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正说着,忽然诏狱里一阵哗然。
只见一人身穿墨绿色的长衫,端的是一幅面若冠玉的清朗君子模样,可那眉心之间散发出来的戾气,却叫人不敢直视。
陆允时一步一步走到牢房里,入目便是满地的狼藉,枯黄的稻草上洒满鲜血,两具役卒的尸首惨不忍睹。
这般残忍恶心的地方,那个胆小软糯的人,看了一定会抱住自己的双膝都在一旁的角落,明明心里害怕到眼圈通红,却还是会给自己打气。
他环视一周,此处没有一点余安的影子。
陆允时的心紧了紧。
此刻,那个神情淡漠,乖戾暴虐的人又回来了。
“陆寺卿,这诏狱怕是招了贼人,不若你同我先出去详谈,可好?”统领心里有些慌张道。
哪知陆允时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男人背脊挺直,宽阔的肩背看上去有些固执决绝,但那双垂下来的拳头却握得死紧,昭示着男人正在克制着极大的怒意。
陆允时靠近那两具尸首,抬脚踢开,脚尖上沾了点点血迹,眼里露出嫌恶,可转念又想到极有可能是余安的血——
眼里的嫌恶登时又变成了担忧,满心焦急。
他看着那两人的脸,竟然是生生被割裂开来,手段残忍,这本没有什么。
诏狱里的人本就罪孽深重,但待他反应过来这两种杀人手法是出自谁之手时,陆允时冷硬的脸色绷不住了。
这种手法,他见过,不仅见过,还亲手领教过。
正是顾淮。
那人常年手执一把铁扇,锋利无比,堪比暗器。
余安是会被他带走吗?
陆允时已然顾不上嫌恶,他将面前这两具尸首挑开,果然瞥见一点白色,从那杂碎的稻草里抽出来一看,竟然......竟然是女人小衣的带子!
当时余安着的是妇人的衣裙,他抱着她从孟府随意去了家客栈,吩咐店家小二买了新的衣裳回来。
一件是蓝色的男人长衫,另外几件便是女儿家的小衣和月事里用的布巾。
这件白色小衣他认得清清楚楚,是余安的!
五雷击顶一般,陆允时遍体生寒,脑海里像是掀起了惊天骇浪。
男人俊逸寡淡的面容因暴怒而泛起红色,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握着小衣带子的手却微微颤抖。
陆允时只要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余安发红的眼眶,扮成男儿身的少年被人按在地上,肆意侮辱。
早被冰封的心就像是被人生生凿开,痛得他呼吸不稳。
余光瞥见其中一具尸首的手里还死死拽着另外半截带子,陆允时心里滔天的怒火快要喷发出来。
他将断开的小衣带子小心收进怀里,紧阖双眼,半晌后又睁开。
深如幽潭的双眸化作嗜血的黑洞,他缓缓站起身,看向身后的两个人。
冷如数九寒冰的声音在阴暗的地牢里响起,“是你们将她带到诏狱来的。”
分明是询问的语句,可话从男人口中吐出,却变成了笃定的意思。
统领不禁踉跄退后一步,眼前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煞气,令人发慌。
但身旁还是自己的部下,统领强稳下心神,装的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道:“衙役余安玩忽职守,致使大理寺敛房重地着火,我听闻里面还放着天和医馆命案的尸首,本统领捉他下诏狱,无可厚非。”
一旁的麾制部下认得陆允时,上回天和医馆里男人是如何一箭穿心原先的统领,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上前一步附和道:“陆寺卿,大理寺也处汴京城中,按理乃是陛下麾制管辖之地,你大可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陆允时撩起眼皮,黝黑的瞳仁无声注视着面前的二人,冷冷发问:“我问,是不是你们将她带到诏狱里来的?”
杀意滔天。
“是、是又如何,”那人手按在刀柄上,“陆寺卿难不成又想杀人么?这里可是诏狱,容不得你胡来!”
“蹭”的一声,利刃出鞘,泛着寒光的剑身上倒映出男人冷漠的侧颊。
陆允时冷若冰霜的面容,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男人俊逸的脸庞极少露出笑容,即便是淡淡的笑意也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但转瞬之间,那抹笑消失,取而代之的四处喷涌的鲜血。
一剑封喉。
那统领见身旁的部下脖颈处一片斑驳,登时抽出佩剑,横眉怒目。
“陆允时,上回你杀我兄弟,这回你杀我部下,真当陛下麾制怕了你这个大理寺卿,怕了你陆府不成?!”
