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大家都别活了吧,一家三口一起跳下去,就从这十八楼的窗外。”
“你考成这样,是想把爸妈逼死吗?”
顾嘉年依旧一言不发。
她难以想象如果他们知道了原因,知道她甚至没法回霖高复读之后,会不会真的跳下去,带着她一起。
直到最后,爸妈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达成了共识,说第二天就去霖高帮她办复读手续。
顾嘉年终于开口。
“你们别去,我不想复读了。”
“我不想再读书了,也……不想上大学。”
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只是她不想而已。
这样的未来,什么长发、长裙、深夜的书店,什么冰淇淋和电影院……自由自在不受掌控的生活、志同道合的三两知己;
热爱的、渴望的、梦寐以求的未来。
是她自己不想要了。
她痛苦地说服了自己,然后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如同一个战士一般,绝不动摇。
回忆如同洪水过境,无数情绪随着浪潮疯狂涌动。
等回过神来,顾嘉年才发现周围的所有嘈杂都消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吃东西。
顾嘉年捂着肿痛的脸颊,满眼茫然地回头看。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恶意,可刚刚的那些温暖和鼓励统统不见了,他们诧异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看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坏孩子。
顾嘉年的目光移了移,刘叔家的那个小豆包在和她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不自然地往妈妈身后藏了藏。
手里还捧着那箱用她给的瓶盖换的汽水。
顾嘉年觉得自己的脖颈仿佛一架生了锈的机器,缓慢地转动着。
她最终望向迟晏的方向,看到他皱着眉,抬起脚步像是想要朝她走来。
他也听到了吧。
听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坏孩子。
她觉得自己在分崩离析地倾塌。
脑袋里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呼啸声,如同狂风迂回地灌进空荡荡的峡谷,研磨着每一颗粗粝的沙尘。
那些声音藏在耳朵里面,扎根在大脑深处。
它们频率极高,似乎有无数鬼魅在嘶吼着、疯狂地游走着,刺痛她的头颅。
犹如谢幕一般,这个世界在眼前瞬间变得模糊。
所有的一切都像电影放映结束,在以倍速离她远去。
外婆做的烫嘴的锅巴、钳住她脚趾的青色螃蟹、集市上的巧克力冰淇淋,还有迟晏递给她的汽水瓶。
那些酸的、甜的、疼痛的、滚烫的知觉,都在飞速地离她远去。
只剩下歇斯底里的风声。
顾嘉年难以抑制地尖叫了一声,用双手痛苦地捂住耳朵,开始狂奔。
身后依稀传来零碎的呼喊声、吵骂声以及呵斥声,和她脑袋里那些令人恐惧的风声混杂在一起。
她不顾一切、漫无目的地奔跑着,试图将脑袋里的那些声音赶出去。
漫山遍野。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用光了所有力气,死死喘息着跌倒在地。
膝盖、胳膊和脸颊瞬间被尖锐的石子与带着刺的花枝割破,血液麻木地涌出来。
头颅里叫嚣的风声终于消失了,大脑恢复了平静。
顾嘉年开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血液流动的声音,甚至,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
她睁开眼,茫然四顾,意识到自己竟然绕回了迟晏家这个荒凉的无人庭院里。
夕阳早已落下,漆黑的夜晚来临,身后的蔷薇花丛里有昆虫爬过的细微声响。
几只蚂蚁攀爬到她满是泥土的手上,试图翻山越岭。
顾嘉年缓慢地支起身子,木讷地转过身抱着膝盖,就那样坐在荒草丛生的花园深处。
静悄悄地等待着她的十八岁生日过去。
耳边依稀能听到一些人在远处呼喊她的名字,那些声音来来回回、忽远忽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
那些寻找呼喊声逐渐消失了,黑夜沉闷地覆盖了一切,万籁俱静。
顾嘉年听到庭院的门被推开。
有人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在快要踏上石阶前忽然突兀地停下脚步,转了个弯,向这杂草丛生的花园里走来。
他的脚步踩过满地枯枝与残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拨开满身是刺的蔷薇丛。
那些花枝上的刺划破了他手背,有细密的血珠冒出来。
他慢慢弯下腰,伸手擦掉她两边脸颊上那掺了血液与泥土、已经浑浊不清的奶油。
“疼么?”
