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贺。”
元呈接过身后侍从手里的伞,牵着周贺朝人群走过去,那边的百姓们聚作一堆看热闹看了半天了也没有什么进展,已经散了大半了,元呈很轻易地便看见了里头跌坐在地上的女人和一旁一脸无奈苦涩的男人。
女人一眼便看见了周贺,她震惊地睁大眼睛,男人似乎也没想到周贺还会回来,他张张口却又在见到身后那白衣男子后闭嘴。
“贺儿!我儿啊苦了你了,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女人披头散发一脸泥泞,却撇嘴一把扯过周贺,呜呜咽咽地哭诉着,周贺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虽说刚刚一副大人样子,可现在回到娘亲的怀里,还是红了眼眶。
元呈敛了眸子,稍稍偏头示意侍从给周贺和他娘撑起伞。
“您是哪位?”男人神色疲惫不堪,眼睛下大大的黑眼圈和青色的胡茬更是使这个男人看起来沧桑不已,就连嗓音也带了几分倦怠的沙哑。
“我是谁不重要。”元呈微微颔首:“但我看着周贺聪敏机灵,有意买他做侍从,不知您意下如何?”
“侍从?”男人皱紧眉头一脸震惊,“贺儿刚刚六岁,如何能做侍从?”
“但他性子聪敏,是个好孩子,我会好好教导培养他。”元呈发出邀请:“如果您有意,我们详细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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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新月倚在窗边,蹙着细眉看窗外细雨霏霏,雨丝缠缠绵绵打在翠绿的枝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鼻尖是清冽的茶香同雨后泥土的潮湿空气混杂在一起。
周贺谨慎地偷瞟了一眼元新月,他舔舔唇吞了下口水,又伸手拈了一块茶点,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元新月领着周贺在茶楼一楼闲坐,元呈与周贺的爹娘在楼上商议,虽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她还是难免担忧,盯着雨丝看了片刻,元新月轻轻叹了口气。
“王妃,您还在担心?”庆鸽伺候在元新月身侧,轻声询问。
“嗯,倒也算不上担心。”元新月垂低杏眸,恹恹地摆弄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悄声回答:“我知道这件小事对兄长来说不算什么,但我还是……”
元新月顿住话语,片刻后她起身,拉着彩菲稍稍走远一些,使周贺听不见二人的话语声:“彩菲,你今日说,邑京的百姓过得大多不如意……卖孩子换钱这种事很常见吗?”
原本彩菲还怔愣着,闻言却又明白了元新月的意思,她解释道:“是啊,尤其是去年接近收粮时,朝廷征了各家的适龄人丁当兵去边疆打仗,本来收成就不好,这一来二去还烂了一半在地里,百姓没有办法,只能将孩子卖几两银子度过难关。”
“……”元新月听见这话还抽了一口气,她嘴唇翕动片刻,却又无声。
正沉默间,元新月瞧见面色惨白的周贺娘从楼下跌跌撞撞下来,她踉跄着靠近窗边的周贺,一把紧紧拥住自己这个仅六岁的儿子,她把头埋在男孩的颈间,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贺儿,是爹娘没能耐,家里还有你的两个兄弟,我们一家不能被活活饿死。”周贺娘呜呜咽咽地抽了抽鼻子,布满老茧的手在周贺单薄的后背轻抚两下……周贺的爹立在一旁,表情上也难掩愧疚。
能够跟在那位公子身边,哪怕是做人家的仆人,也比他们周家一家人饿死好。
元新月抿紧唇,看见元呈从楼上下来,给了元新月一个安抚的笑。
“兄长,办好了?”元新月快走几步轻声问。
“是,周贺以后会跟着我,你放心吧。”元呈把自己的安排对元新月解释了一番,他不仅给了周家十两银子买下周贺,还安排了周贺十岁的哥哥去学徒,每日也能有些微收入补贴家用。
元新月静静地听着,听罢她点点头,“麻烦兄长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元呈轻笑,片刻沉默后他的目光遥遥投向了窗边的三人身上,语气和眼神里竟然多了一丝惆怅:“不过我只能安排好周家一家,这邑京百姓千万户,又哪能帮的过来呢……”
第20章 药膏
把周贺的事情安排妥当后,元新月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没想到许久没上街闲逛,好不容易出府一趟还遇见这件事,她幽幽呼出一口气,轻呷一口清茶。
“新月,你怎么这么快就出嫁了?嫁的还是宁王殿下。”元呈这些年在汉岭为官,对韩骁骋的性子不太了解,他紧紧盯着元新月的面庞,那张小脸没有厚重头发的遮挡,倒是漂亮了不少,今日见到竟是一时叫元呈差点没认出来。