陆允时淡淡睨了那人一眼,抬脚欲走,心里只想快点找到余安。
可那统领却是个人精,他年纪大见得事多了去了,见陆允时一个大男人竟然为了同为男子的衙役,不惜杀人,心里仿佛窥探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陆寺卿,你是个断袖吧。”
他冷笑一声,“看来那衙役便是你的心上人了,首辅大人果然气度不一般啊,独子和衙役搅和到一起也不追究。”
陆允时本欲离开的脚步一顿。
男人长身玉立,站如苍松,丝毫不见得因为方才几句话而慌张。
这幅淡定如常的模样却激怒了那统领。
他手握拳头,有意道:“陆寺卿心胸也是一样的宽广,这诏狱是什么地方,我见那小衙役生的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瞧着同个女子别无二异。”
话音将落,便见陆允时的身子僵了僵。
“这诏狱素来吃人不吐骨头,那两个役卒偏偏出现在这牢里,发生了些什么,想必就不用我来提醒陆寺卿了吧。”
一句接着一句的挑衅,陆允时拳头发出咔咔骇人声,他猛地转过身来,眼里的愤怒就快要泄出来。
刀剑相接时,那人很快被陆允时牢牢压制住,眼里满是惊愕,他竟不知陆允时一个还未及冠的人,武功竟然如此高深。
眼见着剑端就要没入喉咙,那人双腿发软,“陆允时,你可想好了,我是陛下麾制的统领,你当真要为了那个衙役对我出手!”
剑身染上点点血迹,陆允时生生止住。
薄唇翕动,“滚。”
出了诏狱,陆允时行至街巷上,路上行人像是见了恶鬼一般。
他身上长衫尽是红色的斑驳血迹,周身萦绕着极重的血腥味,左侧的眼尾处沾着点点红迹。
怀里的带子如同烙铁,隔着衣衫灼烫着陆允时的心腔。
第一回 ,他竟觉得前路如此迷茫和漫长。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铁.链的束缚(大修)
“大人, 终于找到您了!”叶衾高声大喊,扬着手跑去。
陆允时面色凝重, 听到身后的喊声本不欲搭理, 但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的停下脚步。
只见叶衾气喘吁吁,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变得有些狼狈, “大人, 余安、余安被陛下麾制的人抓到诏狱里了,大理寺敛房也烧塌了, 衙役们乱成一团!”
“敛房里的尸首如何?”
陆允时铁青着脸色,嗓音森冷。
“天和医馆那具尸首烧成了粉灰, ”叶衾眼露狐疑, “说来真是诡异, 敛房的木梁尚且都不曾烧成灰, 那具尸首却是成了一堆灰烬, 什么线索都没了。”
陆允时倏然抬眸看向前方, 牙关紧咬,身上的戾气愈发浓重。
他们中计了。
当日孟纸鸢提及乞巧夜于湖心亭赏灯,有意道出时辰, 便是知晓她们查不出商道的任何线索,只能从她身上挖掘出线索来,便故意做戏, 引他们入局。
湖心亭是假, 大理寺敛房纵火才是真。
男人呼吸陡然加重, 握住剑柄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 红色的剑穗随之微微晃动。
叶衾不由看向了滴着血的剑柄, 这才注意到陆允时身上的斑驳血迹, 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还未见过大人这般......这般狼狈但凶戾的样子。
男人眼神凌厉,眉眼间如同猎物逃脱的鹰隼,令人不寒而栗。但眼尾染着红色血迹,如同点缀着的点点梅花,带着别样的美。
叶衾咽了咽口水,忽而想到余安先前的交代,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大人,余安被抓走前悄悄跟我说,她房里的檀木桌上有一盒子,里面是沾了血迹的白帕——”
“当真?”陆允时眼神有了微微意动,厉声问道。
“她说的,但我还没来得及去拿......”叶衾往身后瞥了眼,看着那是通向诏狱的路,“大人,你这是从诏狱出来了吗?余安如何了?”
陆允时撩起眼皮,不曾答话,但叶衾的话却是让他醍醐灌顶。
他担心余安是被顾淮带走了,理所应当去永宁侯府找人。
但顾淮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本就心有提防,才致使虞家冤案的线索多年来停滞不前。
眼下,好不容易才破开了那股僵持不下的难境,若是今日擅闯,必定会打草惊蛇,还会因为他的出现让余安处境危险。
不能让余安生命受到威胁。
他得先确定余安在不在永宁侯府,若是在,得毫发无损的将她带出来。
陆允时瞥了一眼身旁的叶衾,他和明鸢应该在偏郊之地查商道,并不应该出现在汴京城之内。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明鸢呢?”
