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前骂一通黎王,也算是替他的女儿与女婿出了口恶气。
黎王与明侦帝这对皇家父子,乃是如出一辙的心狠手辣,薄冷无情。
他没骂错。
贺老相公临终前饱受剧毒折磨,心肠脾肺皆似被人揉碎了一般揪痛不已,越是痛,他心间存了十数年的愧疚之意也能减弱几分。
云菀是他与老妻所生的嫡长女,乖巧□□、端庄知礼,性情仁善坚毅。
女儿女婿皆报冤而死,他却因家族之故不敢对云南王府施以援手,如今他还不容易累攒起了名声,也能荫庇住贺家百年安危。
如此,便让他体悟一番女儿女婿临死前的灭顶痛意,将来在地底下团聚时,不至于无颜面对他们。
“云菀,爹爹……爹爹来陪你了。”贺老相公挣扎着说出这一句呓语后,便阖上布满血丝的双眼,溘然长逝。
*
贺老相公的死信传到燕岭时,沈清端已沿途收用了不少壮丁,正与苏山忙着将这些人登记造册。
读完从京城传来的密信后,沈清端默了许久,到底是在随行带着的牌匾里加上了贺老相公的名头。
苏山也在旁劝他道:“你这外祖父是在用性命为你铺路呢,咱们这一仗赌上了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愈发不能有任何差池。”
沈清端闻言便收拾了心神,拿出大雍的舆图后与苏山再度商议起了行军路线。
燕岭离京城约莫二十多天的路程,若是日夜不休地行进,便能十五日赶至。
如今西北之处再无鞑靼进犯之忧,一路往京城行进时,凌家军已壮大至了一万人。与京城御前司相比,虽不是毫无胜算,可沈清端却不肯打没有把握的仗。
是以,待贺老相公的死讯传出京城后,沈清端等人便绕道去了金陵。
因着贺老相公生前的刻意安排,京城内外都传出了些于黎王不利的风声。
例如说黎王猜忌疑心贺老相公,认定他必会帮扶举起反棋的外孙,便将他传唤至了金銮殿,百般折辱后戕害了贺老相公。
此等流言甚嚣尘上,黎王虽在人前人后都驳斥了一回,却堵不住清流文官们的悠悠众口。
贺老相公一身门生无数,帮扶过的寒门子弟更是数不胜数,更别提他一手创办的白鹿书院扶值出了大雍朝大半的文官。
黎王本就得位不正,明侦帝如今是生是死尚且无人得知,多少忠君之臣面上虽迎合了他,心里却对其弃如敝履。
沈清端一入金陵,便以凌序之名拜见了贺家老太太。
本该在十几年前便死于皇室刀下的外孙死而复返,贺老太太当即便哭湿了好几条帕子,瞧着外孙肖似嫡长女的面容,愈发悲从心来。
她道:“这十几年,每回念及你母亲,外祖母的这颗心好像被人揉碎了一般,痛,痛得喘不过气来。”
沈清端幼时常伴于贺老太太身前,与这位外祖母情谊十分深厚,当即便也红了眼圈,无声无息地被贺老太太揽在怀中,任凭泪水四溢。
说到底,他并不恨外祖父与外祖母,连同那个性子寡淡的舅舅,他也不太恨了。
贺家是贺家,凌家是凌家。以当时明侦帝对父王的恨意,若是贺家也牵扯进来,只怕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贺老太太与沈清端抱头痛哭了一场后,便将慈爱的目光放在了苏荷愫与柔姐儿身上,陈氏与曾氏等人只缀在明堂最后,并不愿出声。
柔姐儿正是爱说话的年纪,被贺老太太搂在怀里抱了一回后,便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句:“太祖母。”
童言稚语,唤起了贺老太太心里无尽的忧思,一时泪意上涌,她便将衣袖里的长命锁递给了柔姐儿,只道:“这是你祖母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以后就给柔姐儿戴了。”
沈清端瞧见母亲的遗物,一时也克制不住心绪,泪意愈发汹涌了几分。
待黄昏时分,沈清端才去了贺成院里,与他商议起了进京一事。
三言两句间,沈清端已问清楚了贺成与朱珠公主和离一事,得知如今贺家与皇室一族再无关联后,沈清端也放下了心。
只说:“德阳县主被王浚一路护送去了栖霞寺,便是京城再乱成一团粥,也不至于扰了她的清净。”
在廊坊的这两年,沈清端时不时便给贺成写信。连南诏王廷的事儿也和盘托出,是以此刻的贺成便长吁短叹了一番,道:“她是个性情坚毅的女子,纵使在南诏饱受折辱,也不曾移了心志。”
两人称赞了德阳县主一番,便又道:“金陵知府已投于凌家军之下,如今便是京城与京郊之外的尺地,你可有什么轻取的法子?”
