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坤江还是没有留下来,昨儿夜里马车回镇上的时候,他被谭龙一掌打晕,丢在了马车上……
胡庭钧虽是少爷出身,但他在窑上的时候也是经常和工匠们一起在泥巴里干活的,所以在这里他也和村民一样挖坑填坑烧死人,什么活都干,只不过即便是干着这种脏活,他也习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
小米死了,张金衣被胡庭钧强行拉进他的帐篷里,一觉睡到晌午过后,勉强吃了些粥后,又开始忙碌起来。
谭龙和胡庭钧一起在外面劳动,李荣则在隔离区里协助焦郎中和张金衣。虽然每天都有村民死去,但有几个病患竟然明显有了好转的迹象,吐得不再像那种喷射状了,拉的次数也有所减缓,颜色也开始好转……
这样的好消息从隔离区里传出来,村民们亲眼看到在病房门口稍微活动的病患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俱都欢欣鼓舞,又有了求生的希望……
胡庭钧只能在隔离区外远远地看着张金衣忙碌的身影,就这样看着,既担忧又踏实。
待几位病患基本恢复之后,张金衣就让焦郎中将他们治疗的经验和方法整理成文字,在大片的生死面前,焦郎中也摒弃了以往的那些原则,将他使用的药材清清楚楚地写在了纸上。然后让胡庭钧将这些无比珍贵的纸张包在石头上扔给了官兵,希望官兵能将这些成功的经验报告给官府和郎中们,能想办法将死亡的人数降到最低……
在大家都满怀希望的时候,张金衣却病倒了……
“你把我放回病区吧,看到我还不明白吗?会传染给你的……”张金衣躺在胡庭钧的帐篷里,在呕吐的间歇对胡庭钧说道。
胡庭钧却根本不理会她,只是拿起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嘴角擦干净,好似生怕弄痛了她,而后又默不作声的将她的呕吐物端出去让谭龙倒掉,再拿了干净的木盆进来……
“你在这里我不方便,还是找个大婶来照顾我吧”张金衣坐在马桶上对着帐篷外的胡庭钧有气无力地喊道。就算是要死了,也不想让他看到她现在这番模样,想把最漂亮的记忆留给他……
“谁会来照顾不相干的人,她们都不愿来照顾你,只有我这个曾经的相公来照顾你。”胡庭钧说完又蹙着眉端起了马桶递了出去,张金衣羞臊得顾不得难过,也没有力气和他斗嘴了……
“其实她们都要抢着来照顾你,是我拿着刀子告诉她们,谁敢跟我抢就一刀宰了她,所以才没人敢和我争了。”
胡庭钧拉开蒙着她头的被单,笑着望着她,深潭般的眸子里溢满了深情和怜惜,还有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忧伤……
“快把这些药喝了,我尝了一下,也不是很苦,喝完药再喝这些水。若是秦家那小子这会儿会怎么说,会说我们金衣这么小的肚子怎么可以装下这么多水……”
胡庭钧将张金衣扶起来,半靠在他的怀里,一边拿起药碗一边用刚从照料孩子的大婶那里偷师来的方法,劝张金衣喝药。
张金衣忍俊不禁,又觉着有些酸楚,她虚弱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话音未落又趴在木盆边用力地呕起来,似乎要把胃和肠子都呕出来了……
胡庭钧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敛声屏气,眼睁睁地看着张金衣瘦弱的身子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却无能为力……
悲伤和绝望像海水般席卷而来,他的心又冷又潮,就像沙滩上凌乱杂沓,横遭蹂躏的石砾,既希望海水能快些退却,又担心会被退却的海水一并带走,从此落入了没有光亮的万丈海底……
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搂住她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地说道:“即使现在很辛苦……也想请你坚持一下,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
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阴湿的空气里暖暖地化开……
张金衣喘息着抬起头,眼底那些朦朦胧胧的雾气最终凝结成了水珠,晶莹透亮地在她的眼眶里转动,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来:“我没事,你这么快就忘记了――我是死过一次的鬼魂……那天还把你吓成那样……”
女人的心眼确实很小,有些事情到死都会计较,胡庭钧消失地一个月始终让她耿耿于怀……
“我哪里吓到了……是,就那么一会儿有些吃惊,是个人都会这样的。”胡庭钧轻轻地辩解道。过去的一个月,她真的就像鬼魂一样待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只是鬼魂只在夜里出现,而张金衣却每顿都陪着他用膳,每时每刻都在他耳边时而娇笑时而沉声叱责时而哭泣;他看到的书里也是她,镜子里也是她,她还坐着他院子里的树下望着从树上滴落的雨滴,凝眸静思……
