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酒正要跟他一起走,顾暮迟拽了拽她的手心,用冷邦邦的声音说:“自己去。”
那个男人脸色不好看了,嘀嘀咕咕说什么真没家教。
宁酒耳朵尖,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她小时候性格特别直,心里想什么说什么,还护短,于是小脸一摆,毫不迟疑地大声说:“你说谁没家教,你这个大人怎么还跟我们小孩子一般见识。”
她本来还想着帮忙带他去厕所,现在庆幸还好没帮。
跟他对峙时,旁边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顾荣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连冰淇淋也没拿,径直跑过来,他的脸色沉沉,拉过两小孩检查询问什么情况,而后像意识到什么,脸颊抽动了一下。
宁酒离得近,觉得他的脸色有些奇怪,跟之前的他相差很大。正想说我们赶紧离那坏男人远一些,顾荣已经冲上去了。
宁酒惊呆了,她完全没想到,顾荣看着和善,动手却像发了疯。她回头问顾暮迟怎么办,他已经低下眼,收回了自己的手。
紧紧抿着唇,似乎受到了极大打击。
事情最后在派出所解决。中年男人捂着发青的嘴角,口口声声说:“这男人发神经,莫名其妙冲上来打完一顿,警察们,这种危害人身安全的神经病难道不拘留?”
警察提笔写笔录,闻言翻了个白眼,他的眼睛在两孩子上转来转去:“事情经过跟他说的一样?”
顾荣嘴里念叨着人贩子,神情恍惚,忽视了警察的问题。而顾暮迟主动站出来,蛮小的一孩子,还不到十岁,却代替了他爸爸,跟警察一来一回地讲清楚事情经过。
警察看了顾荣一眼,皱了下眉,又看了一眼中年男人:“这事你俩都有错,属于互殴行为,根据治安管理处罚,你俩都要拘留。”
中年男人神情激动地拍桌子:“凭什么我被打,还要拘留。他们必须赔偿我的医疗费。”
警察最烦在警局大吼大叫的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要么你俩都罚款200,就可以走了。赔偿走法院,我们不管。”
中年男子没得到想要的结果,闹了一通,没闹出他想要的结果来。骂骂咧咧地踏出派出所之前,回过头来,语气阴阳怪气:“问个路还打人,一家神经病。”
顾暮迟和顾荣反应如出一撤,顾荣毫无反应,而顾暮迟假装没听到这话。
宁酒心头一抽,意识到了点什么,却不敢问也不敢多说话。
事情过了一个月,他在某一天,不经意地问出一句:“当时你害怕吗?”
她立刻反应过来,明白他提的是那一件事。摇摇头说:“为什么要害怕?”
顾暮迟以为她什么都不懂,踌躇片刻,用一种不咸不淡的语气说:“我爸爸,他这里生病了。”
他曲起手指,指了指脑子。
当时没考虑太多,宁酒也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我肚子经常不舒服,经常生病,难道你也会害怕我吗?”
她用一种同是身体部位的比喻,告诉她内心的真实想法,顾爸爸只是生病了,她不会害怕一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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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酒从小就觉得,顾爸爸的做法,对她来说,不是伤害,而是保护。她没理由害怕这样一个,即使失控,也下意识保护孩子的成年男人。
他只是生病了而已。
但绝大部分的人不知真相,顾荣跟人打架进派出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座小区,他们知道顾暮迟的爸爸是精神病之后,态度一下子就微妙了,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同情和怜悯。
邻居们背后议论他爸爸,四面八方的谣言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他杀了人因为精神病赦免了刑事责任。
他们闻精神病色变,联想到疯子,联想到新闻里各种发狂伤人的事件,宁酒听了极其愤怒,她跟那些人拼命解释,顾荣只是保护她,他没犯罪。
他们不信,他们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那些充满了离奇色彩的故事,吸引了一大票目光。
至于事情的真相,没人在乎。
宁酒那时候还想不通,为什么他们害怕一个陌生人?
这么多年下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认知的提高,宁酒渐渐明白了,他们不是害怕某个人,而是某一类人。
媒体和电视总是喜欢渲染精神疾病的最可怕之处,杀人放火抢劫,只要是精神病,就可以无罪或者减轻罪行。精神病种类多到医生都可能诊断出错,而报道给所有的精神病贴了标签,仿佛所有精神病都有罪,都能无罪释放。
除此之外,最根本的原因是界限模糊的法律,法律的欠缺,成为了歧视和偏见的摇床。
人都排斥异于自己的事物或者人,未知意味着无法掌控,无法掌控的话,就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宁酒从未将顾荣视为异类,从未将顾暮迟视为悲惨的人。
他在她面前,永远保持积极向上的姿态。他曾经也告诉过她,没人能从你身边夺走任何东西,除了你自己。
他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最后这个家庭破碎了,但美好的记忆依然深藏心底。
它一直在。
任何人夺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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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酒收回思绪,跟随带领的服务员,走进金雨轩的包间,一推开门,钱佳杏就注意到她来了,朝门口徘徊的宁酒大喊:“久久,我这里有空位。”
宁酒落座后,余瀚引没看到顾暮迟,他神色诧异:“状元人呢?这么不给我面子?”
