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新月搅着眼前的馄饨,各个皮薄馅大,汤水清亮,上头亮晶晶地浮着星星点点的油光,香气撩拨着她的鼻尖,她用勺子舀起一个递进嘴里,雪白的贝齿轻咬,唇齿间霎时肉香四溢,她就算没胃口也吃了半碗。
三个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不多时便吃饱了。
“小姐还想去哪里?”庆鸽见元新月终于心情好了几分,急忙说道:“今日我们便在外头逛到天黑再回府。”
“我、我想去找未容。”元新月怔怔地坐在摊位上思考着,她目光扫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突发奇想道。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顾未容了,刚好今日有空,不如直接去顾府。
几人说走就走,即刻去了顾府。
约莫晌午时分,顾青狼狈地从顾府出来直奔宁王府。
“你怎么来了?”韩骁骋慵懒地倚在案后,毫不在意地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坐在对面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顾青。
顾青愤愤不平道:“我怎么不能来?”
“你的王妃跑去我府上了,哭得梨花带雨,我妹妹为了哄她开心,在府里办了个什么只有女人才能参加的宴会,这不……”顾青耸耸肩,无可奈何:“饭都没吃就被赶出来了。”
闻言韩骁骋握着毛笔的指尖微顿,一朵墨花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晕染开,慢慢扩大,见状他薄唇紧抿,将眼前这张废纸拿开,换了一张干净的宣纸重新落笔,状似不在意问道:“她去顾府了?”
顾青好整以暇地环胸:“嗯,还哭着去的。”
顾青的话半真半假,元新月其实并没有哭,只是去时那双杏眸里还雾蒙蒙的一层水汽,眼眶也红红的,很难不让顾青多想,是不是眼前这个衣冠禽兽的男人做了什么。
“嗯。”韩骁骋浅浅应了一声。
顾青八卦问:“你把人家怎么了?”
“不是因为我。”韩骁骋指节微曲将笔搁在一边,又仔仔细细端详了片刻写好的字这才继续:“是因为元家,元家长子元呈今日启程去塞北了。”
“对,你说起这事我还不明白呢。”顾青一听韩骁骋提起元呈便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把自己的疑惑吐了出来。
“元呈若是一直做他的文官,还有那么一个爹撑腰,怎么说也算是稳了仕途,又何必要去塞北呢,多此一举。”顾青起身在书房里缓缓踱步,喃喃道:“而且元鹤不是一直在培养元呈吗,这眼看着有了一番成就,也有了理由将他调进京城,又怎么会撒手放他进军营呢?”
“元鹤多疑。”韩骁骋淡淡解释:“他已经开始怀疑陈定广了。”
顾青恍然大悟:“然后他就把自己儿子派去军营历练,到时候立个功再找个契机,将陈定广手里那些兵权交给元呈?”
韩骁骋不可置否,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不是元鹤想到这件事的,而是自己提醒了元呈。
见韩骁骋抬步要离开书房,顾青忙跟上去,“你去哪?你一会记得去把你的王妃接回来啊。”
“你不是因为我的王妃没吃上饭吗?”听见顾青的话韩骁骋顿住脚步,他唇边轻弯看向身后的人,狭长的眸子里带了几分不达眼底的冷冷笑意道:“走吧。”
见状顾青撇撇嘴,暗忖,他真记仇。
元新月在顾府待了一整天,顾未容为了陪她解闷还找了几个闺中好友,五六个女孩子投壶、品茶、闲聊玩得不亦乐乎,一个眨眼的功夫天色就暗了下来,元新月虽然不情不愿也只能辞别。
“小姐,天色暗了,回府吧?”庆鸽问。
花灯长明,车水马龙。
百花街上今夜有舞龙舞狮,热闹非凡,到处是卖桃、柳、葵花、蒲叶的小贩吆喝声,耳畔还穿插着不绝的卖唱,街上人头攒动,元新月一时被这景象吸引住了视线,她钝钝地扭头,在一派喜庆热闹的氛围里提高声音问:“你说什么?”
“回府吧小姐。”庆鸽也提高了声音,这百花街向来人流众多,每每到了晚上更是熙来攘往,庆鸽说话间彩菲便护在元新月身前,生怕被人冲散了彼此。
“我们再走一走吧,多热闹呀。”百花街的不远处便是江畔,此时有龙舟伴着喧闹的锣鼓声划过,百姓们纷纷挤了过去,元新月的视线又被那一侧吸引,她扯着庆鸽的袖子也循着人流挤进了前排。
街上的花灯将邑京城如白昼般照亮,翻滚的江水上数艘龙舟齐头并进,江畔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龙舟鸣锣开路,百姓们纷纷叫好,元新月这些年来几乎很少出府,哪里见过这么气派热烈的场景,今日那一股憋闷的心情终于好受了不少。
待到龙舟赛终于分出胜负,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元新月笑着回身,身后却哪里还有庆鸽和彩菲的身影,原来刚刚不知不觉间她竟撒开了拽着庆鸽的手。
“庆鸽!彩菲!”
