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瞬之间,他又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愤慨之人,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是你,是你杀的!你们官官相护,哈哈哈哈!老天呀,这个世界上没有公道啊。”
骂完这一句,少年嚯地一下跳起来,几乎是以最为虔诚的姿势,张开自己的双臂,像一只腾飞的鸟一般,面向公堂之上,那“明镜高悬”的牌匾,撕心裂肺地喊:“天子不仁!我国必亡!”
杜威不由干咽了一下,朝向子车寻,小心翼翼道:“小、小侯爷,这人像是个疯子啊。”
“谁说我是疯子!我什么都知道。”
少年忽然横眉冷对:“我知道你叫杜威,整个京都里最小的狗官。我知道当今陛下、摄政王、吏部尚书、刑部尚书。我知道澜沧书院,我还知道那年我家乡发大水,死人无数,就是你们这群狗官不肯放粮,害我阿父、阿母和小妹饿死途中。天子心知肚明却不敢有所作为,他昏庸不仁!大金朝必亡!”
杜威脸色一下子绿了,差点被这番指责吓的从椅子上滑下来。
但谢晚宁和子车寻对视一眼,双方皆能看见对方眼中的疑惑。
因为这少年所说的,竟然完全与他们所闻所知对不上号。
多年前,整个大金朝确实有过一场大水,发水的地方叫凌风郡。
当时许多房屋被冲、田地被毁,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选择出逃。
有一部分灾民选择迁徙到凌风郡旁边的地方,有的灾民则是害怕河水再次泛滥,干脆远上京城。
但是洪水一起,瘟疫就随之而来。
为了控制瘟疫的扩散,沿途官员不得不将这些灾民全部赶了回去,沿途死伤无数。
当时大金朝的管理权已经落在了居简行的手里。
居简行拨赈灾款、开放粮仓、派遣医师,确实是做了许多事情。
所以那场瘟疫很快就控制住了,等大水一退,百姓又可以重新生活。
因此,从来就没有少年所说的“官官相护,不肯开放粮仓”的事情。
要知道,当时为了官员腐败贪污赈灾款的事情,居简行杀了好一批官员,刑场的血洗都洗不干净,在这节骨眼上,谁还敢再贪?
可是少年说的有鼻子有眼,表情也是异常愤慨,好像他才是那个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全天下的人都被蒙在了鼓里。
如果是心智不坚定的人,说不定还真的会对自己的记忆产生动摇。
这个少年似疯非疯,杜威爷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能擦着冷汗问子车寻:“小侯爷,您看这该怎么办呐?”
这个问题很棘手,而且少年犯的又是辱骂圣上的死罪,子车寻身份敏感,来围观已经是最大限度了,再插手案件就说不过去了。
子车寻刚想开口将这个皮球踢回去,门口却传来一道嗓音,温温和和的,好像没见面就与你有了三分和气。
“杜大人处理我们书院的学子,却也不找人告知我一声,想来是喻某这个院长当的不称职?”
谢晚宁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裳的男人缓步走进来,他皓白手腕上的碧绿色佛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动。一双狐狸眼睛笑眯眯的,看不出一点算计的光芒。
看见喻殊白来,谢晚宁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松,整个人的姿态都放松了一点。
杜威的冷汗流的更多了,吓得他不住地拿帕子擦汗,讪笑道:“喻院长哪里的话,下官只是事发突然,下官有些手忙脚乱罢了。”
喻殊白面上挂着和气的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似乎是在辨认他的身份,片刻后,他开口,一语点破少年身份:“刘经年?”
刘经年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叫了一声:“院长好!”
喻殊白露出一个笑,看着让人竟然有些毛骨悚然。
“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凌风郡发大水,你一家老小逃荒而来,途中虽然未感染瘟疫,但是误食野菜中毒。最后是澜沧书院的人路过,救下了你们。你的阿父、阿母、小妹如今活的好好的,就在城外。”
喻殊白这话,不仅是给了刘经年一个重锤,也把在场的众人锤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经年脑子里面的记忆居然与现实完全背道而驰?
谢晚宁紧紧皱起眉头,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
她从不去怀疑是不是喻殊白记错了,喻殊白此人虽然没有考科举,但其才能可以说完全不在邵暮蘅之下。
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世故圆滑、八面玲珑。
能让喻殊白出错的人或事,可以说完全不存在。
但谁知刘经年听闻之后,表情迷茫又痛苦,面色狰狞,似乎在做什么极难的斗争。
就好似喻殊白的权威和他的记忆在脑子里面打架。
他一面下意识地想去相信喻殊白,但一面又做不到。
突然,刘经年啊的一声惨叫,神色痛苦地跪在了地上,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
“死了!死了!他们都死了!”
