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个学期开始,顾嘉年便发现自己对数学和物理缺乏天赋――学习不再像小学时那样,只有肯付出就有回报。
能考上智华上学的孩子,大部分基础都很好。
老师讲课速度快,尽管顾嘉年全神贯注地听、一丝不苟地记笔记、课后认真做习题, 依旧很难跟上课程的节奏。
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一个漏眼很大的筛子, 那些公式和数字熙熙攘攘落进来, 毫无保留地被筛出去。
老师们自然喜欢理解能力强的学生,这是人之常情。
但显然顾嘉年并不在此类。
她还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拿着习题集鼓起勇气去问数学老师。
数学老师说完解题过程, 她思考过后依旧难以理解。
问到第三遍的时候,数学老师没说话,只是皱着眉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什么外星生物。
“动动脑子吧,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顾嘉年的血液冲上脸皮,从此再也不敢去问问题。
在这样的状态下,期中考试排名出来了。
她的数学和物理成绩排在全班倒数,总成绩也只是下游。
她灰心又难过,捧着成绩回到家想要得到爸妈的安慰,却在他们脸上看到了比她更甚的不安与焦虑,以及愤怒。
他们不停地拿着试卷质问她原因,说她这样下去会完蛋,考不上好高中,也考不上好大学。
仿佛她不是期中考试没考好,而是坠入了一个黑暗、恐怖、深不见底的洞穴。
之后的每一次考试之后。
顾嘉年看着爸妈一次次走进房间,因为她的成绩而争吵。
起初还会关上门,后来连虚掩都懒得,仿佛就是故意吵给她听。
他们彼此埋怨对方的教育方法、激动地指责对方不上心,甚至到最后开始辱骂对方的基因。
“我从小数学就很好,肯定都是因为你,要不然她会这么蠢?数学老师说,她怎么学都学不明白!”
“我从云陌一步步考到北霖上大学,我蠢?我看你女儿就是像你,没脑子,一根筋!”
顾嘉年躲在门后无声地哭泣。
她想要推开门走进去,想要辩解说自己不蠢。
她想向他们保证,她会好好努力的。
就这样,初一下学期到来。
顾嘉年拼尽全力地学着。
她把所有的杂书锁进书柜,咬着牙刷题。
既然脑子笨,那就多练习。
她做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习题集,每天晚上在爸妈睡着后继续爬起来预习、复习,一直学到半夜一两点。
那段时间虽然辛苦,可她心里还有期待。
她还记着小升初考试之后爸妈脸上的骄傲,她为了证明自己仍是他们口中的“天才”,宁愿拼上一切。
顾嘉年的努力最终取得了成效。
初一年末的期末考试,顾嘉年的数学和物理成绩有了大幅提升,再加上一直还算不错的语文、英语,总成绩从中下游慢慢爬进全班前五。
爸妈十分惊喜,焦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从前那种适然的骄傲。
他们松开的眉头和赞许的眼神让顾嘉年感到心满意足,暗自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似乎摸到了一点学习的节奏――为了在爸妈面前维持所谓的“天赋”,为了跟上大家,她情愿付出加倍的时间和努力。
可惜没过多久,爸妈的骄傲像泡在漏气发酵瓶里的酸菜,飞速变质。
初二入学家长会上,班主任找爸妈谈话,她称赞顾嘉年是一个可造之材,是个重点高中、重点大学的好苗子,理应更进一步。
她直言顾嘉年的理科成绩虽然有进步,但依旧不够稳定,她语重心长地希望父母能好好督促她进步,绝对不能懈怠。
那天,爸妈从学校回来之后,仿佛被打了鸡血。
他们不再满足于班级前五,而是开始关注年级排名、片区联考排名。
他们侃侃而谈,他们壮志凌云,北霖大学、昼山大学、南漓大学……这些赫赫有名的顶尖学府仿佛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他们激昂地描绘着他们所希冀的、属于顾嘉年的美好前程。
于是,从初二上学期开始,爸妈为她请了数理化的家教。各个科目每周额外上三次课,每次两个小时,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课余时间。
顾嘉年刚找到的节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爸妈急切地想要得到结果,每个家教几乎只试一两个月,期间如果顾嘉年的成绩没有提升,就立刻换人。
