了。”
  “你不是不想复读,你是没法复读!”
  “顾嘉年,”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养出来的乖女儿,好女儿。你竟然敢在高考前一个月,每天晚上跟老师撒谎说去上补习班,然后翘掉晚自习,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在学校天台上抽烟?”
  “你怎么敢在学校里,在所有老师的眼皮子底下,翘课,抽烟?”
  “你、怎、么、敢???”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然后忽然放开了她的衣领。
  如同丢掉什么碍眼的东西。
  顾嘉年踉跄着站稳,恐惧如海啸般卷来。
  脚下的地面仿佛在寸寸陷落。
  她完了。
  他们知道了。
  他们终于还是知道了。
 
 
第16章 光年以外
  他们终于还是知道了,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这一天。
  顾嘉年从高考之前就开始提心吊胆、满心惊恐地等待着东窗事发。
  甚至每天查看消息都是一种煎熬。
  可一个多月过去,她在云陌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不论是语文老师、班主任还是爸妈都没来过半条消息。
  就仿佛这个秘密会随着她在云陌的生活永远被埋葬。
  爸妈厌恶的眼神如同一场末日飓风, 将她卷入时间的漩涡中, 回到高考前留校的最后一天。
  她一直努力逃避着、不愿也不敢去回想的那天。
  那一天傍晚,晚自习的第一节 课,顾嘉年像往常那样用补课的借口逃出令人窒息的教室,背着书包躲到教学楼顶层那个废弃不用的天台上。
  那天的晚风也同往常一样萧瑟却自由。
  偌大的高三教学楼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在奋笔疾书备战高考,天台上只有她一个人。
  顾嘉年背靠着水泥围墙坐下来, 把自己藏在围栏的阴影里,哆哆嗦嗦地点燃藏在衣袖里的烟。
  那烟是托人买的最便宜的那种, 劣质的烟草味十分刺鼻。
  可奇怪的是, 只有这味道能让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让它就这样一圈圈地燃烧着, 脑子里恍恍惚惚地想着, 过几天就要高考了呢。
  多好啊, 难以置信的好。
  她终于终于熬到了现在, 她做到了呢。
  这样漫无天日的日子真的要结束了。
  她终于可以逃离爸妈、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学校、逃离这个冷冰冰的城市。
  到时候她就把烟戒掉, 去一个离北霖很远很远的地方上大学。
  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留起长发,穿上好看的裙子;去书店里找一份兼职、看自己喜欢的书直到深夜;交上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去吃想吃的冰淇淋,一起去爸妈从来不让她去的ktv和电影院。
  然后重新开始一步步尝试着,去过有尊严的、自由的生活。
  烟头坍缩成猩红色的点, 如同暗夜中的萤火虫在忽闪着翅膀。
  顾嘉年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象着, 直到楼道里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脚步声。
  她吓了一跳, 慌张地回头看去,在心里祈祷只是偶尔来透气的学生。
  可从楼梯口走进来的,是她的语文老师。
  是这些任课老师中, 对她态度最友善的一个。
  顾嘉年的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将那燃过一半的烟头藏在手心里,滚烫的火星将她的手心烫出了血泡。
  尽管她的动作很快,可语文老师依旧看到了。
  她一步步走过来,在闻到天台上还未消散的烟味后,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她看着顾嘉年苍白的脸色,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地掰开她的手指,语气充满不可置信又透顶的失望。
  “顾嘉年,我原本以为你虽然成绩差,但还算是个好孩子。没想到啊,你撒谎说去上补习班,逃了晚自习,就是为了躲在这里抽烟?这里可是霖高,整个北霖最顶尖、校纪校规最严格的霖高,你知道被发现在校抽烟会有什么后果吗?重则开除,轻则劝退,更遑论你还翘了一个月的课!”
  “你这是在自毁前程!”
  顾嘉年后来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被语文老师发现之后的那几分钟里,她在想些什么,是恐惧?是惊慌?还是破罐破摔的绝望?
  身体仿佛开启了保护机制,将那个过程从她的大脑中删除了。
  再次有记忆开始,是语文老师带着她敲响班主任的门。
  她把烟头交给班主任,摇着头转身走了。
  顾嘉年还记得班主任看她的眼神。
  就像爸爸现在这样,只是更多了一些鄙夷与不齿。
  就仿佛在说:“果然是她这种差生能做出来的事。”
  他又叫来了年级主任,两个人关上门,开始了残忍的审判。
  他们训斥了太多太多,多到顾嘉年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她在两个老师的不断逼问之下,恐惧地交代了她是如何开始吸烟的,是谁给她买的烟,又是如何两头瞒过爸妈和老师,成功翘课的。
  她还记得自己最后哭着求他们不要告诉爸妈,求他们让她参加完高考。
  晚自习下课前,班主任最终放她离开。
  他神情严厉,语气却充满讥讽:“顾嘉年,你就庆幸吧,如果不是因为过几天就要高考了,你一定会被开除,我保证。”
  “但倘若你没有考好……按照霖高一贯严苛的校纪校规,我们不可能再要你这么一个会带坏学校氛围的差生来复读。我们绝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走吧,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吗?
  她没有做到。
  她浑浑噩噩地度过高考前的最后几天,一个字都复习不进去;高考的那两天如同世界末日般漫长,那些试卷的每一行里都写满了她的恐惧,不论她怎么努力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高考之后、出分之前的那些日子里,顾嘉年谎称感冒,把自己关在了家里。
  她拉着窗帘,满心惶恐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恐惧到浑身震颤。
  既怕东窗事发,又怕考砸之后从此再没有退路、没有未来。
  每一天,从白昼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昼。
  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总算捱到了出分那天,顾嘉年在爸妈的催促下查了分。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在看到分数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依然光速下坠。
  果然很砸。
  史无前例的砸。
  像是愚人节离谱的玩笑。
  在一本线率百分之九十五的霖高,这个分数说出去大概都不会有人信。
  根本没有学校可以报。
  她知道她完了。
  果然,爸妈看到了分数后难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粗暴地推开她,凑到电脑前刷新了一遍又一遍,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串数字丝毫未变。
  然后他们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疯狂地咆哮着,质问她原因。
  顾嘉年一言不发。
  在得不到答案之后,他们开始训斥她。
  像往常每一次考试考砸之后那样,不,是更甚。
  这一次,他们用尽了毕生所学的知识体系里最最难听的话。
  顾嘉年仍然一言不发。
  她如同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木偶,听着他们斥骂、然后开始互相争吵、彼此指责埋怨。
  爸爸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妈妈则开始放声大哭,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细数这十年里他们为了她的成绩、她的未来付出了多少金钱和努力,控诉着自己的呕心沥血和殚精竭虑最终却换得这么个结果。
  就好像参加高考的是他们。
  “我就算养条狗养十年也会有回报吧?你呢?这就是你给我们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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