提及此事,沈清端面色便止不住地冷凝了几分。
他从廊坊一路赶至金陵,因要采纳贤士、壮大凌家军的缘故,便派了亲卫们去了解民情,细致入微地去问了百姓们的名声。
才知早年立下雄心壮志,要收服失地,驱除鞑靼的明侦帝在为政的后十年内大兴赋税,且边关百姓与京城百姓的赋税之比更是天差地别。
京城百姓们赋税极轻,称得上是安居乐业,富庶逍遥。而边关百姓们却赋税极重,本就连年大旱,却还要卖儿卖女地去应付徭役。
且如此区别对待边关百姓与京城百姓,也让边关百姓们的“民愤”成不了气候。
边关百姓们的积怨掩藏在心底甚久,是以沈清端的“谋反”之举才会如此顺畅。
贺成知晓了边关百姓们的遭遇后,也颇为不平地说道:“他们好不容易盼走了明侦帝,却又迎来了个不管他们生死的黎王。姑父早年在边关累攒下了好名声,你自然如有神助。”
即便此刻京城内外的风向都似一边倒一般倾在沈清端这一头,他却一如当初那个身无长物的清贫书生一般,不骄不躁地说:“父王在天上助我。”
贺成自小便格外敬仰那英明神武的姑父,闻此声便也顺着沈清端的话头论起了往事。
*
苏荷愫从贺老太太房里走出来后,便先将柔姐儿抱去了奶娘那儿,随后才去厨灶上为沈清端做了碗鸡丝凉面。
撒下些香气四溢的芝麻碎后,便端着去了贺家的外书房。
她本不知沈清端与贺成在外书房里议事,见廊下并没有丫鬟与小厮们候着,当时也颇为讶异,便让红袖端着食盒,自个儿走到书房屋门前。
此时的沈清端与贺成已从追忆往事中抽身而出,正语重心长地商议着如何能在不伤及京城百姓的前提下解了黎王的兵权。
沈清端倒不是怕自己的凌家军会敌不过黎王的私兵,只是一旦起了战事,便不可避免地会殃及无辜百姓。
若是能使出法子杀了黎王,便不必殃及平民百姓。
“我有一法子。”贺成的声音隔着糊作的彩嶙纸飘入苏荷愫的耳畔。
“黎王妃乃是黎王的枕边人,心机深沉、聪慧过人。早年黎王在私底下与群臣结交,少不了她在旁出谋划策。我观她待黎王情意深笃,便靠着这一腔情意死心塌地地跟着黎王。”
贺成话尽于此,沈清端已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
爱之深恨之切,若让黎王妃发觉了黎王与那死去的嵇康之间的隐秘,她是会在沉默中爆发,还是隐忍地吞下苦果,与黎王生了嫌隙?
无论是哪一种,于他们而来都百利而无一害。
“我记得表嫂与黎王妃有几分旧识,不若让她去游说黎王妃一番?”
若是成不了他们便再想其他的法子,若是成得了,便能免去一场战事,护住百姓们的安危。
“不行。”沈清端忽而变了脸色,掷地有声道。
作者有话说:
30万字完结
目前的番外进度是:德阳县主一章。
还有小沈和愫儿的if线,如果没有云南王府谋逆的这一桩事,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序小王爷,一个是农女出身的官宦小姐(苏家不可能像这一世这么显赫,只是个小官。)
两人在身份差如此巨大的条件下,会怎么样?
我也蛮想写的。
第71章 一更
贺成自然明白沈清端的隐忧, 既是要挑拨黎王与黎王妃之间的关系,那飞鸽传信这样的法子便太过潦草了几分。
最好的法子还是亲自去一趟京城,当着面儿将黎王与嵇康之间的隐秘告诉黎王妃。
至于证据。
贺成黑眸里忽而掠过几分凝重之色, 整个人仿若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郁色之中。
他道:“我使了法子, 借着朱珠公主的由头从老宫人嘴里问出了些话, 那嵇康是自小服侍黎王的太监,黎王成年后,便将他带出了皇宫, 小心地养在自己身边,可见其爱重之心。”
“所以。”沈清端接了话,“能证明他们有私情的证据, 黎王一定不舍得丢弃。”
除了这等书面证据外,沈清端也是个最好的证人。
贺成瞥了他一眼, 神色笃定地说道:“黎王妃如此聪慧, 必定好奇过黎王为何要对你痛下杀手,明明你已经亲手杀了废太子,再无与他抗衡的理由。”
的确如此。
黎王对沈清端的恨意来的太过突兀, 若不是牵扯到深仇大恨, 何以要对沈清端下次毒手?更招致今日分庭抗礼的局面?
立在窗外的苏荷愫越听心内越发镇定,她知晓贺成所言不假, 若想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黎王, 从黎王妃这儿入手当是不错。
她与黎王妃总算得上有几分相识的情分,去京城走一趟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怕沈清端不答应而已。
沈清端也当真是不愿意答应,纵使贺成将此事事成的好处反复地说与他听, 他也只是坚定地说:“不行, 不能愫儿去。”
若是黎王妃相信苏荷愫还好, 若是不信,愫儿该如何自处?