明明是一个月,难道一个月只是一会儿……张金衣又觉着自己很可笑,都不知道自己活不活得了,还有空计较这些。
是啊,他现在不顾性命地陪着她,这还不够吗……
不知道这次若是死了她的灵魂会不会再次进入时空的隧道里,不知下一站又会是哪里,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里没有胡庭钧……
张金衣骤然觉着心像被剁成了千万段……这一个多月原来并没有让她对胡庭钧的爱意减退多少,反而好像因为浓烈的思念更是将他刻进了心里,骨头里,还有每一次的――呼吸里……
“就算是鬼魂也是个善良的鬼魂,是个漂亮的鬼魂。你看过聊斋先生写的那些文章没有?”在张金衣天马行空乱想一通的时候,胡庭钧又在她耳边柔声说道。
“聊斋先生?哦,就是蒲松龄吧,你说的是聊斋志异吧。”算算看,蒲松龄现在还活着,有五十多岁了吧。
“嗯,你知道他编的那些鬼狐的故事为何深受大家的喜爱的吗?”胡庭钧将张金衣轻轻扶好,又端起了药碗递到她嘴边。
张金衣喝了一大口药汁,味道有些涩,带着明矾的味道。
“因为男人都有个梦想,都希望能和漂亮的女鬼或者善良的狐狸精相爱……”
“噗――”张金衣口里的药还来不及吞下,意外地听到胡庭钧说出了这番与他极不协调地感性的话,一时忍不住又喷了出去,喷了胡庭钧一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呀,你快出去,又来信号了……”
到了夜里,张金衣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胡庭钧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也不肯歇息,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她,好像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一般……
半夜,张金衣觉着自己的灵魂又飘离了这具身体,她飘在空中看着胡庭钧坐在她的身体旁边,旁边还有焦郎中他们……一会儿她又觉着自己睁开眼睛,看到了胡庭钧悲伤得让人疼惜的脸庞……
就这样恍恍惚惚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轰鸣,时远时近,好像是在重复着一句话‘……这是你泄露天机的惩罚……这是你泄露天机的惩罚……”
张金衣这一夜的状况十分不好,她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呕吐厉害的时候身子还出现了抽搐的症状,药也喂不进了……焦郎中让胡庭钧做好最坏的打算。
看到张金衣辛苦挣扎的模样,胡庭钧反而平静下来,他不再拼命给她喂药,他拿着帕子轻轻地擦着她的额头,而后在额头上吻一下,又温柔地擦净她灰白的小脸,她干枯毫无血色的唇,轻轻地吻了上去……
他将她的手擦干净,每根手指都小心而仔细的擦着,看着她失去水分已经发皱的素手,他拿起来轻轻地放在了嘴边……
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的眼角滑落,这么流下来之后就再也止不住……他轻抚着毫无生机地小脸柔声说道“……是我错了,不该留住你的,让你这么辛苦,对不起……一直让你这么伤心,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如洪水般从胡庭钧的眼底奔涌而出,泪珠一颗颗地落下来溅在张金衣干枯的手背上,溅起一朵朵晶莹地小水花“金衣,你走吧……但是不要走远了,就在那里再等我一会儿,等我一小会儿,我就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说完他的唇就覆在了张金衣的唇上,深刻而绵长地吻了下去,带着无限的深情和爱意也带着无比的决心……
一旁的人看着他,看着他下定了决心想和张金衣一同奔赴黄泉,都想拉住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挪不动步子,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任由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漫长的沉默,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
直至一声悠长地叹息声传来……(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分外眼红
听到这声不知从哪个角落响起的叹息,屋里的人面面相觑,他们觉着耳膜乃至脊背都爬上了一股寒意,屋子里也变得冷飕飕的……
突然一记惊雷好似就在帐篷顶炸响,胡庭钧也陡然一惊松开了张金衣的唇,他直起身茫然的看着四周,见大家都捂着耳朵,他也忙用双手将张金衣的耳朵捂住。这种季节的雷声通常会一串串地炸响。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天上却没了动静……
