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 给瑜昭仪请安!” 迎上来的人,竟是内侍省副掌使杜方泉。
“你是最会做人的,今儿怎么落魄到此出来?” 德妃在宫里年头久,自然知道他这号人物, 说笑着打趣道。
在玉梨宫为这帮子秀女当差可不是什么好活计,管得轻了——怕有人错了主意闯祸,管得重了——又怕得罪哪个来日的娘娘主子,最是费力不讨好。
“奴才落魄, 却能能搏娘娘一笑, 也是平生修来的福气。” 杜方泉心里虽叫苦不迭, 可嘴上却如同抹了蜜似的,欢欢喜喜回话。
他今年是犯了太岁,前前后后得罪了贵妃两遭。
银霜炭的是本就落了埋冤,日前他奉皇后娘娘身边许嬷嬷的命又到瑶华宫去给大皇子送团纹图样的衣料子,说是能替孩子挡晦气。
就这晦气二字,言语上又犯了贵妃的忌讳,得了一番训斥。
若说也不愿他,可宫里的拜高踩低是惯有的事儿,内侍省的掌使李奇正愁没地方打压他。眼见他再三得贵妃埋怨,便发落到了这儿来。
可祸福相依,倒是让他在这遇见了意料之外贵人…
“杜公公,春棠殿的香薰用完了,再去寻些上品…” 身着一水嫩绿衣裙,想是湖边柳条儿模样的清秀佳人自东侧殿走出来,吩咐起杜方泉来言辞熟稔,像是使唤惯了的。
抬眼见到站在院中衣着不凡的两位贵人,便知是哪宫的主子,急忙上前殷勤请安道:“民女柳新沂,见过…”
“德妃娘娘、瑜昭仪。” 杜方泉侧身退让半步,轻声提醒道。
柳新沂抬眼飞快瞥了一眼明丹姝,复垂头见礼道:“民女柳新沂,给德妃娘娘、瑜昭仪请安。”
动作言辞丛容自宜,半点儿错漏也无,一看便是家中自小培养的。
“起吧。” 德妃淡淡道。
今朝入宫选秀的名单她已看过,几户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儿早在心里挂了名号。
随着柳新沂的动静,侧殿前后几见门应声打开,环肥燕瘦应声而出。“民女给德妃娘娘请安,给瑜昭仪请安。”
“柳新沂,她父亲是抚远伯。” 德妃借乱在明丹姝耳边小声提醒道。
抚远伯与程立同届,与江南府的佟家沾亲带故,早年从军立下汗马功劳,才攒下今日的身家。
眼下虽下野退休,可在军中仍是个颇得将士们爱戴的人物。
方才这柳新沂与杜芳泉的往来明丹姝亦是看在眼里,心道他眼皮子未免太浅了些…只是抚远伯家的女儿便能将他这般使唤…
目光游走到东侧殿,忽被一道水蓝色的倩影分了心神…
“民女吴秋乐,给德妃娘娘请安。” 绝色佳人莲步款款,聘聘婷婷好似踏水而来。
给德妃见过礼,顿了顿…落落大方迎上明丹姝打量的目光:“见过瑜昭仪。”
在近处看这张脸,明丹姝才惊觉德妃今日为何特地邀她来此…乍然远看之下,吴秋乐…与她…实在是太像了些!
只论眉眼倒还好,可算上身量到举止,外加衣着打扮,相像总有七分。
唯一可惜的是一双眸子藏了太多的算计心事,经不起揣摩细看,反而折损了言情书网养出来的一身蕙质兰心的气韵。
想到祁钰与之曾有旧情,心里没来由的不上不下闷了一口气,从前只在街头巷尾的说书本子里听过这烂俗至极的段子,不曾想夜路走多,还真遇见了妖精…
“起吧。” 德妃未出声,由明丹姝缓过神来叫起。
难怪这杜芳泉巴结着东侧殿,原来是看上了吴家这门高枝儿。
“我二人今日来也不为别的,” 德妃挥手唤来身后的嬷嬷,托词道:“不日将选秀,特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给秀女们送些胭脂水粉来。”
“此等小事,哪敢劳动二位娘娘亲自跑一趟。” 杜方泉赶紧上前接下谢恩。
“走吧。” 该见的人已见到了,德妃携明丹姝并行离开玉梨宫。
余光打量着她气定神闲,并未因吴秋乐乱了阵脚,心下松了口气,言笑:“蓬蒿不成槚,她并不及妹妹容色,只是…莫要让人鱼目混珠了去。”
“今日多谢姐姐提点。”
“本宫无事操起了闲心,怕妹妹来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德妃不欲多言,在御花园的巷口于她分道而行。
……
承明宫,祁钰正在看今早方呈上的春闱科策论一科的答卷。除了江南府早已举荐的人以外,程立选出了几篇颇有见地的文章,皆是在地方会试时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这里面的门道,不言而喻。
今科策论的论题由皇上亲拟,为【聪明流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句意见注释)】。
其中一人,正楷字体洋洋洒洒写了三尺余长,题目只简明扼要《安邦》二字,所言自政、军、工、农、商分别阐述,俨然是一套对大齐洞若观火、冥思苦想多年而成的治国方论。
其中观点虽有因不在其位生局限,但仍可见其人为实干之才。
掀开用以匿名而封禁的左上角,见署名那亦方…祁钰执笔将其人名字记在一旁素封折子上。
“程青山…” 翻到最后一篇,只凭那一手狂楷,便认出了这篇《为君》所书者为何人。
“为君…好大的口气!”祁钰想起那日此人大言不惭‘这天下,不配我’,再读下去…好长的一篇牢骚之论。
痛斥了先帝平庸误国…又嘲讽皇室夺嫡空耗国力…若昏君见此作,怕是立刻要将程青山拉到菜市口剥皮抽筋才痛快!
