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里就不甘心。
论血缘,刘胖跟刘秀云才是最亲的,可刘秀云胳膊肘往外拐,有好处先紧着那野小子。
......凭什么?
他们二人越想越气,两人一商量,便让刘胖回家藏起来。他们则带着清点人数的官兵来了孟辞家,谎称孟辞是他们的孩子,让官兵给带走了。
他们也不怕孟辞揭穿,他们打死不承认,又能奈何?
他们眼见着清辞被官兵抓走,这才松口气。
何花还在笑着,进门就瞧见孤儿寡母站在院子里,脸上的表情都快哭了似的。
她心里一阵畅快,没表现出来。
“姑妈,您别怪我跟胖儿他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胖儿被我和他爹宠惯了,没受过苦,不像孟辞,什么苦都吃过。”
“胖儿前一阵子,又磕到了腿,这要是去了,连命都没了。”
“孟辞本就是胖儿的表兄,当兄长的,就疼疼弟弟吧。”
何花说完,抬起袖子,佯装伤心地擦了把脸上的泪。
刘秀云面色惨白,说不出话。
卫昭站着,维持着先前的身形好一会儿,像是定住似的,目光黑压压的,直直注视着清辞消失的地方。
他的心突然开始泛疼,先是针扎似的钻心,密密麻麻的,后来就变成了烈火烧灼,让他整个人都仿佛置身火焰。
他受不住了,用手捂住胸口。
你就这么看着阿姐被抓走了?你为什么不留下她?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无能,你无能到只能看着阿姐被抓走,你无能到看到官兵连声儿都不敢大声出,还要阿姐护着你,你无能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乎的人受欺负、受折磨......
卫昭忽然涨红了眼球。
清辞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的长衫,乌黑长发挽在脑顶。她笑起来时,像是最耀眼的日光,她的背影挺直,回头看时,眸光柔柔,应是在说“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阿姐永远都是这样,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害怕。
她还会安慰他,告诉他“别害怕,有阿姐在”,她永远都是那么温柔,温柔地为他撑起一片足够遮风挡雨的天。
而他窝在里面,受她保护,还以为可以一辈子这样......
可这是不能够的。
他的阿姐,是会在雷雨天害怕到靠在他身边、是会干了一天重活累得爬不起床的人。
他的阿姐,也是需要人保护的啊。
卫昭的身子一晃,往后倒去。
刘秀云眼疾手快扶起他,卫昭挣脱开,勉强站稳身子。他脸上血色褪去,双唇泛白到裂了缝。
卫昭问:“刘胖磕到腿了?”
何花道:“是呀,胖儿走路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去,歪了脚,肿了好大一块,路都不能走,更别说干重活了。孟辞是他表兄,他要是见着了,也不忍心的......”
卫昭眨眨眼,笑了:“是呀,她会不忍心的。”
那么善良的阿姐,若是再有一个善良的弟弟,那这日子还有法过吗?只会任人欺负。
刘胖确实是崴到脚了。
他吃得好,在家中很少干活。体型就胖,走路摇摇晃晃,不稳当。被石头绊倒,脚踝肿了一块。
并不很严重,休息几天就好了。
卫昭见了,就笑了。
他心底潜伏的那只猛兽,猛然张开了嘴,露出猩红的舌,牙齿锋利尖锐。
他站在原地,定了好一会儿,眼神越发黑沉。
连带着对自己的那份不满与自责,在看见刘胖那只完好得可能连伤疤都留不下的脚踝时,蓦地爆发了。
他扯着刘胖的领口,将躺在炕上的刘胖拽到了地上。他的力气本来就大,又是从小干惯了粗活的。
岂是刘胖能比的?
他抬起腿,重重踢在了刘胖的脚腕上。
刘胖惨叫一声:“啊!”
他的额头立时渗出冷汗,四肢因为疼痛扭曲成团,他弓着背,除了那根被踢的脚,整个身体成抱膝状。
卫昭没停,又一脚下去,力气大。刘胖除了第一下感觉到了骨裂的疼外,到了后来,竟然像是没了知觉。
刘胖被骇住了:“你......你,别打了,求求你......”
卫昭仍旧在笑着,眼神却凉凉:“我不是打你啊。是你娘说的,你的脚磕得很严重,走不了路,干不了重活,所以才让阿兄去替你的。”
刘胖哆嗦着唇道:“我没事,我的脚原来一点事没有,是你踢坏的......”
