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
下一刻的声音便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年轻女孩的声音掩不住惊恐,却仍带着一丝倔强。
安德娅吓得不敢动弹,拼命地将自己藏在了墙角的阴影里,待风声响起时,才敢偷偷伸出头看过去。不知道何时,安德经已经走到了杳无人烟的地方,现在世界只剩下她和角落里对峙的两个人。
铺着碎雪的地上有几滴刺眼鲜红,侧背对着安德娅男人身穿军服,领子上有两个闪电标志,他一手掐着对面女孩的脖颈,一手按在了腰间,渗出来的血浸湿了他的手帕。
“放开你?”他轻轻地笑了声,转而狠狠地掐着女孩的下巴,凑近低声道:“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勾当没有人知道吗?不要以为我不会杀死你,说,那些人去哪里了!”
女孩看上去十六、七岁,比她还年轻,脸颊高高肿起,眼角和嘴角都有血迹,只是眉眼间的坚毅却让人难以忽视。她也向那德国人凑近了些许,弯起嘴角道:“你以为我怕死吗?我死了,我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同样的人,你们这些纳/綷鬼子终有一天会死——”
一个巴掌打断了她的话。
女孩舔了舔满口血腥,双目带着不屑,“你们都会下地狱的。”
“你怕不怕死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男人扯住她的头发,俯身在她耳边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带你回去慢慢折磨,你敢肯定你能撑得住一句话都不说吗?”
男人此刻的笑容就似地狱恶鬼,与脸色苍白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安德娅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她知道只要现在自己转身离去,一切都会平静下来,再也与她无关,哪怕那男人发现了她,也不会对她做什么,因为她只是恰巧路过。然而,被伤害的是一个法国女孩,而她陷入这种境地只是因为她在拼命反抗,在上位者放弃的时候,她站出来保护法国人,也保护了安德娅。
“但这是最终结局吗?我们的失败是否已成定局并无法挽救?我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不!”
安德娅忽然想起了1940年戴高乐将军的演讲。对有些法国人而言,战争从未结束,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抗争,就像眼前的女孩一样。至于她的战争结束了吗,她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如同洛根丁一样,她的生活也需要改变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呢?
腰侧冰冷的铁器突然让安德娅再也忽视不了,她的手摸上了那把瓦尔/特手/枪。
只要碰到了枪身,便不可以再犹豫了。这是弗里德里希跟她说的。
此刻的安德娅觉得自己不再像自己了,反而像那个她曾经幻想过的女特工。她把枪抽出,下一秒双手便扶在了扳/机上,瞄准在那男人身上。她没有想留住他一条命,没有高难度地想要瞄准他四肢,而是对准了他的身体,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然后安德娅被震得后退了一小步。
沈声的皮肉破裂声响起,男人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那女孩同时在跌在地上,瞥了眼安德娅,然后看着地上痛苦呻/吟的男人,连忙爬过去抢过他腰间的枪,对着他补了两枪。女孩拿着枪,跨步跑到了安德娅面前,捉住她的手,拔足狂奔。
女孩带着她左逃右窜,钻进小巷里,沿途上没有遇见任何人,她们不停跑着,直到在一处小木门才停下。女孩快速张望四周,伸出手有节奏地敲了几下。
过了片刻,一个神父打扮的中年人走了出来,女孩对他点了点头,快步走进庭院,推开小教堂的门,绕了一会儿,在后方隐蔽处蹲下掀开地毯,打开地上的木板门,与安德娅一同爬了下去。
地下室很暗,只得墙壁和桌上的几支蜡烛照明,边上放着一大叠纸张和几部无线电,还有些许枪/枝和刺刀,老旧中带几分顽强。在木板门关上的刹那,安德娅瞬间脱力,跌坐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身旁的女孩看上去也好不了多少,脸上带着血污,倚在墙上大口喘气。
“格丽塔!”
一把焦急的男声传来,安德娅这才看到地下室里还有好几个年轻男女。他们神色关切地看着格丽塔,对安德娅则是有些防备。
“你还好吗?”男孩蹲在格丽塔身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被个纳/綷鬼子捉住,差点都被他捉走了。”格丽塔拿过手帕擦了擦自己的脸孔,然后把枪里的子弹拆开,递给了男孩,“拿去,脏死了。”
男孩接过后,看到格丽塔并无大碍,便转而打量安德娅,“她是?”
