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正廉明,关心苍生,这才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应该懂得的。”元呈愈说愈激动,聊到最后音调都比原先高了几分,韩骁骋听完这句话,稍稍掀起眼帘冷冷睨着对面的元呈,那凛冽阴冷的眼神叫元呈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忙住了声颔首:“是我失言了。”
韩骁骋薄唇微开,他淡淡道:“我没有想这么多,教周贺也只是为了解闷罢了。”
“……”
元呈也垂低了眼,片刻思索后压低声音继续道:“我听闻,当年先皇后因一块糕点而死,这件事分明疑点重重却无人敢查……”
听见元呈提起先皇后,韩骁骋呼吸滞住一瞬,那双狭长的眸里瞬间淬满了冷意,他把握着茶盏的指尖用力更深几分。
“紧接着便是先皇,先皇素来身子康健,却在礼佛祭天途中暴病身亡……”元呈提起这些旧事胸膛里也始终悬着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韩骁骋的态度,试探着继续道:“这些事,难道您忘了吗?”
韩骁骋轻轻阖眼,眼睫颤抖着在眼下扣下一片阴翳,把握着茶盏的右手有几分用力,片刻后他缓缓睁眼,恢复了原本的那副游刃有余的神情,他抬眼对上元呈的视线,眸子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情绪,他道:“我真的不记得。”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轻松地继续道:“当年先皇驾崩,我也意外坠落山下,这一摔便把前些年的记忆全都忘干净了,若不是有玉佩佐证,想必我也就成了无衔无权的平头百姓了。”
闻言元呈尴尬一笑,他这些日子调查了韩骁骋,自然听说了韩骁骋曾在先皇驾崩后在外流落数月并丢了记忆,只是他没想到是真的忘了。
“不过元公子若是真的心系天下苍生,可愿意听我一句建议?”韩骁骋指尖弯曲轻点桌面,口中的话似是无意提起,元呈却惊喜地应了下来。
“我听闻去年汉岭曾被匪贼侵扰,你领着几百人便平了,更是为了安民心没有向外透露,可有此事?”
元呈冥思苦想片刻也没记起来这件事,他刚要否认却又听韩骁骋继续道:“近年大讫同遂丹交界处偶有战火,虽都不是什么大战,但遂丹蠢蠢欲动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若是……元公子能带兵驰骋沙场,想必也是百姓心中的大英雄。”
元呈皱紧眉头沉默了。
“今日也不早了,我便先走了。”韩骁骋起身,还在咀嚼刚刚那番话的元呈忙起身相送。
韩骁骋脚步悠闲地踏在小径上,偶尔把视线放在不远处的阁亭回廊的惬意风景上,他不吝夸赞:“这间院子的摆设布局真是精心,元公子好雅致。”
元呈的心思明显不在此,他将韩骁骋送出院子后便怔怔地立在门前半晌,突然他灵光一闪,瞬间想明白了。
元呈抬头看向逐渐没进远方的那抹身影,他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上三岁,但那股沉稳自得、运筹帷幄的态度却是无论如何自己学不来的,元呈看着韩骁骋远去的挺拔廓然的身影,心底波涛翻涌。
亲近的侍从不解地悄声问:“那宁王殿下刚刚的意思,是拒绝了?”
元呈兴奋地攥紧拳头,一边回身朝院里走一边颇有兴致地和侍从解释:“不,我已经是他的部下了。”
待他回到刚刚同韩骁骋闲聊的茶室时,他甫一坐下,便听见“咔擦”一声细微的瓷器碎裂的声响,元呈忙抬头去看,只见韩骁骋用过的那盏茶盏裂了几道细碎的裂痕,元呈直勾勾盯着看了片刻,突然大笑出声来。
侍从心惊胆战地看着,他跟了元呈十多年,鲜少见到自家温润如玉的公子如此放肆恣意。
片刻后元呈止住了笑声,他吩咐拿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信,而后把信封好递给侍从,嘱咐道:“待我离开邑京后,你再找人把信送去给宁王妃。”
“对了……”元呈回想起刚刚韩骁骋的话,他又叫住侍从道:“送信时顺便把这院子的钥匙一并给了宁王妃吧,就说是我补给她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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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骁骋回到王府时正好见到一婢女提了一筐芦苇叶脚步匆匆朝后院走去,韩颢适时解释:“过几日是端阳节,应该是府上要包粽子了。”
韩骁骋会意地点点头,却见着那婢女没往东厨的方向走,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那个方向分明只有抚月阁。
见状韩颢也诧异了几分:“许是王妃那的小厨房要包粽子。”
已经有十多日没见过元新月了,此时听见韩颢提起她,韩骁骋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张精致妩媚的小脸,那夜在她房里时,怦怦心动的感受有些难忘,深邃的目光迟迟从婢女远去的那方向收回来,他没再应声。
第26章 端阳
“你这几日怎么总往外跑?还这么晚回来?”
