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酆都阴城里怎么了?你能为了九氏踏遍天南海北,我这个瘸子就活该一辈子被困在秦都张家的宅院里?”他看了一眼张北固,见张北固没有掺合小辈恩怨的意思,也没有打断他,顿时底气更足,“楼孝珩,我从小就讨厌你,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怎么,你真觉得你们楼家是九氏的领头人了?你楼孝珩也该是我们这一辈的领头人,我们这些……”
他不知是出自真心,还是别有用心地指了指方焱和曹饮熙,“我们这些人就活该一辈子听你的话,生活在你‘完美’的阴影下面?”他作出一个呕吐的动作,“别做梦了!他们两个胸无大志,甘心受你趋使,我张津诺可不服!”
或许是因为从小就不良于行,这一双腿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张津诺刻骨铭心的魔障。他下意识地伸手捶了捶自己的大腿,用力之大,让几米外的颜堇昀都听到了捶打的声音,“主人已经答应我,等今晚大事一成,就为我医腿。王桓的那一双腿,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闭嘴!”话音未落,张北固就一脸厉色地叱了一句。
张津诺顿时脸色惨白地闭上嘴,他回过头,一脸无措地看着张北固。可是张北固却没有看他,他的视线直直地落在阿雯身上,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苦涩地一笑,顺势看了颜堇昀一眼。
见张北固没有阻止的意思,颜堇昀忙快步跑到阿雯身边,将正无声落泪的阿雯拥到怀里。
“不要怕。”颜堇昀的耳边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她一怔,正准备左顾右盼地寻找声音的来源,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不要找我,我并不在祭坛上……昀昀,你相信我吗?”
“爸……爸……”她在心底默念。
那人却像是能听见她的默念似的,“昀昀,我的女儿……”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抽噎,一晃而过,就在颜堇昀怀疑自己的耳朵的时候,又很快恢复了自然和平静,“不要怕,是我,邬婆婆已经助我一臂之力,让我能通过颜家的血脉之力和你对话。”
“爸,”颜堇昀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颜言苦笑一声,“不过我也说不清张北固究竟从哪里寻到的我的一婚一魄,张北固他……就是一个疯子!”
颜堇昀深以为然,正准备在心底附和,就听颜言续道:“但是他也确实是一个天才。他找到我的时候,状态比现在还要更差一些,魂魄不全,也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可以维持魂魄的供给。也不知从哪里学到的法子,他另辟蹊径,以鬼魂之力给养自己的魂魄……这些违背天道的事,我也不多说了。他一门心思想要让我算出怎样才能和桐乡圣女重逢,甚至在某些时候,以他的魂力控制了我的魂魄……”
这段话中的每一句话背后,似乎都有一个可以说上一天一夜的故事,但是颜言显然没有讲故事的时间,他只能挑重点讲述给颜堇昀听。“这一次,他是孤注一掷,早就算计好。等下会先将一万个没有投胎的魂灵投入神农鼎中——神农鼎的事我知道,那是我和邬婆婆暗地里一手策划的——这一万个魂灵不过是一切的开始,他很快会将王桓也投入鼎中,如果你们想要救出王桓,一定要在这之前。”
“他为什么要将王桓投入鼎中?”
“不只是王桓。”颜言语气古怪,“就连他自己,也要一并投入神农鼎中,借助一万魂灵之力,逼出王桓体内不属于张北固的那一半灵魂,然后和自己前世的灵魂合二为一。”
“这、这……”
这何其匪夷所思,颜堇昀只听着,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但是现在,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方法到底管不管用,而是——“这里这么多人,我们怎么才能救出王桓?”
“逐日剑。”颜言一字一顿地说出三个字,“逐日剑是我和邬婆婆算出来的,唯一的破解方法。张北固为了不忘记桐乡圣女,不转世投胎,私下修炼鬼道——虽然死在鬼道大成之前,但是好歹留下了一半魂魄,这一半魂魄早就超脱出三界规则之外,只有逐日剑,才能够让其烟消云散。”
颜堇昀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忍,可是这一点不忍,改变不了她想要救王桓的决心——张北固诚然深情,但是他和上一代桐乡圣女的错过,他自己也难辞其咎。王桓又何其无辜呢?
而且,她自己当然也难免有那么一点私心,想要成全王桓和阿雯,而不是忽然冒出来的大boss。
“可是,现在那么多人看着,楼孝珩要怎么动手呢?”