格丽塔走了过来,把安德娅扶着坐起来,从不知道哪里拿来了一条毛巾,瞥了眼那男孩,“放轻松点,马修,她是刚刚救了我的女孩。”
安德娅此刻才稍微冷静下来,端详眼前的人。格丽塔形容狼狈,一双眼睛却清澈透亮;马修看上去则大概二十岁左右,身形壮实;站在桌前还有几个人,看上去都是大学生模样,颇为斯文。
戴着眼镜的男孩走上前,不满地道:“格丽塔,你疯了,你把不知根知底的人带进来干什么?她打扮成这样,要是……说实话,我好像看过她与——”
“闭嘴,尤安!”格丽塔喝道:“她可是杀了纳/綷鬼子,你有杀过吗?”
安德娅喉咙很干涩,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当然现在好像也没有人意识到她也是可以自行回答他们问话的。那几人还在来来回回地说话,她的脑海里却只剩下格丽塔的那句“她可是杀了纳/綷鬼子的人”。
二十年来,她从来没有过杀人的念头,连伤害人的经历都没有,但是今天她却向敌人举起了枪。扣下扳/机的那一秒,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杀了那德国人,救下那女孩。她的耳边犹可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鼻尖也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日常的世界也被撕裂出一个口子。
在亲手夺去一个人的性命,看着生命沈逝时,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活着,掌控着自己的人生。
开枪——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虽然坚定,但是也还会后怕。
“抱歉。”尤安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敛脸上情绪才道:“最近太多烦心事发生了,我有点敏感。你叫什么名字?”
“安。”安德娅轻声道,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把真名说出那来,也许她只是可笑地希望此刻的自己会与逃避战争的自己分开来,让所有人知道她也有勇敢抗争的一面。
“抱歉,安。”尤安道。
“谢谢你,安。”格丽塔握住了她的手,带她在沙发上坐下。
安德娅瞥到了桌上的纸张,有些写着自由、平等、博爱,有些是有洛林十字的插画,有些则是密密麻麻的字句。她现在也大概清楚他们是做什么了。
“战争还未结束,不是吗?”格丽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苦笑了一声。
“对,从未完结。”安德娅咬着唇道。
“安。”尤安走到安德娅跟前,指了指她的手臂,“你的手。”
她低头看去,这才见到手臂的衣物不知道何时被划破了,而且隐隐约约有血渗出,疼痛感这才后知后觉侵袭起来。她累极了叹了口气,脑袋一片混乱,只想睡一觉,把恐惧和不知所措都赶走。
尤安却是拿过了几块纱布和碘酒,坐在了安德娅身旁。
“不用了……”安德娅有点堂皇,连忙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别浪费了。”
“处理一下吧,不然发炎了就麻烦了,而且尤安是医科生。”格丽塔弯起了嘴角,也拿过湿布把自己脸上的血擦走,“而且你也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了,现在外面肯定一片混乱。虽然刚刚应该没有人看到我们,但还是小心点比较好,不要乱跑。”
“嗯。”
安德娅只是轻轻地应了句。
尤安的手干净暖和,指腹轻轻碰在安德娅手臂,止住了她的战栗,与伤口碰触时传来阵阵痛楚,让她忽视不了。
在昏暗无窗的地下窗里,刚杀完人的安德娅终于找到一丝平静,看着一群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人,在手臂刺痛下,她终于感觉到自己仍然在乱世中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bgm: Lily of the valley - DANI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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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份巴黎日常来源于Sartre的文章Paris under occupation。
看了一些资料,在巴黎地下组织通常都是负责消息传递等的工作,很少有巷战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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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们有注意到其实这部故事着我写了很多女性角色吗,有各种各样的巴黎女孩们,除了安德娅,还有阿黛尔、玛丽安、克莱尔、格丽塔、伊莉芙、伯特兰夫人、MLN的女孩、歌女……她们都在这乱世中活着,虽然有着不同的价值观,但是却没有对与错。她们都是这个大时代下的小人物。
第40章 如果没有战争
几天以来,安德娅的脑海一片混沌,纵使知道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却摆脱不了夺人性命的愧疚。她又不是神,凭什么可以随意夺人性命,事实上连神也没有资格随意定人生死,她轻巧的一枪,便终结了他的性命,夺去了别人的儿子兄弟的性命。然而,这些话她都不知道可以对谁倾诉,只能将一切烂在肚子里。在面对格丽塔、尤安、还有其他人的时候,她便是安,一个杀了纳/綷,并对他们恨之入骨的人。
此后几天安德娅和格丽塔都待在地下室,闭门不出,静静地熬过这段混乱的时期。至于需要外出打理的各种事项则交给了尤安和另一个男孩马提奥,有时候还会见到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孩玛琳,她每次都会为她们带来一些换洗衣物。
周五正午时分,尤安带着一身寒气和碎雪从木板门爬了下来,手里拿着纸袋,脸上冻得红通通的。他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脱了大衣坐在沙发边。安德娅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眼正在角落里躺着睡觉的格丽塔,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来走了过去。
“嗨。”安德娅抿了抿唇。
“嗨。”尤安看她一眼,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了一块面包放到她手里,另一块放到格丽塔旁边,“抱歉,午餐也就这些了。”
“没事。”安德娅咬到一口冷硬的面包,在这个状况下能有一口吃的便已经很好了。她把面包咬了一大半才问:“今天天气不太好吗?”