她滞住呼吸,心底的惊惧叫元新月不安地四处张望,龙舟赛过,人流又拥簇着元新月不由自主地朝着百花街上去,她身子娇小纤细,几乎要被淹没在人群里,只能惊恐地提起裙摆,一路跌跌撞撞地跟着人群走。
“庆鸽!彩菲!”
本就红肿着的眼圈又湿润了几分,元新月惊慌失措地唤着无人回应的名字,一刻不停的呼喊,她的嗓子都有几分嘶哑了。
“庆鸽……”元新月无助地踮起脚尖朝远处张望,可她的身形实在太过娇小,只能看见一排排人头,她的眼眶干涩疼痛,豆大的一颗泪珠簌簌沿着脸颊滚落,她刚想再喊一声,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
元新月心底一惊,刚想挣脱,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叫人心安的凛冽檀香。
“别喊了。”韩骁骋轻声道,惯来平静的声音里竟然蓦地多了几分心疼的意味。
第28章 醉酒
眼前少女腰肢纤细,一身藕粉色裙袂飞舞。
韩骁骋撒开手,这四周百姓实在太密集,他怕护不住元新月,只好左右看了看,找了一条没那么拥挤的出路皱紧眉头道:“跟着。”
元新月小跑着跟在男人高大阔然的身形后面走出去,有人在身前开路她走的轻松多了,韩骁骋始终侧目确保元新月在自己视线里,直到二人远离了人潮却逐渐没入了黑暗里。
待到元新月感受到周身空无一人时,她已经亦步亦趋地跟着韩d到了小巷口。
长巷深深,巷外是街灯昼明,巷里是幽幽漆黑,只是站在这里元新月就开始浑身发软了。
发觉元新月停住脚步不动,韩骁骋回身看向着藕粉色裳裙的少女,元新月身后就是繁华热闹的百花街,她周身笼罩了一层雾蒙蒙的光亮,韩骁骋沉声解释:“只能从这里走,百花街上人很多,很容易走散。”
“过来。”韩骁骋轻声哄。
元新月呼出一口气在心底给自己壮了壮胆,在巷子口看里面只是有些昏暗但还算清楚,她吞了吞口水,紧紧跟了上去,可走了不过片刻,她便发觉原本自己还能勉强视物,可时间愈久四周就越来越黑。
她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却依旧看得模糊,就连不远处韩d的身形都陷进黑暗里无法分辨了,同人失散的恐慌还没散去,霎时心头的恐惧再次飙升,她便知道自己的夜盲又犯了。
元新月无措地视线四处乱瞟,却依旧难以看清,脚下磕磕碰碰,最后她干脆直接蹲了下来吸了吸鼻子,试探着颤着声音喊了一句:“韩d,你在哪?”
“……”
韩骁骋自从元新月踏进巷子里的那一刻便发觉出了她的不对劲.
一双杏眸的瞳仁在漆黑里骨碌碌地四处乱转,却始终是找不到焦点似的迷惘茫然,眼看着她缓缓蹲下.身子双臂环住自己,纤细的身子蜷缩成一小团,再轻声唤自己的名字,韩骁骋一直都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
“我在这。”韩骁骋静静伫立在几尺外。
“韩d,你走过来一点好吗?”元新月小心翼翼地循着韩d的声音望过去,可眼前依旧是漆黑。
话落,元新月感知到韩d朝自己靠近几步,那股熟悉的气息瞬间将自己包裹起来,元新月心头踏实了不少。
“韩d,我看不见了。”元新月带着几分泥泞湿黏的哭腔扁扁嘴,她觉着自己真是个累赘,出了顾府若不是自己非要乱走也断不会和庆鸽彩菲走散,要不是自己天生带了夜盲,也不会在此时此刻拖了韩d的后腿。
感受到元新月摸索着拽上自己的衣角,韩骁骋的呼吸霎时滞住了一瞬――
“韩d哥哥,我看不见了。”
小女孩的声音裹着湿哒哒的哭腔,奶声奶气地朝韩骁骋努努嘴,顺便紧紧拽住了他的衣摆,耍无赖似的撒娇道:“我不走了,我想你抱我。”
那时十岁的韩骁骋也如今日这般,站在那小小一团的身前,他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一把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女孩看起来圆滚滚得可爱,可她身上却没几两肉,十岁的韩骁骋抱着也觉不出累,怀中娇软在不知不觉攥着他胸前的衣襟熟睡过去,韩骁骋便这样一路把她抱回了家,哪怕是朗朗月辉自乌云里探出来悠悠洒下,他也没松开手。
“元新月?”韩d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自言自语喃喃道。
“怎么了?”元新月紧张地问,她看不见便没有安全感,她有点怕,怕韩d抛下自己。
“无事。”韩骁骋沉沉的深邃目光灼热汹涌,片刻后他俯身将元新月扶了起来,骨节分明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衣料牵起她纤细的皓腕,朝着来时的路慢慢返了回去。