“楼家这小子,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是很强的。”颜言赞了一句,又叮嘱颜堇昀,“等下有一个机会,我会提前和楼家这小子说好,等我给出信号,你就放出精卫鸟——到时,自然有人拿着逐日剑杀死张北固。”
颜堇昀看了一眼张津诺,颜言的话充满了玄机,很难让她不联想到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事,例如某个卧底之类。而这些人中,最适合充当卧底这个角色的,自然是非张津诺不可。虽然时机不对,但是颜堇昀还是控制不住地脑补出了不少情节。
而此时,祭坛的中心,张北固已经在手下人的搀扶下,走到了祭台之上。他回过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阿雯的方向,“阿箬,当初你说,如果我对你不好,你就不理我了……”他一脸贪恋地说起这小女儿家的娇嗔戏谑之言,眼中诡异的柔情仿佛要溢出来,“那年我离开了你,错过了你,所以你这么多年都不再理我……今天之后,不要再不理我了,好不好?”
他当然是得不到阿雯的回应的,好在张北固液并不在意,他抬了抬手,就有两人抬着一个用处不明的大匣子走了上来,他们走到假神农鼎大边上,将匣子里的东西倒入了鼎中。
很快,又有一群人抬着早就已经晕过去的王桓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等到颜堇昀注意到——实际上是阿雯激动到想要冲过去,又被人死死拦住的时候,王桓已经被抬到了祭台之上。
即便距离稍有些远,颜堇昀依旧能感觉出张北固看向王桓的神色十分错杂。这也不难理解,毕竟王桓身体内的灵魂,曾经一部分是属于张北固的。
但是,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颜堇昀定了定神,悄悄将塔罗牌握在手中。如今她和塔罗牌已经可以说是灵魂相通了,而这样的相通,又并不受到法术禁制的影响,只这样握着,就能感觉到塔罗牌内,精卫鸟展翅欲飞的躁动。
颜堇昀的精神高度紧张起来,她时刻关注着祭台上的局势,因为她知道,关键就在这一瞬间——等到王桓真的被投入神农鼎中,就算鼎是假的,但是鼎下烧着的火可是真的。到那个时候,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逐日!”两个字轰然鸣响在半空之中,包括张北固在内,所有人都呆了几秒,他们抬头环顾,却寻不到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楼孝珩忽然一手推开身边的黑袍人,身形飘忽地左右一晃,竟就晃开了挡在他身前的人。他这样大的动作,饶是刚刚被那诡异的响声吸引去了注意力,此时也都回过神来,秦先生一马当先地以诡谲的身法冲向楼孝珩,同时别的黑衣人也像是忽然间收到什么信号似的,同时朝着楼孝珩的方向奔跑过去,四处围追堵截。
或许是因为这边站着的只有颜堇昀和阿雯两个女孩子,拦在她们身前的黑袍人都有两三个跑去了那边,到是方便了颜堇昀能够私下做些小动作。
“准备好了吗?”颜言的声音在颜堇昀耳边响起,庆幸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见。
“准备好了。”颜堇昀在心底回答,同时拿出暗藏的粉刺针,顾不得疼痛,直接将指尖扎破。她生怕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一点血不够,恨不得直接拿刀子划破整个手指。不过此时,也只能多扎几针了。好在粉刺针扎人不算疼,出血确实实实在在。
不一时,一只精卫鸟鸣叫着飞到半空,楼孝珩看准时机,一把抛出手中的某样东西,精卫鸟在空中一个翻转,不知谁在控制,生生在半空中叼出了那样东西。
“你们在等什么,快把材料放进神农鼎里!”