她从大圆桌前抬起头,解释说:“他临时有事,等会过来。”
“行吧。”余瀚引坐到了其中一个座位,跟向月一个桌,“那咱开饭前,先让班主任讲几句话。”
旁的桌,寥寥几人正在闲聊,闻言立即停住了声。
向月乐了:“你们这端正的坐姿,一声不吭的姿态,跟上课时一模一样。”
大家顿时笑了,七嘴八舌:
“老师面前,总感觉还在学校上课。”
“下意识就不吱声。”
向月:“大家边聊边吃,以后出了学校,我就不是你们的班主任了。”
女同学不知怎么生出了点惆怅,“我们永远当您是班主任。”
向月的脾气在老师当中公认的好,很少疾言厉色,言谈举止亲切而又适度,所以大家挺喜欢她。
除了书本上的知识,她也经常给予他们正向的教导。当学生成绩落后,被家长批评,她开家长会,私下里跟家长交谈,夸奖这名学生平时学习很用功,一次的成绩并不代表以后,家长被她说动了,严厉的神情缓和了不少,频频点头说我还以为他心思不在学习上,听老师的话就放心了。
那名学生对向月十分感谢,更加奋发上进,终于在期末考获得了比之前几次更好的分数。
她在课上常说:“你们都是重点班的学生,是很好的孩子,刻苦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我了解你们每个人,从学习中我看到了你们的自信进取的精神,而在生活中,我又发现了你们诚实坦荡的品性。每次嘱咐你们的事情,我从不担心发生过失。作为班主任,很高兴能带你们这一届。以后一辈子都会记住你们这些可爱的学生。”
而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月再次说:“今天恐怕是我们班聚得最齐的一次了。”
不少同学,猝不及防地滚下了泪水,她们连忙用纸巾和袖子擦掉,那些年轻捣腾的男孩子也都低下头。
愉快的暑假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离别的气息,却在此刻发酵,弥漫整座包间。
这次分开后,有些人或许再也不见,就此别过了。
他们豁然意识到这点。
宁酒看着一张张鲜活的脸,她想,曾经以为盛夏的操场永远喧闹不止,教室里的阳光永远温暖照拂,毕业遥遥无期看不到尽头,然而,转眼间就在这瞬间发生了。
在这个路口,互相告别,下个路口再见,彼此的变化会有多大?宁酒想象不到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事。
她只是杵在十字路口,决定一辈子记住他们,记住这个令人难忘的高中生涯,和这些可爱的同学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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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陆续上完菜,同学间恢复了往常的嘈杂鼎沸,仿佛教室里的课间十分钟。
大概吃了十分钟,顾暮迟终于姗姗来迟。他先跟班主任和余瀚引打了声招呼,略带歉意地提起家中有事没法准时赶来。
向月和余瀚引都认为不是什么大事,让他赶快坐下来吃饭。
顾暮迟的眼神转了一圈,随即坐到了偏后方的位置,宁酒的身旁。她早已为他留了一份餐具,挪到他边上问:“叔叔还好吗?”
顾暮迟拆开筷子的包装,闻言手一顿,稀里哗啦的塑料声停住,宁酒这会儿正看着自己杯子里的橙子汽水,见他没了细微动静,偏头一看,他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低迷。
她顿时不知所措,没几秒,他平平淡淡回道:“没事,跟以前差不多。”
宁酒不太确信地嗯了声,过了会,他收敛住眼中的所有情绪,又说:“不用担心,医生说住几天医院观察下,有好转就可以回家吃药了。”
宁酒不知说什么好,又再次嗯了声。顾暮迟拿起水壶,浇满了碗烫了下,又将水壶放下,这时候,旁边探出一只小手,轻轻地包住他的小拇指。短暂的瞬间,柔软微热的触感,触之即离。
顾暮迟的右手还放在水壶柄上,他怔住了。
旁边的同学没察觉出他的异样,招呼一声:“你喝啤酒还是饮料?”