闻言元新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兄长你解释。”
“罢了,不好说便不说了,你我兄妹一别三年,今日便叙叙旧吧。”元呈温和地笑笑,予了元新月一个安抚的眼神,元新月心底霎时涌起一股热流。
元呈性子温柔,不论待什么人都是温和可亲的模样,所以他也是整个元家里除了庆鸽外,唯一一个以真心待元新月的人。
元呈作为元家长子,也是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故他虽是庶子却一直被元鹤看重并寄予厚望,好在元呈也争气,短短三年便将汉岭刺史一职做的风生水起。
“兄长,汉岭如何?我听闻汉岭条件很苦。”元新月询问着元呈这三年的情况。
“汉岭土地贫瘠,百姓食不果腹,更是有贪官富吏坑害百姓,我这三年来质询汉岭官吏,本以为自己有所建树,可今日回京一看,大讫的百姓依旧这般……”聊到这里,元呈想到今日的所见所闻唏嘘不已。
“兄长,不聊这个了。”元新月感受到了元呈的愧疚和不甘,她轻声宽慰。
“对了新月,明日家里要为我接风洗尘,办一次家宴,你可要回来?”元呈放下茶盏,柔声询问。
“我……”元新月闻言有些迟疑,她不安地在桌下绞着手指,不敢抬头看兄长的眼,她不想回元家,可待自己好的兄长三年汉岭任职后归京,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出席。
元呈也看出了元新月的为难:“你不想来也罢,毕竟……”
“我会去的,兄长。”元新月打断了元呈的话语,她扯了扯唇角弯出一个笑意。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元呈微微一笑,招人把已经换洗过衣服的周贺领了进来,“我这几日还没在邑京落下脚,把他带回家里也不大好,王府可能收留他几日?”
周贺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又把小脸洗干净了,白白嫩嫩如一个奶团子般,孩子身子虽瘦削,可脸蛋上的婴儿肥圆滚滚得可爱,一双机灵的葡萄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
元新月想到宁王有些胆怵,但是一看到眼前这个乖乖的孩子,便又心软了,她揉了揉周贺的脑袋,柔声应了下来:“好。”
又与元呈闲坐片刻,元新月起身告辞,牵着周贺回了王府。
把周贺安顿在抚月阁里,元新月疲惫地回了卧房,今天的太阳始终被阴霾遮挡着不显露真容,搞得元新月都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把头轻轻倚在架子床的边沿上,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潮湿闷热,她下意识地把领口扯开了几分,有些昏昏欲睡,元新月迷迷糊糊朝外头唤了一声:“庆鸽,什么时辰了?”
“王妃,已经未时了。”进来的不是庆鸽,而是彩菲。
见元新月眯着眼睛正在小憩,彩菲悄声靠近,一眼便顺着元新月的纤瘦脖颈看见了那处红痕,在一派白皙娇嫩的皮肤上格外显眼,看上去像是几个指痕,她无声地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殿下也太凶残了些,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对了彩菲……”元新月倦到眼皮打架,可她还记着自己擅自领回来周贺怕是会惹宁王生气,她轻声道:“你帮我同殿下说一声,便说我领了个远房表弟在府中住几日,几日后便离开。”
彩菲应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将自己买的那盒药膏放在床边,又简单嘱咐几句这药膏的作用,哄着元新月躺下午睡,这才去了韩骁骋处汇报。
韩骁骋目光淡然地扫过走进书房的彩菲身上,又落回了桌案的公文上,指尖轻轻翻阅。
彩菲将今日发生之事如实说来,“今日王妃见到了她的兄长,也就是元家长子元呈,还带回来个六岁的孩子,如今在抚月阁住下了……”
“……”闻言韩骁骋手下动作缓慢了些,他却细微抬眼看向彩菲打断她的话:“药膏已经买好且送给王妃了?”
“是。”
听见回答,韩骁骋复又恢复刚刚的状态,他轻声道:“继续。”
彩菲继续一五一十地汇报,不知何时,韩骁骋手下的动作如停滞了一般,他还保持着翻阅公文的状态,心思却明显已经不在于此了。
“嗯,明日记得保护好王妃,若是再出问题……”韩骁骋把手里的公文扔至一旁,“唯你是问。”
彩菲忙恭敬应下:“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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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府。
元呈甫一进门就被元鹤叫去了书房,“父亲,您找我?”