秦先生一边指挥黑袍人围堵三位年轻人——是的,就在这瞬息之间,方焱和曹饮熙也加入战局,帮着楼孝珩摆脱身旁的那些阻碍,还要一边分神呼喝祭台上的手下。
可是,祭台上的人却并不按照秦先生的吩咐去做,“大供奉说,这些魂魄要在鼎中先炼制半个小时,不然的话……”
眼前的形势瞬息万变,张北固抿着唇阴鸷地看着这一切,但是他没有开口——他自己都下不了这个决定,秦先生更不敢冒着炼制失败的风险让手下提前将王桓扔进鼎中。他知道这些年轻人是来救王桓的,但是如果真的因为提前放入“材料”而导致炼制失败,将要承受主人怒火和责罚的人,就变成他了。
正在犹豫间,半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只三足金乌,嘴里叼着某样东西。三足金乌在空中盘桓版权半圈,一甩头,嘴里叼着的东西已经被抛到了祭台上空。
星天司南原本在颜堇昀的乾坤袋中好好放着,这时却忽然躁动起来。颜堇昀没有办法,只好去出星天司南,并任由这样法器在光芒大盛中飞到祭台上。
“这是怎么回事?”颜堇昀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下一瞬,一个烟雾似的身影从星天司南中腾起,和三足金乌抛向半空的那样东西渐渐融为一体,缓缓露出清晰的身型。
或许是因为死的时候也才不到三十岁,虽然女儿也到了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但是颜言的身影看上去依旧年轻俊朗,他的手伸向半空,和精卫鸟交接的时机恰到好处,下一秒,逐日剑在他手中成型,终于露出真容。
“爸爸……”虽然家中仅存的照片老旧,但是颜堇昀依旧看出那人是谁,她激动地向前一步,又在黑袍人的阻拦中停下脚步。
“原来是大供奉。”张北固略带着些讽刺地看着眼前的影子,无视了那柄忽然穿过他胸口的剑,“没想到您早就可以行动自如了,亏我还当你虚弱得很,整天让人服侍着你……”
“虚弱……自然还是虚弱的。”颜言撇了撇头,似乎并不耻于承认自己的虚弱,“毕竟只剩下一魂一魄,就算您用尽心力助我将养了这二十年,说到魂力,也远远不够。好在,您给了我一个机会。”
张北固挑了挑眉,显然有些意外,“大供奉想到哪儿去的,我只是奇怪,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摆脱了我的控制。”他蹙起眉,略有些后悔,“是我大意了。”他微微抬起头,看着还盘旋在半空中的三足金乌,自嘲地一笑,“我不该给你们两个见面的机会的。邬家,颜家,我总归还是小瞧你们了。”
颜言谦逊地笑着,张北固又扭过头深深看了阿雯一眼,“不过,你以为这样——这柄剑,就真的能破坏我的计划了?”他微微一笑,在颜言突变的脸色中,随手抛出一张符咒,他的身影在下一刻消失,又随即出现在王桓身边,他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巨大的力气,生拉硬拽地拉住王桓。楼孝珩恰在这时也冲上了祭台,他一个就地翻滚躲开身后的拦截者,手一伸,将将扯住王桓的一条手臂。
“你自己愿意过来送死,我就当多一个‘材料’了。”张北固诡异地一笑,随即又抛出一张符咒,脚下腾空而起,转眼间,三人——连带着楼孝珩在内,已经同时出现在了假神农鼎中。
鼎下火光焰焰,阿雯无声地长大了嘴嘶吼,祭台下,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颜堇昀再也忍不住,拿出随身携带的最减利的东西,在手心中紧紧一攥。很快,几滴鲜红的血就滴了下来。她舍不得浪费,带着血的手掌紧紧握住一沓塔罗牌。半空中的精卫鸟仰头高声鸣叫,又猛地向下俯冲,在楼孝珩即将完全没入神农鼎前,硬生生啄住了他的一缕头发。
下一刻,颜堇昀只觉得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
黑夜不知何时悄然过去,颜堇昀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迷雾。
“这是哪里?”她大声呼喊询问,却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爹,阿爹,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打跑了一个大坏人呢!”一个活泼的女娃从颜堇昀眼前欢快地跑了过去,投入了一个男人的怀抱里。
男人俯身抱起女娃,满脸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乖女儿,你今天打跑了谁?”
“是一条龙!”女娃大声宣布,“那条龙追着好几个小孩子欺负,真的太坏了!”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自己白日里的丰功伟绩,丝毫没有注意到,抱着她的阿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愁闷地皱起了眉头。
不过当着女儿的面,男人还是没有露出半点心事,“做得好,精卫,我的乖女儿。这样无礼的小子,就该得到一些教训。”
颜堇昀无言地看着这一切,她原本就有些隐隐的猜测,直到听到这句话,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却还是忍不住露出惊容:这对父女,就是炎帝和精卫,只是这时候精卫年纪尚小,没有被送去和亲,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炎帝也还没有因为女儿的过世而变得蛮横。
眼前的父女很快消失,下一刻,少女已经亭亭玉立,她坐在父亲身边,听着阿爹告诉她,“精卫,我为你订下一门亲事。”
“什么亲事?”少女精卫一脸懵懂地看向阿爹,又娇憨地拉着阿爹的手,“爹,我不要成亲,我要一辈子在你身边陪着你!”
“傻孩子。”炎帝帮女儿整了整鬓边的头发,尽力遮掩住眼中的忧愁,“阿爹不能护住你一辈子,你又早和龙族有了嫌隙……”
“这有什么?我才不怕他们!”
“傻孩子……”炎帝摸着女儿的头,轻轻摇头,“很多事,都不是这么简单的……”
精卫的不满终究敌不过炎帝的决心,宠女儿是一回事,但是当炎帝真正做出决定之后,那就绝无更改。
“义均是个好孩子,年轻、力壮,据说是他们部落里最矫健的猎人——又是帝俊的儿子,如果这世间有人能护住你,必是他们屠龙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