“真是…” 哭笑不得,若程青山无理取闹泄私愤,还能治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偏偏鞭辟入里,字字珠玑。
梁济在皇上身后侍奉笔墨,余光撇见几句话…豆大的汗珠浮了一脑门子...
“梁济,拣要紧的段落,誊录一份给朕。”
“喏。” 梁济结果试卷,通览一遍,抬手又擦了擦额汗…为难道:“皇上…哪…算是要紧的。”
在他看来,这通篇都是大逆不道之词,晦气!
“愈发胆小!” 祁钰执笔标注几段给梁济誊抄。
想起明丹姝嘴上虽未提,可心里定是好奇惦记程青山的应答的,问道:“景福宫今日有什么动静?”
“额…” 梁济正被这份奇作搅得提心吊胆,余光瞥了一眼皇上,才小心回话道:“瑜主子早间去了玉梨宫,见了吴家姑娘。”
分神,一滴浓墨落在纸面上晕开好大一块…祁钰心上凭空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定,下意识带了不悦的情绪问道:“何人多嘴?”
话落,又觉得这话问得甚是无趣,他原本也并未想瞒她的…只是…
皱了皱眉头,又飞快否定自己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他是皇上,要纳何人入后宫,何须与妃妾交代!
可是…明丹姝于他而言总是有几分…些许…与旁人相较很是不同…
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将墨污了的宣纸团起扔掉:“咳…朕是说…瑜昭仪同何人去的?”
“回皇上,瑜昭仪是与德妃娘娘同去的。” 梁济跟在皇上身边十余年,只听他语气便知待会儿势必要到景福宫走一趟的,有加快了笔速誊写试文。
“申时一刻,让程立带着程青山入宫。” 祁钰算着时辰,想着到景福宫用个午膳。
看着程青山的策论,想起此人学问亦曾受老师指点,自然而然便期待起了明丹姝的见解…
“喏。” 梁济运笔如飞,脑袋也没闲着,寻思这程青山与程立大人同姓,难道是程家的后起之秀?
在东宫时他便做惯了替主子抄书润笔的活计,说话间几个要紧段落已跃然纸上,见皇上已起身,便将誊好的方纸折起来随人身后往景福宫去。
这厢,山姜思量着主子这些日体凉气虚,便与周琴琢磨着食疗菜谱,以党参、甘草、白术、枸杞为底料,佐以羊汤,另配些明丹姝日常素喜食材,热气腾腾煮起了铜锅子。
明丹姝脸色虽然苍白了些,可精神却还好,看见可口的吃食笑盈盈便往东苑去唤祁理一同过来用膳。
“父皇说过,成大事者不可好享饮食之乐。” 小人儿皱着眉头,说起祁钰曾教过他的话头头是道,显然记在了心上。
明丹姝拉着他的小手,总觉得有些瘦弱,回应:“食,为取自然之精神,以健体魄。”
见他还要分辩,直接将人按在食凳上,“在我宫里,便要听我的话!他说的不对!”
明丹姝刚端起饭碗,忽闻门外有人清朗含笑相问:“朕何处不对?”
作者有话说:
再攒攒,之后会加更滴!
注释:
聪明流通者戒于太察,寡闻少见者戒于壅蔽——《资治通鉴》
第55章 心乱
“皇上来了。” 明丹姝起身到门外相迎, 余光瞥见祁理在旁停住了筷子有些无所适从的模样,莲步一转到他身后拎着脖领将人提了起来。
解围道:“你父皇不来时成日念叨着事事不忘,今日人来了怎么又不出声了?”