没有阳光的生活会让人压抑。虽然这里关上门便与外界似是断绝来往,连战争也隔在门外,但是没有窗户的居所一样让人窒息。安德娅不知道此刻是暗夜还是白天,是阳光普照还是大雪纷飞,这里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她似是被锁进了一座监狱,可是她也知道现在情况特殊,容不得她抱怨。
只是尤安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放柔了声音道:“我知道这并不好受,可是也没办法。那天死掉的人不只是个普通的士兵,似乎是个有军阶的人,所以最近都排查得很紧张。”
“我知道,留在这里是保护我自己,也是为了保护所有人。”安德娅的声音清清浅浅,飘荡在空中,“谢谢你。”
尤安却没有答她这句话,而是说:“嗯,今天天气糟透了,雪一直没有停过,粮票都没有了,就算是黑市也是有价无市。”
安德娅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尤安。一是他只是她生命中短短几天的过客;二是初见时他的态度算不上友善;三是地下室实在是太暗了;而这一个瞬间她坐在尤安对面,蜡烛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她能够清楚看到他的五官。
尤安看上去大概十八、九岁,棕色半长的头发梳在两旁,五官深邃,一副眼镜戴上去让他更像是左岸咖啡馆见到知识分子。
她在看尤安的时候,尤安也在看她。
安德娅一直觉得自己是对别人情绪十分敏感的人,但此刻却是猜不透尤安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睛澄澈,但却带点忧郁,也埋藏了很多其他情绪,让人看不真切。安德娅的手藏在毛毯下,她的口袋里有多余的粮票,可是她也知道把粮票拿出来意味着什么。她好像经常都会陷入这种挣扎之中。
斟酌须臾,她还是把几张小卡拿出来了,声音低得几近不可闻:“给你。”
尤安只是盯着她,没有说话。
“还是说你想饿死?”安德娅扯了扯嘴角。
尤安道:“你不该让我知道。”
其实拿出来的一瞬间她便已经后悔了,她这是没事找事,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只是想着想着,事已至此,安德娅反而被逗笑了,对于年龄比她小的人,那些无所适从慢慢散去,“知道了又如何?我只是给你几张粮票,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你也不应该觉得我有什么别的意思。”
尤安的手指摩挲着那几张卡,没有收起来,也没有推回去。半晌后,他抬起头,笑了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接受,又或者会说你不应该与那些人走近。”
安德娅耸肩道:“我以为你会要我现在离开。”
“那是马修会做的事。”
“你那天可不是这样友善。”安德娅伸手倒了杯热茶,拿着杯子,把自已缩回去毯子里,盯着茶水的波纹,吹了吹。
尤安轻轻弯起了嘴角,也倒了杯茶,“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啊。突然看到陌生人闯了进来,你不能怪我反应太大。”
“也是。”安德娅又道:“你不怕我有别的目的吗?”
“拿自己的命去换来的目的?除了像我们一样抵抗敌人外,还能是什么。”尤安轻笑出声:“只要有这个相同目的就够了。”
“谢谢。”
“不,谢谢你。”尤安用指尖点了点桌上的粮票,然后收到手心里,认真地道:“这是你给我的,而不是他们。”
“这有分别吗?”
“当然了。”
地下室里很安静,只剩下格丽塔安稳的呼吸声,和他们低低的谈话声,外面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在这里,闭上眼睛,就可以欺骗自己一切都很好。就像在防空洞里,战争的所有都暂时离去了。
“我帮你换药。”尤安突然道。
安德娅的不用到了嘴边,还是吞了回去,换成了一句谢谢。毕竟她的确受了伤,要是现在不处理好,等伤口恶化便会更麻烦,药物纱布也不是随处可见的,有机会还是要好好清理一下。从小到大,她其实很少受伤,最严重的也不过只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擦破皮,而现在却是皮肉都有点翻出来了,在白晢的手臂上特别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