“金衣――”胡庭钧轻轻地呼喊了一声。
他发现张金衣的唇在轻轻的抖动,好似在用力的呼吸,渐渐地她的呼吸越来越平稳。胡庭钧将耳朵帖到她胸口,听到了她心跳的节奏虽然仍是有些快速,但变得有力了,完全不似方才那种气若游丝的状态……
焦郎中也觉察到胡庭钧的异状,他走上前,也发现了张金衣的变化。他将手指搭在她的脉上……
胡庭钧紧张地一会儿看看张金衣,一会儿又看看焦郎中。
焦郎中一直蹙着眉摇头,胡庭钧见了心里分外沮丧,他原本以为张金衣有了回转的迹象。
“奇了,真是奇了,方才金衣的小姐的脉象已是灯枯油尽,现在怎么变得和好人差不离”焦郎中一面摇头一面蹙眉,很是不解。
“真的?是真的吧?!我也觉着她的心跳变得有力了,你看看她的呼吸是不是也平稳了?!”胡庭钧欣喜若狂,他捏着焦郎中的胳膊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快放开,痛!是的,看把你高兴的。”焦郎中拂开他的手也裂开了嘴笑道。
屋里的人一听,俱都围了上来,看到张金衣面色虽然仍是很苍白,但已经有了些许生气,他们也都乐呵起来。
“但是她怎么还没醒?”张金衣一直闭着眼睛,对大家的说话声毫无反应,胡庭钧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刚从阎王那里走了一遭,当然很累了,这会子应当是睡着了,放心吧。”焦郎中笑着打了个哈欠“累了一宿,都歇着去吧。你也歇会儿吧。”他拍了拍胡庭钧的肩膀,走出了帐篷……
张金衣睁开眼睛,顿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松,好像之前美美地睡了一觉,而且睡了很长时间……
她想支起身子,却觉着身子软软的,仍是无力,只有轻轻地喊道:“有人在吗?”
睡在一旁木板上的胡庭钧猛然惊醒,他跳下床快步走到张金衣的床边,果然看到她已经睁开了眼睛,他自觉眼眶一热,泪水也跟着不自觉地滑落下来。他一把握住张金衣的手,嘴唇抖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想喝点水。”
“是,是,我来拿给你。”胡庭钧起身走到一旁的木案上,手忙脚乱地到了一碗水,走了一半,他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蹙着眉将碗里的水泼到帐篷外“你稍等会儿,等我去拿个干净的碗来。”
待胡庭钧重新倒了一碗温水来,张金衣靠在胡庭钧的怀里,一口气将水喝得精精光光“我饿了。”张金衣舔着唇又道。
“嗯,嗯,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去拿粥来。”胡庭钧兴奋地应道,张金衣现在说的话在他的耳中就是世上最动听的仙乐。
“粥来了。”李荣已经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粥进来,他方才听到胡庭钧说张金衣醒了要喝水,就试着端了粥进来,看她能不能吃一点。
“正好,金衣正饿了。”胡庭钧将褥子垫到张金衣的背后,好让她可以舒服地靠着。然后一勺一勺地开始喂她吃粥。
他舀起一小勺粥就放到嘴边吹一会儿,再慢慢地送到张金衣的嘴里,还不放心地问一句“烫不烫?”……
张金衣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吓得胡庭钧一阵慌乱,连声直问“为何要哭,是哪里不舒服……”
张金衣却不回答,哭了好一阵子才停。她擦干眼泪,又像没事似的张开了嘴,让胡庭钧往她嘴里喂粥。
胡庭钧似乎也明白了她此刻的心情,他温柔地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张金衣才喃喃地说“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谢谢你,谢谢你能活过来……”胡庭钧已是泣不成声将头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
张金衣恢复得很好,除了身子没什么力气之外,其他的都很好。胡庭钧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细心地照顾她……
天气也难得的接连晴了好几日,这对防治瘟病是再好不过的。不过八月的天气一旦晴起来就非常的炎热,胡庭钧就从李荣那里拿来纸扇,一宿接着一宿地帮张金衣扇风赶蚊虫……
看得焦郎中不禁摇头感叹,二十四孝里该再添一个孝顺前夫才对……
好消息和坏消息接踵而来。
好消息是村里已经有两日没有死人了,而且活下来的病患都大有好转。这就说明现一阶段瘟疫已经基本得到了控制。
坏消息是粮食和药品都快用完了,村里幸存下来的人加上他们一共还有七十多口人,剩下的粮食就算是煮粥也只能应付到明日了。
胡庭钧赶紧写了封信,将这里的情况大致地介绍了一番,又让焦郎中将需要的药品都记下来,他准备让秦坤江将药品和粮食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