他迟迟不作回应,同学纳闷地又问了遍,他的声音半晌才找回来:“随便。”
同学自作主张给他安排:“那就来两罐啤酒。”
见顾暮迟在应付同学的热情,宁酒呼出一口气,无比庆幸这位男同学及时救场。她没过脑子,下意识做的举止,差点就没法收场了。
毕业聚餐持续了大约三个小时,大家吃完饭后还不肯离开,等向月走了,时间还早,余瀚引又约上众人去了KTV玩。
KTV规模最大的包间也才30平,容纳大约30人,班上人数多,有人提议开两间,大多数人不乐意,于是就这么挤挤算了,感觉也挺新奇,第一次跟不算亲密的同学,亲密地坐在一起。
宁酒跟顾暮迟走进去的时候,余瀚引挤眉弄眼,指了指沙发上的座位:“来,特意给你俩留的。”
应该说看在顾暮迟拿下状元给班级争光下,特意给他留的,班上同学不约而同认定,顾暮迟总跟宁酒处一起,总不能拆散他们吧。然后,宁酒也沾了点光,坐到了最舒适的位置。
“只唱歌多没趣。”余瀚引也是个会玩的公子哥,平时在学校里收敛住了,到娱乐场所就刹不住车了,混不吝地提议玩国王游戏。
国王游戏是多人互动的扑克牌游戏,抽到鬼派的即为国王,国王随意说一个号码,可以指定抽中此号码的人做任何事,这些事都由国王决定,被点名的人必须执行。
余瀚引跟大家提了下规则,然后给班里人分成了五组。他夹带私货,把顾暮迟宁酒何冽等人,还有自己,都分成了同一组。
宁酒分到扑克牌,9号。
她不是国王,环视周围一圈,琢磨着大家的表情,不知谁抽中了鬼派。
还挺明显,余瀚引挑高了眉头,笑得耐人寻味,宁酒心头一跳,莫名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旁边的组起了一阵喧闹,与此同时,余瀚引将牌面翻过来给大家展示:“国王是我,看清了吗?
大家沉默,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神中发觉了相似的紧张。
“我要点人了。”
组里不少人屏息静气,余瀚引咳嗽了一声,眼神转悠了一圈,故意酝酿了许久,大家等得不耐烦了,他才忽然开口:“1号,红桃A。”
松气声此起彼伏响,大家知道不是自己就松了口气,兴趣盎然地争先看隔壁的牌面,“谁是1号?”
沉寂了两秒。
“我。”顾暮迟瞥了余瀚引一眼,把牌扔桌子上,漫不经心地问,“说,做什么?”
“别急啊,让我想想。”
余瀚引觉得自己运气是真好,想点谁还他妈真点到谁了,他等会出门想去买个彩票,要是中奖了,钱什么的倒无所谓,单纯想跟人炫耀一下。
顾暮迟背靠着沙发,似乎没把这点小插曲放心上,他那副坦然从容的姿态,仿佛余瀚引提任何过分的要求,都能给人满足。
余瀚引决定搞个大的,这三年他就没见过顾暮迟慌乱的样子,白过了。
毕业前,总要弥补下遗憾。
他往测前方看了一眼,吵闹的背景音下,声音格外清晰:“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来玩个有意思的——”
所有人跟随他的视线,看到了宁酒。
他继续笑:“跟你右边的女同学,接个吻。”
右边的女同学。
接吻。
宁酒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右边的女同学是谁 ,属实心乱了,左右不分,望向了顾暮迟的左边。
左边是一个女同学,她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咕噜咕噜冒起了酸泡。而等大家的目光纷纷落向她,神情促狭,她才醒悟,啊,右边是她……
被这么多人瞧着,暧昧的笑声稀里哗啦飞过来,宁酒闹了个大红脸,手足无措地摆手。
血液往脸颊冲,她有种往外跑路的冲动。不行的,怎么能在所有人面前做这种亲密的事。
还,还是跟顾暮迟……
宁酒浑身发热,耳朵滚烫,完全不敢看顾暮迟。这事有些离谱,对于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来说,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举止。接吻,对她来说,闻所未闻。
宁酒心里乱七八糟,说不清到底是期待他的什么反应。
五感更加敏锐,只能瞥见顾暮迟的膝盖微微弯曲,一只脚依然搁在桌子下方的横杠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
众人见顾暮迟迟迟不动,大声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还有人调侃:“你俩高中形影不离,怎么着也得给我们来个毕业纪念。”
一声又一声的哄闹声中,他仍旧毫无反应,仿佛这事跟他没关系,宁酒的心渐渐往下沉,她现在感受到两难的处境,觉得自己像无人岛的孤零旅人,坐小舟救场的人从她身边无视路过,一种疏离,淡淡的,无力的,横亘在两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