卫昭收了笑容,视线落在那只被刘胖撑着身体才能拖着往后走的腿上,似在思考,好一会儿才道:“不是呀,是你自己磕的。”
刘胖害怕极了,被打的那条腿没了知觉,家里没人在。
卫昭就像条致命的毒蛇,整张脸上散发着冰冷噬人的躁欲。让刘胖从脚底生出股骇意,直冲脑门。
刘胖哭出声:“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卫昭饶有兴味地看了刘胖好一会儿。十六岁的人了,瘫坐在地上,满脸横肉,一点精神都没有。裆部有些湿,大概是被吓尿了。
卫昭就呵了声:“你最好盼着阿兄平安,否则,我连命都不要了,也要拉着你们一家人下地狱。”
刘胖双眼瞪大,喉咙嗬嗬地响着,竟是被吓得发不出丁点声儿。
****
刘秀云从刘大壮家回来,满脸郁色。
卫昭问她:“怎么了?”
刘秀云叹口气:“唉,刘胖的腿坏了。请了郎中去看,不能走路了。”
卫昭低头:“哦。”
刘胖许是被吓着了,当天晚上发热。连着发了好几天,这还不算严重的,最严重的是他的腿,肿起了好大一块,呈紫黑色。
郎中一看,里面的骨头竟然都碎了。
已经不能治了。
何花和刘大壮心疼儿子,他们俩就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是刘家的独苗了。这下子竟然坏了一条腿,两个人当天知道这个消息时,眼睛都哭肿了。
可掉再多的泪,刘胖的腿也好不了。
何花心肝心肝地叫着,问他是怎么弄的,刘胖也不说话,只是摇头。像撞了鬼似的。
一家人又给他请神婆子叫魂,又是好一番折腾。
卫昭听了这些话,只觉得无趣。
旁人家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照旧去刘同安家杀猪,话却不多了。连笑容都没了,孙芳也难过,安慰过他许多次。
可随着日子的增加,卫昭的脸越来越沉,心里有块位置空荡荡的,像是见不到那个人,他在这儿就是个行尸走肉。
过得了无生趣。
每晚也会被噩梦惊醒,一会儿梦见阿姐被打,一会儿又梦见她在哭。而他只能隔着一层梦境,无法触碰无法接近,心里急得恨不能代她去受......
醒来,又是焦急落寞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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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已过。
转过年来,已经到了春三月。
周围村里陆续有人回来,也带来了不少同村人的消息。
卫昭急急忙忙地跑过去。
他在村口等着,等了好久,没看见阿姐的身影,他的心突突地跳着,不安得很。
他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了白面馒头和春饼,他怕阿姐回来饿着,特意备好了。每天都来村口转一圈,可每天都等不到她回来。
卫昭去了村里回来的人家里,进门就问:“我阿兄怎么没回来,她叫,叫刘胖。”阿姐是顶了刘胖的名去的,想起这个就恨得牙痒痒。
“刘胖啊,我记得,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做事也认真踏实。”
卫昭就问他:“已经半年了,她还没回来,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那人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原先咱们这些从村里出去的,负责挖坑修河,后来调了一波人去修摘星楼,那劳什子的摘星楼,据说要建十丈高,那可是个累人的活,有好些人爬到半路晕倒,”他手一拍,道:“摔下去,命就没了。”
卫昭脸色发白。
那人又说:“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若是没有,小兄弟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那个地儿,能活下来,都是命大的......”
卫昭没出声,他丢了魂似的。慢慢往外走去,起先步伐小,到了后来越来越快。
嘴里还嘟囔着:“不,我阿姐命很大,她命很大的......”
卫昭回去后就心神不宁,连饭也吃不下去。刘秀云让他坐下吃饭,卫昭又勉强坐下。
可看着眼前的粥,他就想,阿姐去的这半年,可曾吃过热饭?她习不习惯?
想的多了,连看都不愿意看。
卫昭道:“我要去找阿姐。”
刘秀云问他:“你怎么去找?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卫昭坚持道:“我要去找她。”
刘秀云也担心清辞,可是卫昭也与她生活了许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冒险:“你一个小孩,你怎么去?路上不太平,你就不害怕?”
卫昭忽然哭了,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他一点声音都没出,只挺直腰杆,看着前方喃喃道:“我要去找阿姐,我要去找她......”