顾嘉年性格慢热,很难与人快速亲近,往往还没磨合好就已经换了个家教。
那段时间,顾嘉年觉得自己像是养殖在池塘里的贝类,被硬生生塞入一个又一个粗粝的石子。
她忍着疼痛努力地想把那些石子变成珍珠,可还没成功,旧的石子便被血淋淋地掏出,新的、坚硬的石子又塞进来,永远没有痊愈的一天。
她又如同一座破旧的旅店,接待着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旅人。
他们大多只住一到两宿,没人有时间真正停下脚步了解她、修缮她。
就这样,她的成绩不进反退。
从班级前五,到前十,到前十五,再退回到中游。
爸妈的失望与谩骂像是一把把尖刀,一次一次扎进她的皮肉,她开始知道,原来骂人的词汇量可以这么丰富。
原来在他们眼里,她竟然比这世界上最不堪的事物更为不堪。
他们不甘心地掰着手指头,控诉家里为她请家教而花的钱,和为了提高她的成绩付出的精力与时间。
一笔一笔,通通是叠加在她身上的罪孽。
顾嘉年从那一年开始失眠。
她把偷买的书藏在床底,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躲在被窝里看。
那些故事陪她渡过了一个个失眠的夜,给了她在孤独中坚持下去的信念。
中考前的一个学期,顾嘉年再一次鼓起勇气往上爬。
她推掉了所有聚会,整个学期和假期全在刷题与补课中度过。
也是在那个阶段,她失去了初中生涯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等你考上好的大学,朋友自然会来。”
“成功的路都是孤独的。”
爸妈这样劝慰她。
她的成绩终于又有了起色。
中考出分,她排在班里第十一名,总成绩比霖高的录取线只低了三分。
――霖高是北霖市最好的高中,一本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也是爸妈最希望她念的高中。
顾嘉年想要退而求其次,去家附近另一个还不错的一个高中,北霖九中。
九中的老师为了和同为第二梯队的其他高中抢霖高以下的生源,甚至打了电话过来邀请她,说会让她进文科实验班,好好栽培她。
可爸妈却不甘心。
他们咬着牙帮她交了霖高的择校费。
霖高有规定,中考分数在线下三分以内的同学,可以通过交择校费的方式,成为择校生。
一分是三万块钱。
交完择校费回来的那天,妈妈忽然开始搜查顾嘉年的房间,从她床底下找出来十几本杂书。
她愤怒地将它们全都撕了。
顾嘉年嚎啕着扑上去阻拦,却挨了打。
妈妈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她脸上、背上、肩膀上,她拧她的胳膊、掐她的大腿,疯狂地发泄着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你知道你差的这三分是多少钱吗?”
“这个学期我还以为你长进了,却原来每天都躲在房间里偷偷看这些杂书!要不是看这些书浪费精力、浪费时间,你就能堂堂正正地考上霖高!”
顾嘉年恍惚地看着一地的碎屑,没有再为自己辩解。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顾嘉年以择校生的身份进了霖高,顶着“差生”的名头。
爸妈和老师的口中,也频频出现“差生”的字眼。
甚至是同学们提到她时的称谓。
“那个差生,顾嘉年。”
高中三年如同白驹过隙,灰暗到难以完全回忆。
高一结束,她麻木地听从爸妈的要求,选了更受学校重视、更好就业的理科。
高二,她埋头解那些深奥的数学、物理题,忍受着怎么学都跟不上的差距,听着任课老师和同学们的冷嘲热讽。
直到升入高三。
顾嘉年的成绩依旧没有起色,一直排在班级下游,几次模考成绩都在一本线上下徘徊。
爸妈开始到处请教所谓的教育方法,特别是向那些孩子考上重点大学的同事们。
他们在她身上尝试各种招数。
没收手机、拔掉网线,定期抽查复习进展,稍不满意便是严厉的言语攻击和体罚。
他们还罚她抄写错题,希望她深深记进脑袋里。
最多的一次,顾嘉年把试卷上的物理错题抄了五十遍。
可她抄完那五十遍,下次遇到同一类型的题却仍然不会做。
或者说压根没有坚持到看完题目,便条件反射般觉得头晕目眩,痛苦到想要呕吐。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学期,爸妈开始在书房里安装上监控,以便时刻监督她的最后冲刺阶段。
顾嘉年的失眠症越发严重。
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有一些晚上,她握着笔,看着面前的试卷和习题集,灵魂却像是离开了身体,飘到房间上空俯视着自己。
她开始疑惑,她到底是谁?