元鹤把深夜回到府里的元呈叫进了书房,语气间明显有些怒意,元呈屈身回答:“父亲息怒,儿子也是许久没回来,这才在邑京城中多逛了一会。”
“上次和你说的修缮寺庙一事,我已经和皇上请示过了,要不了多久,你便可以着手操办了。”元鹤心满意足地同元呈提起这件事。
元呈心下一惊,他知道父亲掌管朝廷大权,但万没想到这件事经由皇上同意的如此之快,他屏住呼吸在心底措辞推脱,元鹤见他迟迟不回话,精明的眼眸里霎时有些不悦:“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元呈突然跪下,顶着压力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恕儿子不能领命。”
“为何?”元鹤似是没想到元呈竟然会拒绝自己,他震惊地顿住动作,片刻后他自案后走了出来立在元呈身侧,而元呈也稍稍转过身子,朝向元鹤依旧保持着伏身行礼的姿势。
元呈呼出一口气解释:“儿子最近才知道,大讫边境有蛮夷之族虎视眈眈,近年战火更是连绵不绝,我想自请进入军营,领兵打仗,护我大讫周全!”
一番话气宇轩昂,竟叫元鹤一时愣住了片刻,他这个儿子小时候性格温吞,长大后也始终是待人温和,故自己一直欲把他培养能接替自己位置的文官,倒是从未想过叫元呈入军营历练。
元鹤自从听了元呈的一番话后沉默了许久,始终眉头紧锁,瞳孔虽精明利落却带了些疲怠,半晌思索后他叹了口气,把元呈扶了起来。
“你……”元鹤不知从何说起,他虽怒气中烧但还是舍不得罚骂自己的独子,“你当真想好了?”
“是。”元呈语气肯定。
见状元鹤也不好说些什么,他又舒出一口浊气,他幽幽扬起眼睛看向窗外:“唉,罢了,你能进军营自然也是好的,改日我便给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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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粽子确实简单,只不过每日学了一时半刻,两日下来元新月便能够熟练上手了,她手下包裹出来的粽子小巧精美,一旁庆鸽不住口的夸赞更是叫她漾起了笑意。
“今日过节,王妃如此用心包的粽子,到时候殿下看了也一定会喜欢的。”庆鸽一边说一边把包好的粽子收走,元新月则去了一旁净手。
纤细的指节被她浸在凉丝丝的清水里,激起小小的涟漪,指尖沾的几颗莹白的糯米随着水波摇晃坠进盆底,元新月轻声嘱咐庆鸽:“明日蒸好,你记着找人送些给兄长。”
这个时节的芦苇叶长得正好,但难免有些硬爽锋利,元新月连着学着包了两天的粽子,原本白嫩的指尖有了几分怜人的红肿,她盯着左右看了看,没觉出有什么疼痛之感,便不在意了。
元新月以干净帕子细细致致地擦净了手上残留的水珠,屋外却突然传来几分喧杂的声响,她推开屋门看外头,是彩菲脚步匆匆地自院外回来了。
平日里院子里的婢女够用,元新月也不特意留着彩菲在抚月阁,若是殿下那边有急事,彩菲也会支应一声离开,今天她便没在府内。
“彩菲,怎么如此着急?”元新月出了门,彩菲神色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却还是传了刚刚得到的消息:“王妃,刚刚元府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元少爷今日辰时就要启程入塞北军营了。”
听见彩菲的话元新月脚下一空,身子稍虚了几分,空空晃了一下,吓得彩菲忙扶了一把。
“塞北军营?”元新月看向彩菲喃喃道:“当真?”
彩菲点点头。
塞北是大讫与遂丹的交壤之地,前些年遂丹有意侵犯边疆,是陈定广领兵出征打得遂丹节节败退,这近年来才消停了,但那处终归是与蛮夷他族相邻,想必就算大战没有也是小战不断,一个不小心就是要丧命的,元新月心脏抽痛得紧。
元呈待她好,她便担心他。
“怎么会突然想到去塞北了呢?父亲也答应了?”元新月眼圈瞬间红了个彻底,说话的音调颤抖不已,她试图从彩菲的神色里看出一丝端倪,但彩菲也只是听了元呈侍从的话想着通传一声,至于元家的详细情况,她也是一概不知的。
元新月惴惴不安,她抿了抿唇,挣开了彩菲的手便打算往外头走,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王妃,您慢些。”庆鸽忙拦住元新月,她柔声宽慰道:“想必少爷拖到现在才派人通传也是怕你担心,您不要急,眼下离辰时还早,我这就去吩咐车夫,我们赶去送送少爷还来得及。”
“也好,也好。”元新月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她也不想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叫兄长看了替自己忧心。
彩菲已经打探到了元呈会从祥玉门出发,她本想着在出府前报告殿下一声,谁知殿下压根不在府中,彩菲没有犹豫逗留,而是直接找了车夫驾车去了祥玉门。
城墙高耸宽阔,覆以威严气派的琉璃瓦,城门大开。
元新月下了轿子,一眼便看见城门外那集结的小批人马物资,见到眼前的情形她呼出一口气,还好赶上了,不然兄长这一走,怕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次相见了。
“兄长!”元新月从庆鸽手里接过一个小袋子,提起裙摆朝着人群小跑过去,裙袂顺着呼啸的风声飞扬,庆鸽和彩菲忙紧跟上。
“新月?你怎么来了?”元呈语气诧异,似是没有想到元新月会来送自己,他眼睁睁看着元新月小跑着扑进自己怀里,他的双手一时不知所措地无处可放。
“兄长……”元新月一直压抑着的泪珠此刻似是断了线般滚落,她毫不在意形象地抹了抹脸,双手环住元呈的腰身,抬头看着眼前一身劲装的男子,不同于以往的温润如玉,此时此刻多了几分飒爽的青年意气。
“你怎么来了?”一旁来为儿子送行的元鹤更是震惊,他见着元新月一把搂住元呈霎时面露不悦,他咳嗽一声厉色呵斥道:“你一个女人家来凑什么热闹?”