他什么也不怕。
他只怕阿姐不回来。
卫昭到底还是去了,他找人打听了他们服役的地方,又拿了些盘缠就去了远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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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楼是应王常侍的要求,专门建了与齐姑娘一起赏月摘星的。梁帝后宫就有一座望月楼,高十几丈,王常侍曾陪梁帝去过,景色确实不错。
尤其楼高,站在上面,俯视下方。
有一番登高处就在高位的感觉。
他们这些当内官的,子孙根已经割去了,活这么一世,便想着追求钱财权势。
连那只有帝王可登的望月楼,王常侍也非得建一座与之相差无几的摘星楼,来显示他在帝王心中的受宠程度,以此彰显地位。
是以齐家人对摘星楼的建造格外上心,派了官兵守着。但凡看见那些个偷懒耍滑的,就一顿好打。
王常侍还特意派了几位干儿干孙来,都是些阉人,就瞧不得比他们还要高壮的汉子,平日里有事没事折辱一番。
今天打死个人,明天玩弄一个。
过得好不快活。
清辞的命就没那么好了,她模样生得好,端正。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就算特意抹了脸,还是显眼。
她力气本来就比男子小些,久而久之,那群太监就盯上了她。隔三差五便拎出她来取乐一番。
有时是让她顶着大石在日光下站着,有时又让她背着比众人背的还要沉的石块木头。
就这样,硬生生地熬了几个月,清辞人就不行了。
齐家在旁边建了一处收容所,专门给体力不支的人休息的。水桶粥桶样样俱全,就连厨房里的物件也是全的。
只从没有给他们用过。只在齐姑娘来时,才会有太监和仆人生火做饭、烧水、还有郎中来看病。
都是做样子给齐姑娘看的。
齐姑娘并不常来,所以这收容所久而久之,就成了将死之人的聚集地。
有些被兵士打死的,或者被太监玩弄坏的,又或是体力不支,一看就不久于人世的。都放到这里。
美名其曰尽力救治。
可实际就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清辞就被放到了这里。
满屋都是重伤之人,有些衣不蔽体,满身伤口裸露着,发脓发肿。还有些年纪一看就是壮年的男子,来了这里面,却连路都不会走。
她也疼。身上的衣裳破了洞,虽然入了春,可是风吹着像刀子似的刮着,她面色惨白,唇干了,却没有水可以喝。想着回家,却被兵士关在里面,根本不让出。
清辞撑着身体,努力往墙边靠。
她整个人,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白日里干的活又重又累,吃的还不好。每日饿着肚子去干,慢了就有兵士在旁边催着骂着,直接上手抽的,比比皆是。
她的运气不算好。被几个太监看到了,一连好几日让她在冬日里站着,寒风吹在身上,时常冻得没了知觉。
恨不能就此倒在雪地里。
可总有一口气撑着,撑着她到了现在。到了这满屋都是将死之人的地方。
清辞双眼迷瞪,努力睁着眼。
她眼前的视线越发模糊,渐渐的,那些在屋里的人有了重影。她喘口气,闭了闭眼,不想就此睡过去。
这屋子里没有烧炭,冷得很。
她怕她这眼一闭,过后就被人草席子一卷扔去了荒郊野岭。
清辞想到了阿爹,想到了阿娘,想到了阿弟。
他们每个人都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她又想啊。她每天都在努力地活着,只想平平安安地活着。
......可事与愿违啊。
清辞叹口气。
她又想起了卫昭,他如今也有十二岁了,说好了到了他十二岁就分房睡的。若是她现在回家去,也不知他还认不认了......
想起卫昭,她又想,若是就这么死了,那他呢?
他叫她阿姐,他看她的眼神亮晶晶,像黑夜的星,虽微弱却明亮。
她若就这么死了,卫昭该多伤心?
她想回家了。
好想回家啊。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吵吵嚷嚷。
有普通人的尖叫求饶声,还有兵士的吼叫打骂声。
鞭子抽在地上,啪啪地响。其实一点也不吓人,抽在人身上才疼呢,可疼了,皮肤红得见了血,要留疤的。
她身上就有好几处疤。
清辞缓慢地将眼闭上。
耳边有喊声越来越清晰,在一众吵闹的声响中,直直地钻入她的耳里。
“阿兄!”
“阿兄!”
“阿兄!”
一声比一声响,门被踹开。
人乌泱泱地聚起又散开,好像来了很多人,有哭的有笑的,还有挥拳打人的,那群兵士又说了什么。
清辞听不清。
她只感觉整个身体沉重地厉害,她来这里已经呆了半个月了,拖着这副身体,现在只剩下一口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