京城里如今没有沈清端安排的人手,更无法保证苏荷愫的安危。
贺成劝了几遭,见沈清端执意不肯,当即便也只能作罢,叹着气说:“早知便不该与朱珠公主和离,她与黎王妃倒能说上几句话。”
听出他言语中的悔意,沈清端微微有些诧异,却也没有出声细问,只说:“和离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明明他离开京城前,贺成与朱珠公主还是一副水火不容的样子,怎得如今竟变了模样?
“孙皇后失势以后,她与我提及了和离一事。我原是想带她到金陵,护她安稳过一生,也好全了这一世的夫妻情谊。”
“她没同意?”沈清端讶声问。以他对朱珠公主的了解,若不是对贺成怀揣着几分真心,如何会舍得和离?
也正因如此,贺成才会对朱珠公主怀揣着几分愧怍,只说:“若将来有朝一日你登上大位,可否对朱珠网开一面?”
沈清端默了良久,到底不愿意欺瞒贺成,便说:“我没打算称帝。”
话音一落,在屋外偷听了许久的苏荷愫终于推开了书房的屋门,她从红袖手里接过了鸡丝凉面,笑意盈盈地与沈清端说:“夫君,我愿意去京城试一试。”
*
此时此刻的京城内。
黎王妃正安坐在美人榻里,身边的奶娘们正小小翼翼地照料着摇床内的婴儿,嘴里止不住地赞叹道:“小皇子生的当真俊俏。”
话音才落,却被黎王妃笑着指责道:“殿下还未继位,可不能乱了称呼。”
明侦帝如今还半死不活的躺在乾清宫内,黎王虽则未曾称帝,可大雍的朝政之事皆被他牢牢攥在手心,与称了帝又有什么区别?
黎王妃王若霜出身没落氏族,早年王家尚存几分蕴气时,便集家族之力替黎王揽下了不少私兵,也为黎王的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王若霜与黎王情谊深笃。可嫁给黎王的前十年里却一直没有子嗣,她又是延医问药,又是求神拜佛,仍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直到去年除夕之后,她忽而诊出了喜脉,黎王也高兴了好几日,扶着她的肚子笑道:“这会是本王唯一的子嗣。”
那时,王若霜尚且不明白黎王这话里的深意,只以为黎王是在向她许诺,他的后院里不会再有妾室和庶子。
王若霜心里好似抹了蜜一般的甜,早年吞下的苦楚都化作了绕指柔,缱绻的情意将黎王包围在其中。
黎王虽将妻儿拥在了怀里,胸膛虽温热无比,心却薄凉一片。
有妻有子有权。
他似是在一夕之间完成了埋藏在心底的夙愿,可不知为何,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兴许是那人不在他身边的缘故。
纵使财权地位拨动人心,没有相爱之人陪伴在侧,也只剩下些难以言喻、孤高自赏的寂寞罢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收尾阶段有点卡文。
第72章 计谋
苏荷愫贸贸然地闯入了书房, 言明她已偷听到了沈清端与贺成密探的话语,素白姣美的脸蛋上显露出几分笃定与真挚。
“我愿意去试试,若是能不伤一兵一卒就将黎王拉下马来, 于百姓社稷都是件绝佳的好事。”
初时的惊讶过后, 沈清端已恢复了往日里的清明神智, 只见他欺身上前攥住了苏荷愫的皓腕,蹙着剑眉劝道:“还有别的法子,实在不需夫人去京城里以身涉险。”
且不论黎王妃是否会相信她的话, 单是全须全尾地从京城里活着出来就已极不容易。
这法子,成效最好,风险也实在太大了些。
沈清端不肯让心爱之人去犯这个险。
可苏荷愫听后却把手里的鸡丝凉面搁在了桌案上, 忽而朝着沈清端眨了眨杏眸,只说:“乔装打扮一番就是了。我先想法子和黎王妃熟络起来, 待无人时再向她挑明身份。”
“若是不成。”苏荷愫便从衣袖口袋里拿出了一把泛着银辉的匕首, 她笑得粲然而又残忍,“我也有法子脱身。”
沈清端的神色愈发显得震烁无比,一旁的贺成却煞费苦心地应和苏荷愫的话, 只说:“表哥若是不放心, 便让死士跟着表嫂就是了。那几个人皆是万里挑一的个中好手,将表嫂从全无防备的黎王妃手里救出, 还不容易?”
于情于理, 都该让苏荷愫跑这一趟。
若是事成,挑拨得黎王妃与黎王反目成仇,生出龃龉来,他们便能借着黎王妃之手重创黎王。
若是不成, 也有死士们寸步不离地保护着苏荷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