“不、不!院长说他们没死!我的家人都还活着。”
“可我见过他们的尸体!”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刘经年整个人的神态太过分裂了,杜威被吓的缩到一边,生怕刘经年发疯伤到他。
谢晚宁道:“他现在神智太混乱,不能再放任下去,不然他会真的疯掉的!”
话音一落,她身后一道黑影掠过。
子车寻速度极快地绕到刘经年身后,一个手刀劈晕了他。
谢晚宁上前一步接住刘经年软下来的身子,转头对喻殊白道:“院长,我们得带他先回书院。”
喻殊白点头,他看向杜威,还没来得及说话,杜威就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往外推:“请便请便,院长请便。”
胆小怕事的人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办事方便的多,不用走那些繁琐的流程。
谢晚宁见状,便叫了两个衙役扶住刘经年,又讨要了一块干净的白布,塞在了他的嘴巴里面。又找了两条粗细合绳子,预备绑住刘经年的手脚。
目前还看不出刘经年是出了什么毛病,只是先预防着,猛得他中途醒来发疯,自己咬了舌头、摔伤了筋骨。
子车寻也来帮忙。
谢晚宁看了他一眼,确认这位小侯爷绑惯了边境的猎物,因此绑起人来也十分利索,于是干脆就将手里的绳子全部塞了过去。
子车寻也不推脱,拿着绳子将刘经年仔细地捆了,一抬头,却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踪影。
回头一瞧,才发现谢晚宁追着喻殊白去了。
霎时间,子车寻忍不住眉峰一挑。
“院长,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谢晚宁一边几步跳下台阶,一边道:“刘经年我虽然没教过,但听说过他的名字,听说是个温和讲理的孩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短时间之内改变?”
喻殊白自然地搀住谢晚宁的胳膊,以免台阶太宽,她跳下崴脚,一边皱眉道:“确实,更重要的是,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谢晚宁一愣,抬眸看喻殊白,问道:“什么叫不是第一次发生?”
“说来话长。”喻殊白抿了抿唇:“总而言之,最近不管是澜沧书院,还是整个京都,总会偶尔出现一两起正常人忽然癫狂的事情。刚开始典狱司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只是普通的发疯,澜沧书院内也没有上报给我。但没想到几日前,这群疯子拿着油和打火石,跑到宫门口闹自焚。”
“自焚?!”谢晚宁微微瞪大眼睛,瞳孔微颤。
“是。”喻殊白面色有些冷:“甚至其中还有一名妇人身怀六甲。死之前,这群人大喊‘天子不仁,我国必亡’,与刘经年今天所喊一模一样。事情太大,各处都在封锁消息。但今天刘经年这么一闹,怕是封不住了。”
谢晚宁眉头紧锁,表情很是难看。
当今这个局势本来就颇为微妙,天子朱敏仪没有实权,心思本就颇为敏感,如今还被人指名道姓地骂……
这皇宫内,怕是要有的闹了。
澜沧书院,怕也不能独善其身。
第9章 病弱文秀的帝王
◎你能为了帝位狠到什么程度?◎
典狱司的另一边,皇宫内。
天空此时飘起了细雨,根根如同透明的细丝,笼罩住了皇宫,晶莹的琉璃瓦与伟岸的朱漆高墙显的越发烟雨蒙蒙。
紫宸殿内,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都被上好的工匠雕刻成九瓣莲的形状。赤足踏上去,只觉得温润细腻。
宫殿的右边点着一炉熏香,丝丝烟雾袅袅升起,龙涎香的味道不一会儿便蔓延到了整座大殿。
而大殿之上,则坐在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宽大的衣服压在他消瘦的肩膀上,显的有些空荡。他生的十分清秀柔静,眉宇间常年萦绕着一股文弱病气,只是稍稍咳嗽几声,苍白的脸色就不由泛起病态的潮红。
这便是当今大金朝的少年天子——朱敏仪。
朝阳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敲了敲殿门,小声道:“皇兄,朝阳来看你了。”
朱敏仪颇为疲惫地挪动了一下眼珠,看见朝阳站在门口,勉强勾了一下惨白的薄唇:“啊,原来是朝阳,快进来。”
朝阳小步子跑到朱敏仪的身边,瞧着这位少年天子的脸色,不由忧心道:“皇兄,你的脸色一点也不好,是最近换的太医不中用吗?朝阳去给皇兄找名医。”
朱敏仪摇摇头,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些许宠溺的光:“罢了,这些年吃过多少药、看过多少神医,不都不见效么?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只是朕近来有些忧心罢了。”
朝阳不解地抬眸问:“皇兄在忧心什么,是朝政么?”