感受到温热的大掌覆在自己手腕上,元新月还是不放心,她将自己另外一只手探索着覆在了韩d的手背上,这下子安稳了不少,韩骁骋的身子却因着温暖的触碰绷紧了一瞬。
她跟着韩d的脚步走,不多时眼前模模糊糊显现出星星点点的光,随着脚步那光点愈来愈亮,韩d缓缓松开了手,元新月紧紧闭上眼歇了一会再睁开时,便看清了眼前人头攒动的百花街。
元新月愧疚地仰头望向自己身前的男人,侧脸轮廓分明,凛冽的下颌线条始终紧绷着,她嘟囔道:“抱歉。”
韩骁骋见她缓过来了,绯色薄唇只是紧抿成一条直线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四处打量了下,抬手指着不远处一间茶坊沉声道:“去坐一会吧,等晚一些再走。”
元新月赶紧点头应了下来。
二人到了茶坊二楼雅间,随便点了壶清茶和两盘茶点,伙计上茶点时还额外带了一壶桃子饮,伙计笑嘻嘻解释:“这是小店赠的,二位慢用。”
韩骁骋坐在窗边,视线从元新月脸上慢慢移到了楼下,街上依旧人来人往,高楼阁亭火树银花,幽远的江面上倒映出街上摇摇晃晃的灯影,西方漆黑的苍穹上悬着一弯蛾眉月,清隽若银钩。
他听着元新月那边OO簌簌的声音,任由她折腾,幽幽视线落在了穹宇中。
端阳节是一年里除病驱邪的重要节日,他突然想到往年这一天,自己不是在皇宫赴宴就是在王府议事,基本没有时间上街,韩骁骋敛了眸子,想到刚刚心底那个人瞬间和元新月重合,思绪有些飘忽。
韩骁骋思索半晌,叹了一口气,还是打算问一问安心,“你可曾去过榆……”
可是话甫一出口却又顿住,他突然发现元新月面色薄红,她闻声抬眼望向自己,漆黑的眸子里潋滟如春波荡漾,小巧白皙的耳畔白玉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摇荡两下,红润的双唇张合,她惘然地问:“你说什么?”
“你喝了什么?”韩骁骋皱紧眉头,霎时嗅到了几分细微的酒气,瞬间明白她这是醉了,可自己点的分明是壶茶,韩骁骋的视线锁定了元新月手边的青白瓷壶,那是店里赠的桃子饮。
他长臂一伸将那壶轻飘飘拎了过来,清甜的桃香味蓦地萦在鼻尖,可细细闻嗅也有些不容忽视的酒味,他掂了掂,元新月见状有些伤心,她凝眉委屈道:“你干嘛?”
闻言韩骁骋叹了口气,无奈地把酒壶还了回去给她,这一壶已经都被元新月喝了。
“没有了吗?”元新月晃了晃酒壶,扁扁嘴,圆润的指尖点了点青白玉壶上面绘着的几只蝶,气鼓鼓嘟囔:“怎么你也欺负我……”
“你醉了,把酒壶放下吧。”韩骁骋见她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只得收了刚刚自己想要询问她的心思,劝她将瓷壶放好,不然怕是摔碎了会受伤。
“你是不是也很嫌弃我?”说完这句话元新月檀口紧闭,细眉蹙起,整张脸都委屈地皱成了一团,脆弱的防线在这句轻飘飘的话里崩塌,她憋了一天的眼泪倾涌而出,止不住地一颗又一颗铺满脸颊。
“父母亲和嫡姐都不喜欢我……”元新月的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精致的小脸上糊了满满的泪痕,她吸了吸鼻子自言自语道:“就连兄长待我好,也不过是他生来就温柔。”
其实她对这些人情世故不是不懂,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自己懂,越是精明的人越容易被针对,反倒是天真一些更容易被人忽略,就像她这些年在相府一样,日子过得虽然不如意,但好歹还算平安。
韩骁骋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讲。
似乎是感受到对面人盯着自己的灼灼视线,元新月掀起红肿的眼皮喃喃问:“你看我做什么?我是不是很丑?”
“不丑。”韩骁骋摇摇头。
她眸底如盛满细碎星子般耀眼闪烁,杳杳雾气迷蒙了天真的眸光,白皙小巧鼻尖被她揉的红彤彤,怜惜得惹人想拥她,可她听见这话却唇角一撇呜呜哭了起来。
“你骗人!”元新月掩面哭得不能自已,“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
“谁说你不好看?”韩骁骋耐心地哄,“你很好看。”
听见他的询问元新月止住了哭声,认真地扳着纤细的手指数来数去,抽抽嗒嗒说:“母亲和嫡姐都是这么说的,还有小翠、蝶影、莲子、禾叶……”
“他们都是谁?”韩骁骋长眉一扬,他从没听过这些名字。
“是元府的婢女。”元新月抿紧唇瓣,细细回想着在元府数年的记忆里,自己的长相一直被人明里暗里辱骂丑陋,只有庆鸽会夸她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