闻声元鹤停了手中捻佛珠的动作,自窗边回身,幽幽看向逆着光站立在门前的元呈,元鹤面上依旧是威严的,可心底确实欣喜。
元鹤很欣赏自己的这个长子,除了身份不如嫡出般尊贵外,其他方面无可挑剔,于是在元呈归家时,他一下朝便赶回家里同元呈叙旧,就连为元呈接风洗尘的家宴都是元鹤先提出来的。
“今日出府做了些什么?”元鹤把手里的佛珠小心供好,这才坐下,元呈规规矩矩道:“今日儿子在街上见到了个卖孩子的百姓,儿子想,许是因为去年粮食收成不好的缘故……”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朝廷田赋严重,后半句元呈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
听见元呈的话,元鹤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可怜啊可怜。”
“呈儿,你看看这个。”元鹤自桌案上找出一个折子递给元呈,元呈倾身接过翻看,他翕动嘴唇试探问道:“父亲是想,请旨修缮邑京城中的所有寺庙观宇?”
元鹤点点头,满目慈祥地看向眼前的元呈,“我朝如今能够国泰民安,仰仗了各位高僧们,依着去年增加了赋税,如今国库充裕,正好用以修缮寺庙道观,不仅能叫各位长老仙人们有处可去,也算是替大讫祈福了,一举两得和乐而不为呢!”
元呈依旧维持着稍稍屈身的姿态,他在元鹤面前始终是这副卑躬屈膝的态度。
但此时此刻他的指尖却紧紧捏着那折子,支起的窗扉间拂进一丝混着潮湿泥土的昏晦腐朽气味,直叫元呈打心底作呕。
“我打算叫你去做这件事,你意下如何?”元鹤笑着看向元呈。
“……”元呈深呼吸一口气,尽力不去在意鼻尖那股腐烂靡靡的气息,他敛了眸子里的厌恶和恶心继而抬眸,恭恭敬敬道:“能够为大讫安康出一份力,儿子自然愿意。”
第21章 家宴
次日一早元新月就出了门,她把庆鸽留在了府里照顾周贺。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天色湛蓝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云朵,庆鸽见周贺始终拘谨着,便领着周贺去了花园闲逛。
“秋千!”
周贺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他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那个随风悠悠晃荡的秋千,他惊喜过后试探地看向一旁的庆鸽,眸子里满满的恳求,庆鸽看都没看便软下态度来,只好领着他过去,那秋千不论架子还是绳子均如崭新一般,架子上还蜿蜒曲折攀附了几棵翠绿的藤蔓,若是花期许是要开出团团簇簇的花。
庆鸽确认没有问题便允许周贺去玩了,小孩子玩得兴高采烈,庆鸽便坐在一旁笑看着。
约莫玩了一刻钟,周贺额头上就沁出一层细细的薄汗,庆鸽招呼他过来歇一歇,一道悠长的暗色身影迈步走来,看清来人后庆鸽一惊,她忙拉着周贺行礼:“殿下。”
韩骁骋的目光始终幽幽放在一旁的男孩身上,他轻声问:“你叫什么?”
“我、我叫周贺。”周贺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殿下是什么身份,但能被人称呼为殿下的,他也明白定是高官。
“起来吧。”韩骁骋打量着周贺的一举一动,虽没什么规矩,但是大方利落,似乎一点也不怯自己。
“你会读书写字吗?”韩骁骋询问。
“不会。”周贺摇摇头。
“想学吗?”
闻言周贺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他生于农家,父母家世世代代都是平头百姓,哪里有读书认字的机会,他每每路过学堂时听见里头朗朗的诵书声都会驻足许久,此时他缓过神来,周贺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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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新月下了马车,被婢女引着到了厅里,元鹤坐在主位,其余的人除了元陈氏和元满荷、元呈外,只有一个陌生面孔,那便是元鹤的妾室柳氏,柳氏身子虚弱面容苍白,元新月只在三年前,元呈离开邑京去汉岭赴职前日的宴上与她有一面之缘――她是元呈的生母。
不过柳氏作为生母的意义也不大,只因元呈一出生,作为长子他便被送到了嫡母元陈氏膝下抚养,与柳氏是一年见不上几面的,而柳氏更是染病鲜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么些年过去了,除了血缘关系,想必元呈倒是与元陈氏能够更加亲近几分罢。
元新月悄悄瞥过所有人,元呈最先行了个礼,笑道:“参见宁王妃。”
见状旁人也不得不纷纷行礼敷衍了事。
这还是在元新月出嫁后元鹤第一次见到这个庶女,他虽讶异于元新月竟能在宁王府过得如鱼得水,但明面上依旧得体,端坐的元鹤摆摆手,元新月便落了座。
这场家宴名义上是为元呈接风洗尘,故只有元家这几位,旁的人是一个都没有的。
坐了不多时柳氏狠狠咳了几声。
元鹤霎时便皱紧了眉头,不悦地盯着柳氏,他发话:“柳氏,你若是身子还未愈就先回吧,免得出来吹了风又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