他问。
“迟晏,”顾嘉年抬起头盯着他,清清浅浅地笑起来,“你有烟么?借我一根呗。”
*
残败的花丛之后,小姑娘抱着膝盖坐着,一张巴掌大的脸肿了一半,嘴角也破了一个狼狈的口子。
可她似乎毫不在意,散漫地扯着嘴角,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迟晏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顾嘉年。
其实她在他面前的狼狈次数并不少。
被螃蟹夹了脚趾,疼到飙泪却不敢吱声;在得知喜欢的人有心上人之后垮了肩膀、塌了眉毛仍然强装没事;学着他开瓶盖却没控制好力道,被喷涌而出的汽水浇了满脸,可笑又荒唐。
甚至是方才挨打的时候,满脸惊惧、惶恐又绝望。
可从来不是现在这样,灰头土脸、满脸伤痕地坐在荒芜的花丛里。
明明浑身污垢,却睁着亮晶晶的眼,笑嘻嘻地管他借烟。
仿佛终于脱去了那层拘谨压抑的好学生外壳,想要疯狂地不顾一切地追求心底最后的自由。
哪怕知道自己在坠落,不断地坠落,她也想要那种自由。
迟晏忽然觉得心口控制不住地跳了跳。
这个小姑娘,她到今天才刚满十八岁而已。
顾嘉年见他没有反应,便又笑着问了一句:“你肯定有的吧?我烟瘾犯了,难受。”
她的声音如同呓语。
“你应该知道这种感觉?好像有蚂蚁在我身体里面爬,你帮帮我好不?”
她说完,盯着他的眼,看到他破天荒地没有皱眉,只是扯着嘴角点头:“有。”
然后向她伸出了手。
蔷薇花枝遮住了他一半的脸。
他的黑色衬衫袖口有好闻的木质香味,依旧能让她想起一阵大雨过后,被掩埋在浓雾中的原始森林。
顾嘉年没有回应,她用上了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那个自己,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想要分辨他眼里的情绪。
没有笑意,也没有厌恶和轻视,更加没有同情与怜悯。
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闪避,平静地和她对视着,直到她终于肯垂下眼,伸手握上他的手。
触碰的刹那,两人似乎都打了个寒颤,双方都分不清是谁的手更凉一些。
夜风舞动着衰败花园里的每一从花草,茂密的爬墙虎如同一张巨网,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原始地。
顾嘉年收起了脸上的笑,麻木地任由他牵着站起来,踏过那些荒草与尖刺,走上石阶。
她犹如一个提线木偶般跟着他走到门口,然后看着他单手掏钥匙、开门、拿拖鞋、开灯。
这过程中,他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
顾嘉年被牵着走到那个几乎专属于她的单人沙发旁坐下。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将一旁的读书灯打开,暖黄色的灯光瞬间照亮大厅的角落。
柔软的皮质沙发将她毫无缝隙地包裹着,身后书架上依旧放着那些令她神迷的书本,一切都那么令人熟悉,但她却不是来看书的。
或许是常年不受光照,这房子里的温度比外头还要低,顾嘉年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浑身发冷,却仍然不忘抬头问他要烟。
“等着。”
许久之后,迟晏拿了条毯子过来,手里还端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咖啡,以及一碟巧克力蛋糕。
顾嘉年蜷缩在沙发里,扫了一眼那托盘里的东西,抬眼问他:“烟呢?”
迟晏慢慢地把托盘搁在矮桌上,轻轻推到她面前。
然后把那条毛毯盖在她身上。
“抱歉,烟没有了,”他垂着眼,顾嘉年没办法从他的语气里判断出来他是不是撒谎,只听他接着说,“喝杯咖啡吧,虽然是晚上。”
顾嘉年不为所动。
迟晏补充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喝点吧,有用的。我之前烟瘾犯了控制不住的时候,就会喝咖啡。”
顾嘉年笑着脱口而出:“那你不也没有控制住么?自己都是瘾君子,要我怎么相信你?”
“我控制住了,”迟晏好不闪避地直视着她的双眼,“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吸过烟。那次在医院,我也没有点烟。”
顾嘉年怔住,她记得的。
那次在医院里,他说是去外面吸烟,却并没有点燃,只是夹着一支未燃的烟靠着栏杆站着。
不仅是那次,似乎从第二次见面开始,她就再也没见过他抽烟,也没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取而代之的是这种清新好闻的木调香气。
原来竟然是因为她么?