“朕布置给你的大字写得如何了?” 祁钰坐到桌边, 给他夹了一筷子炙羊肉, 可开口就是过问功课。
二皇子自幼丧母,都在太后的身边养着,父子二人能说的话题都是有限极了的。
“脱口便是过问功课,好生扫兴。” 明丹姝亦是察觉父子之间的生疏尴尬,语气轻快睨了祁钰一眼。
又与祁理道:“埋头苦练了这么些日子,还不拿来给你父皇瞧瞧?”
“是。” 祁理竟有些意外地感激的对明丹姝露出些许笑意, 转身往侧殿书房去。
“脸色不好,可是受风了?” 已是春三月,祁钰见殿内还热簇簇地烧着炭火, 她还未换下小夹袄。
自然而然地, 握了握她浸凉的手, 蹙眉:“可召太医来看过了?”
“不碍事,老毛病了。” 的确是老毛病, 她到百戏班的第二年来了月事,却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又什么隐秘的病症…月事时断时续,气虚体凉。
后来又连戏功身法, 节食受凉,更是雪上加霜。一眉师傅也曾替她寻郎中看过,始终也没什么见效的好法子。
明丹姝顺势握着他的手,向人身边靠了靠温存着, 语气有些躲闪:“孙景告假多日, 臣妾又懒得换旁人。”
“怕苦药的毛病还未改?” 祁钰刮了下她的鼻尖, 拆穿道。
他记得明丹姝小时候调皮,磕磕碰碰是常事,却最怕喝药。
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五年里在百戏班那样的地方却不知吃了多少苦…
明丹姝莞尔,说话间见祁理已将写好的数张大字拿了过来,很懂规矩地在外候着,招手道:“还不拿来…”
“父皇请看。” 祁理递上几张大字,墨迹干净工整,看得出是用心挑了满意的才呈到人前。
“腕力尚弱了些…”
明丹姝看着祁理忐忑不安的眼神和骤然失望垂下的眸子,在桌下扯了扯祁钰的袖畔,出言夸奖道:“臣妾与理儿一般大的时候,连笔都握不稳,遑论写出这样工整的大字了。”
祁钰一心要做严父,却也知道理儿这孩子性格别扭,如今父子相处难免有些不得要领。
领会她的言外之意,顺势拿出一张,赞道:“这张不错。”
见祁理果然眼睛一亮,脸面也挂上了几分松快的笑意,又怕其日后养成负才傲物的脾性,提点道:“做学问要勤学苦练,持之以恒。”
“儿臣受教。” 祁理松了口气,对父皇是又敬又怕,收回字纸转身便要回芳藻殿去。
明丹姝唤住他:“先用饭再回去不迟。”
“谢瑜娘娘,儿臣不饿。” 祁理头一次这样规规矩矩地唤她,倒是让明丹姝有些措手不及。
知他不自在也不勉强,与门外的黄卉道:“准备些二皇子素喜的点心,到书房陪着。”
“喏。”
“你将黄卉派去给理儿了?” 祁钰见黄卉跟着祁理,格外留神随口问了句。
“二皇子身边虽有成林,可到底不及女使细心,臣妾身边可用的人不多,黄卉是最妥当的。” 明丹姝像是知道他会有此一问,对答如流道。
错开他的目光,挣开手掌拾筷夹了片鱼生到他碗里,缓缓问道:“皇上觉得…可是有什么不妥?”
“你二人相处得倒是好。” 祁钰答非所问,在黄卉的事上一笔带过。
尝了口鱼生,鲜甜可口。抬眸扫过侍奉明丹姝羹汤的山姜,赞道:“这丫头手艺倒是不错。”
“二皇子只是自幼不在亲娘身边,故而性子倔犟了些,本性不坏。”
明丹姝心如明镜,某种程度上,祁钰是将如今的祁理看作了同样年幼丧母的他自己,很是怜惜。
太后、德妃、再到如今的她,旁人都觉得二皇子是不受重视才辗转流离,可祁钰为他挑的这些去处,哪个不是时下最为安稳妥当的?
“倒是有缘。” 祁钰不予置评,又替明丹姝添菜,午膳用了近两刻钟,像是十分可口今日的菜肴。
这个时辰过来,倒不像只是过来用午膳的,明丹姝瞧他似乎有话要问自己,几番欲言又止。心里隐约有个影儿,却也未催促。
慢条斯理坐在炉火旁的矮凳上,娴熟煮着餐后清茶,美人香茗,很是养眼…
“咳…” 祁钰不知怎得,今日忽然就别扭起来。既不像让她觉得自己是在意吴秋乐的事,才刻意走这一遭。
可若不提,又梗在心里不吐不快…连自己也不及探究这般的吞吐犹豫是为哪般?
“这是今年头一茬,皇上尝尝。” 明丹姝舀起头一道清茶,装进手边的荞麦色兔毫建盏里,像是闲话家常般问道:“康乐的婚事,皇上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