叶衾闻声,呼吸一窒,眼神有些微妙的往别处躲闪,支支吾吾道:“属下......见那处不需要我,就擅自回来了,她还在那......”
少年明显结巴的语气让陆允时脚步微顿,不过此刻他没有心思去询问,喉头滚动,冷声道:“说。”
一个字,里面却夹杂着身处高位者不容置喙的威压,叶衾脸色涨红,眼里露出些难堪来,“我和明鸢姑娘发生了些误会。”
寥寥几个字,其中没有道出的意思,陆允时心有领会,登时皱紧的眉心又蹙了蹙。
身旁意气风发的少年垂着头,知晓自己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的事情。
“可知道何人所为?”
叶衾挫败地摇摇头,“属下逃回来了,没有勇气见明鸢姑娘。”
“回大理寺。”
陆允时心里的怒火又攀升了一层。
*
余安悄悄打开窗户的一条缝,打量着外面的景色。
偌大的庭院竟然无人走动,她盯了许久未见着除了红衣女子和女医以外的人。
庭院里恬静娴雅,里面栽满了各种奇异的花草,五颜六色,单单瞧着赏心悦目,但余安却微微蹙眉。
风从外头进入窗隙,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花香味也顺势飘进余安的鼻腔里——
就是这股味道,熟悉且诡异。
她因在西域和师父一同画骨,接触的尸首比活人还要多,不知不觉嗅觉也比一般人要灵敏得多。
这股花香她闻到过,但她笃定绝不是从花身上闻到,而是和尸.首、人.骨相关的物什上。
窗户重新合上,余安转身在屋里转了转。
看着方才的日光,若是没有猜错,应是巳时左右了。
陆允时会去诏狱找她吗?
昨夜分开时,男人眼神阴鸷,语气危险地告诉她,不可以逃,不然就将她关起来。
虽然他已经极力压制,可那将要冲破的怒气余安能感觉的到。
若是见她不见了,他会不会生气。
余安环视四周一圈,门窗皆没有上锁,可见那红衣女子对她了解得很,知晓她手无缚鸡之力,一推就倒。
她要逃,但不是这个时候。
不论是天和医馆里关于孟家的竹简,还是被囚在这里的孟纸鸢,她这时都不能逃走。
天和医馆的案子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了,叶衾和明鸢在偏郊之地久久没有消息传来,必是进展不顺。
眼下大理寺敛房的尸首又被毁,药囊和尸首的线索都断了,想要凭此抓住孟纸鸢,怕是难如登天。
且孟纸鸢不知为何,竟然被这红衣女子给抓来了,她们之间究竟又存在着什么联系和交易?
这个红衣女子神秘到近乎诡异,那张脸明艳昳丽,是个美人坯子。
可是......
余安垂眸看着自己的脚踝,脸有些羞.耻的发.红。
想来也是奇怪,那女子的手劲儿极大,掐着她的脚踝如同握着一根竹竿,丝毫不知累。
手也极大,手指轻松的将她的脚踝圈住,毫不费劲,那种感觉与陆允时捏她腰时极像。
脑海中红衣女子的容貌和身形再次浮现,宽肩窄腰,身形修长。
明明是女子的模样,但她却总觉得像个男子。
余安不解,喃喃道:“可他没有喉结啊。”
喉结这东西......她原先是不懂的,可陆允时那处太性.感了,回回都吸引着她的目光,尤其是吞.咽之时,叫人看得脸红心跳。
余安探头看了看门,疾步走到铜镜前,使劲儿将那块半人高的铜镜转了转,顺着视线确保自己在床榻上能看见。
之前她只瞧见正面,脖颈处的凸起正面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侧面就不一定了。
旁人不知,只有精通人骨的画骨师和仵作知晓。
男女的颈处正面看是竖骨,只要在易容时将□□的下延拖展开来,两侧撑起再接上,只要不是靠的太近也能蒙混过关。
但侧面的骨头弧度依旧,依然能瞧出端倪来。
先前那红衣女子变着法来戏弄她,她心里慌张便也没心思瞧她喉咙处,眼里只看得她生了一张美人脸。
悄悄做完这一切,余安耳尖动了动,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
她连忙起身回到榻上,身子侧对着方才摆弄过的铜镜。
“吱呀”一声。
女医端着一碗汤药,面无表情的放在榻边的小桌上,“喝了它。”
余安闻声一望,只见一碗褐色药汁冒着热气,上面还漂浮着几朵干瘪的花瓣,依稀能瞧出是紫色,碗里一阵一阵往外散发着苦味。
她心里戒备,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缩,“这是什么?”
女医冷冷地瞥了眼,端起药碗凑近余安,二话不说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将药往她嘴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