为了能让她这个未成年人不受二手烟的迫害?
顾嘉年终于目光迟钝地转向托盘。
迟晏注意到她松动下来的态度,把勺子递给她:“冰箱里只有这个了,虽然不是生日蛋糕,但……是贺季同之前在的时候买的。”
顾嘉年看着那块巧克力蛋糕,第一次没有因为他刻意提及贺季同而辩解。
她今天还没来得及吃她的生日蛋糕呢。
“谢谢。”
她端起杯子开始喝咖啡。
咖啡既没有放糖,也没有加奶,苦涩而浓烈的咖啡液烫得她舌尖发麻。
她顾不得烫,一口气喝完,希望那里面的咖啡|因能够快些起效。
只是实在是太苦了。
顾嘉年只好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蛋糕。
一口接着一口。
味觉仿佛被苦味掩盖了,甜腻的奶油和巧克力混合的味道应该是怎么样的,她竟然尝不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吞咽着,想要填补心里的茫然。
可一整块蛋糕都吃完了,还是不够。
她问他:“还有么?”
迟晏摇了摇头:“抱歉,是最后一块了。”
顾嘉年敏感地注意到,这是他今天晚上说的第二句抱歉。
他在好脾气地容忍着她。
顾嘉年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任性的人,不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顾及别人的感受。
或许她根本就是这种人,她三岁的时候就会因为别人没给她买吃的而生气。
可能天性就是如此,只是装乖太久,连自己都骗了。
迟晏说着,又递了纸巾给她。
顾嘉年沉默着接过,开始仔仔细细地擦脸。
纸巾擦拭过脸颊的时候,肿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的手没有半点停顿,继续擦拭着,甚至连眉毛都没有蹙一下,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
迟晏的心口暗了暗,终于蹙了眉。
他去楼上拿了药箱,蹲在她身前,第二次帮她处理伤口。
脖子上、胳膊上、小腿上,全是被蔷薇丛划破的细密的伤,更别说还有被打得肿胀的脸颊。
顾嘉年听到他在她耳边“啧”了一声,皱着眉笑话她:“小孩,你在我家怎么总是这么狼狈,风水相冲么?”
她也笑了一下,没吱声。
可能确实是相冲吧,但说的应该是他和她,她总是给他添很多麻烦。
迟晏一边帮她处理脸颊的伤口,一边说:“我刚刚去拿药的时候给你外婆打了个电话,她很担心你。我跟她说了,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今天可以住在这里”
“还有……你爸妈,你走之后,他们被你外婆杵着拐杖赶上了那辆出租车,大概也是过了冲动劲,说是今天夜里就回北霖。”
顾嘉年点点头,仍然没有说话。
她一直沉默着,直到迟晏替她细致地清理完最后一处伤,开口问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为什么?”
顾嘉年终于抬头看他。
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可他现在的语气和他们都不同,没有严厉,没有不屑,没有失望,仿佛只是想要了解事情的本末。
顾嘉年像是受到了蛊惑般开始回忆着。
她是怎么一步步地从好孩子顾嘉年,从爸妈眼里的小天才,变成差生顾嘉年的呢?
是怎么行差踏错、自暴自弃,直到失去她的未来的呢?
第17章 光年以外
顾嘉年转学到北霖的时候刚过七岁生日, 爸妈安排她插班念了二年级。
她在云陌无忧无虑地玩了六七年,幼儿园里只学过简单的算数,多数时间都在跟着老师做游戏。
然而北霖的那些孩子们, 经历了胎教早教、双语幼儿园到精英学前班。
他们和顾嘉年站在一起,仿佛巨人对上小矮人。
顾嘉年起初自然跟不上。
好在小学的知识简单,她又迫切地想要讨爸妈和新老师的欢心, 学得十分努力。
上课认真听讲、回家一丝不苟地完成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
就这样,顾嘉年的成绩越来越好,小升初的时候考上了东城区最好的智华初中。
成绩出来那天, 爸妈恨不得昭告天下。
他们带她去吃必胜客,给她点了一个大大的披萨, 她至今都记得, 那个披萨是黑椒牛肉味的。
他们还带她去游乐场,在飞驰的过山车上神采奕奕地夸她是个小天才。
顾嘉年就这样在飘飘然的氛围中迎来了初中生活。
智华初中作为片区最好的初中, 教学难度大、竞争压力同样也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