这个坐在书桌前像个傀儡一样没有灵魂的人,到底是谁?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放弃”。
从――
“我真的不笨,我会努力的。”
到――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可能,就是太笨了。”
从七岁到十七岁,顾嘉年咬牙走过充满荆棘丛的道路,才发现迎接她的不是明亮开阔的山顶,而是腐烂泥泞的沼泽地。
她不知道自己的失眠症该怎么解决,不知道成日成日的心悸有没有药可医。
高考前一个月,她第一次翘了晚自习,想要去学校天台上喘口气。
就是那天,她看到有人在天台上抽烟。
是几个校外的小混混,很眼熟,偶尔会跟霖高的一些差生来往,不知道怎么混进了学校里。
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聊天、大笑,讲一些不入流的笑话。
看到顾嘉年后,他们在烟雾缭绕中冲她吹起了口哨。
“美女,一起来聊聊?”
他们的笑声那样肆意,没有任何负担,仿佛这个世界由他们做主。
顾嘉年却像是入了蛊。
她走过去,问那个为首的小混混要了一根烟。
第一次抽烟,她难以接受那个味道,几乎呛出了眼泪。
那帮小混混在一旁取笑她:“霖高的好学生都是书呆子,连抽烟都不会。”
顾嘉年坚持着抽完一根,抖着手拿钱给他们,拜托他们帮自己买烟。
第二天,第三天……她如同受了蛊惑般,每天都会以出去补课为借口翘课去天台上。
小混混们偶尔会来,顺便给她带包烟。
但大多时候只有她一个人。
那些晚上,她仿佛得到了长久以来从未感受过的安宁。
她吹着属于她一个人的、自由的晚风,任凭自己沉溺在这劣质的烟味里,堕落着、腐朽着。
以为能靠着这样的放纵挺到高考。
只可惜她一贯难以如愿。
就像小时候为了能养小乌龟,拼命想考到九十五分,最后却只考了九十四点五一样。
那相差的零点五分,就是她的宿命。
高考前留校的最后一个晚上,顾嘉年最后一次去天台,却被偶然来此的语文老师发现。
从此,更深一轮的噩梦开始了。
……
等顾嘉年终于说完这冗长的十年,夜已经深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剩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走着。
迟晏偏过头看去。
小姑娘缩在大大的单人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被绿色碎花裙勾勒得格外纤细的腰肢蜷缩着。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任何情绪。
平静到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
迟晏想要开口打破这平静,却觉得喉咙干涩难以出声。
一贯擅长遣词造句的人,此刻竟连只言片语都为难。
满室静谧,空调也停止了运作。
如同有某种感应,他忽然转过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
十一点五十九分。
他叹了口气,忽然难以抑制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指尖的触感还算温热,莫名让他心安。
“最后一分钟了,”他扯了扯嘴角,“生日快乐,恭喜成年。”
他希望她能快乐。
*
生日快乐。
恭喜成年。
顾嘉年干涩的眼眶忽然开始发疼,她整个人更深地蜷缩进沙发里,把脸埋进双手,泪水如同潮涌般从指缝中涌出来。
麻木平静的情绪骤然决堤。
起初还能抑制哭声,到后来却仿佛破罐破摔。
像是要把十多年的怨气和委屈全都通过眼泪发泄出来。
她深深地弯着腰,任由滚烫的眼泪透过指缝浸透裙摆。
直到有人迟疑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弓起颤抖的脊背。
顾嘉年难以控制地伸出一只手,如同溺水者般紧紧攥住他的衣摆。
直到许久之后,她的心情才稍微平静些。
她慢慢睁开哭肿的眼,理智恢复了一些,吸了吸鼻子,总算肯放开手里攥着的布料。
“抱歉,没控制住。”
迟晏捋了捋皱巴巴的衬衫下摆,好笑地问她:“你这个爱扯人衣服的习惯怎么来的?”
那次在医院也是这样,疼起来能忍住不哭,却差点把他的衣服下摆扯烂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谁都扯。”
迟晏瞥了她一眼,半开玩笑道:“哦,那就是跟我有仇?没良心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