元新月这才发现身侧还有元鹤在,她闷闷地撒开手。
“时辰不早了,呈儿出发吧。”元鹤抬抬下巴。
元新月翕动了下唇瓣,本有一堆问题想问兄长,她想问为何突然要进军营,又想问可带够了干粮衣服,但是元新月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人,便咽下千叮咛万嘱咐,只把手里的袋子塞给元呈后饱含真情地道了一句:“兄长保重。”
元呈点点头,朝元新月安抚似的笑笑,便慢慢走回人群。
上马前他打开刚刚元新月递给自己的小袋子,一股粽叶的清香味冲进鼻腔,他摸了摸还是热的,估计是新蒸出来的,元呈扯了扯嘴角将这几个粽子塞进自己的行囊里,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后头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抵是要下雨,空中乌云密布,脸上顶着城外有些凛冽的阴风,元呈眼眶微润,此番离开邑京,自己的生母碍着身份不能来送行,嫡母和嫡妹更是没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就连看似爱子的元鹤,也不过是看在没有能够继承他意志和家业的子嗣才对自己好罢了。
眼看着要远离邑京去了塞北,却始终孤零零一人了无牵绊,元呈却没想到,二妹妹能够特意赶来,他先前待元新月温柔可亲若说只是处于本能的礼貌,现在许是多了几分真情。
直到马蹄声渐远,元新月这才记起来身边的元鹤,元鹤厉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送送兄长。”元新月喃喃道。
“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是自己的兄长也不能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元鹤气得吹胡子瞪眼,他见元新月始终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憋屈,也不知道元新月哪点中了韩骁骋的喜好,竟然留她活到了现在,不过既然嫁进了王府,便和元家是不同阵营的人了,元鹤拂袖离开。
“呼……”元新月心尖委屈得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元鹤待自己的态度比起出嫁前还愈发严厉了。
元新月恋恋不舍地看向远方,心底像是被人狠狠揪住般烦闷,庆鸽小心翼翼问:“王妃,回府吧。”
“我不想回去。”元新月闷闷不乐地提不起精神,她对二人轻声道:“今日是端阳节,你们陪我上街逛逛吧。”
庆鸽和彩菲见元新月心情不好,只好顺了她的心意,彩菲嘱咐车夫放她们到邑京城里最繁华的百花街即可,这才上了马车。
有道灼灼的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盯着那抹藕粉色的身影,直到她进了马车才收回视线,韩骁骋背过手立于城墙上,刚刚元新月扑进元呈怀里哭得梨花带雨那一幕,叫他心底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殿下,回府吗?”韩颢问。
韩骁骋胸中始终憋着一口气,他沉默片刻道:“回去吧。”
第27章 走散
尽管是早上,百花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早市热气缭绕,无数摊前香气各异,勾的元新月霎时肚子咕咕叫,今天起得早没吃什么东西,本是打算包些粽子蒸好送去给殿下,谁知临时知道了兄长要走的消息,韩骁骋便被放在了一边,蒸好的粽子都给了元呈。
“王妃想吃什么?”元新月嘘了一声,对庆鸽彩菲二人小声道:“别叫我王妃了,在外面叫小姐吧。”
二人纷纷应下,元新月的目光在四周流转,这街上今日卖粽子的也有不少,但是她只是匆匆一瞥便转开了视线,最后三人挑了个干净的馄饨摊坐了下来,要了三碗馄饨。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他精神矍铄,诶了一声,便利落地盛了三碗小馄饨,撒上清翠的香菜葱花末,另一个老奶奶帮着端上了桌,神色慈爱,老奶奶笑眯眯道:“姑娘们慢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