朱敏仪垂下眼眸,苦笑一声道:“朝政哪儿用得着朕忧心?摄政王他都将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朕只是忧心民间百姓——”
说着,朱敏仪顿了一下,才试探性地问道:“听说民间百姓近来对朕颇有不满?”
朝阳一下子想到今天那个发疯的少年,小脸顿时气到发红,忿忿不平:“这些人都是疯子,说的话都不可信!皇兄不要放在心上。”
朱敏仪抿着唇小心地笑了下,垂下的眸光有些闪烁:“朕只是想知道百姓们为什么会对朕不满,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原因?不然这无缘无故的——”
朝阳下意识问道:“皇兄的意思是?”
“朕是想问问,朝阳在宫外有没有听说什么事情。朕是想,会不会有谁在这背后——”
话还没有说完,紫宸殿门口忽然传来太监尖锐的嗓音:“摄政王到!”
朱敏仪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他想站起来,脚下却一不小心踩到龙袍,整个人霎时间滚下阶梯,狼狈地砸在了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整个场合仿佛都沉默了下去,朱敏仪惨白着脸色,慌张地想要爬起来。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伸到了他面前,冷淡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陛下小心。”
说着,手掌沉稳有力地将朱敏仪托起来,确定他站稳之后,来人才后退两步,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道:“臣居简行拜见陛下。”
朱敏仪忍不住以拳抵唇,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色满是变态的潮红,他竭力道:“皇、皇叔不必多礼。”
居简行的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之意:“礼不可废。”
说着,他淡淡地抬起眼眸,瞥了一眼站在一边不敢说话的朝阳,眉如描墨,似远山般深沉。
朝阳怕极了居简行,只是简单的一眼,她就忍不住脸色一白,颤颤巍巍地说了句:“皇叔日安。”
这哪儿还看得出她刁蛮任性的样子?
居简行朝她点点头,视线重新落在朱敏仪身上,开口道:“陛下,京都内屡次发生百姓疯癫事件,臣怀疑背后另有隐情,因此特来禀报陛下,许典狱司特别调查。”
朱敏仪强笑道:“皇叔安排便好,朕都听皇叔的。”
居简行闻言,眉心不着痕迹地皱了皱,语气越发冷淡道:“只是陛下不知属意哪位官员负责此案?”
朱敏仪小心翼翼地窥伺着居简行的脸色:“皇叔属意何人呢?”
如此小心翼翼、步履维艰的模样,丝毫没有一位天子该有的气度。
与先帝差的太远……
居简行抿了抿唇,正面看向朱敏仪,语气有些寒:“臣问的是陛下的意思。”
谁料话音一落,朱敏仪面色更白一层,语气磕磕绊绊道:“抱、抱歉,都是朕的错,是朕没理会到皇叔的意思。只是朕对朝中的官员们并不熟悉,朕、朕——”
再怎么说,朱敏仪也是大金朝的一代帝王,此时却在一个臣子面前畏畏缩缩的像个小鸡崽,这种表现,几乎让朝阳一下子就意会到了之前朱敏仪未说完的话。
朱敏仪是怀疑民间这种反对他的论调,有这位摄政王的插手!
居简行再怎么大权在握,也只是个摄政王!
这大金朝总是他朱家的天下!
这怎么像话!
朝阳几乎有一瞬间的气血上涌,她深吸一口气,插进来道:“皇叔,可否请人将朝中大臣们的名册送一份上来,待皇兄细细看过之后,再行决断?”
朝阳的话落在寂静的大殿里,几乎是落地有声,由于语气有些着急,竟然意外的有些铿锵有力。
只是话一说出来,朝阳一对上居简行的眼神,就后了悔。
她害怕居简行,害怕对方杀伐果断的作风和狠辣的手段。
几乎是一瞬间,居简行以前做过的恶事统统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让她浑身忍不住发起抖来。
居简行不会杀了她吧?
朝阳恐惧地想。
然而居简行的神色还是那么的冷淡,像是一块永远都不会化开的冰:“臣遵旨。”
言罢,他便后退两步,竟然就这么退下了。
朝阳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她觉得她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