碘酒落在伤口上,惹得她头皮阵阵发麻,手臂像是有细细碎碎的针刺下来,又痛又痒,尤安的指尖却是热得有点发烫。安德娅倒吸一口气,忍下一阵痛楚后,才问:“你有杀过人吗?”
这个问题有点突然,尤安的手顿了顿,压在了安德娅的伤口上。
“抱歉。”
他看到安德娅苍白的脸色后,立马把手拿起,替她缠上绷带。最后一圈裹紧后,他才抿了抿唇,“有。”
“谁?”
“德国人。一个很年轻的士兵。”
“为什么?”
“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了。”
“你还记得他的脸吗?”安德娅轻声问。快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影上眼睛时,还是能看到躺在地上的那张脸。
尤安叹了口气:“怎么可能忘记呢?可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自私,两个人之中,就只有一人可以活下去,所以我选择了让自己活下去。”
安德娅没有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尤安把东西收拾好,放进了柜子里。昏暗的地下室里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光影,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昧。然后,他从桌上拿过一叠纸,又坐了回来。
“你会画画吗?”尤安扬了扬手中的纸。
“怎么了?”
安德娅没有给他确切答案。
尤安笑了笑,“画宣传单张。以前本来有个男孩负责画的,后来出了点事,也就没人画了。”
“会一点点。”她思索了片刻道,没有拒绝。
的确,安德娅也知道如果她所做的事被发现了,她就是德国人眼中的叛乱分子,也许杀人了还能全身而退,可是掺和地下组织的活动,画画什么的却是有留下痕迹的,也许有人天,这些会令她万劫不复。
然而,她是法国人,她永远都记得这一点。所以她会在格丽塔被伤害时挺身而出,哪怕她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所以她现在应下来了,哪怕她其真没有像他们一样一往无前的勇气。这样至少她可以说她也曾经抗争过,也出过一分力,当选择被放到她的面前时,她会选择法国,她从来都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国家。
“要画什么?”她问。
“你看着来。”尤安耸肩,“把这句写上去就可以了。”
安德娅垂眸看着那两句,默默念了一遍。
自由予与法国。
自由予与法国人。
安德娅把蜡烛拉近予一点,借着微弱的光线,开始在纸张上涂画。她也没有看过太多宣传海报,那时候她身边环绕着的都是德国人,拿这些东西在身上简直是自杀式行为,她唯一看过的便是在负巷里,女孩塞到她手上的几张海报。
尤安也没有催促她,就安静地坐在边上看着她画。
几番修改下,安德娅凭着记忆在纸张右侧画下了一个女性上半身的剪影,她充满力量的手臂高举着法国三色旗,倾斜的身形像是在带领着人昂首阔步地向前闯。
“是玛丽安(此处指的是法国象征Marianne)。”尤安仔细地盯着草图,“德拉克罗瓦的自由领导人民。”
“对。”
尤安道:“这不只是会一点点。”
“我以前的梦想是读艺术。”安德娅不知道为何鬼使神差地便把自己很久之前的梦想说了出来。
“也许以后会有机会实现。”
“希望如此。”
安德娅的心摩挲着桌上的几支颜料,倏然问:“你会记得我吗?就是在很久以后,记得曾经有人为了救人把纳/綷杀掉,记得有人与你在地下室画海报。”
“我会记得的,安,我也会记住你的名字。”
“那就好,有人能记得我的存在和我做过的事便够了。”
也许是因为和早晨和尤安的一番对话,亦也许是因为突然对自由的剧烈渴望,夜半时分安德娅做了个很长的梦,一个世界没有战争、爸爸也没有生病的梦。
在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很美好,所有事情都井井有条,安德娅也无忧无虑。
十七岁的夏天似乎比曾经所有的夏天都更柔和。塞纳河面波光粼粼,泛着细细闪闪的金光,晃得人有点刺眼,阳光穿透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树影,偶尔有风吹过,影子随风而动,阵阵花草香气也瞬间散至四周,伴着欢声笑语,平和恣意。
几乎每个夏日都是这样简单美好。
午后,安德娅总爱换上茶歇裙,画上明艳妆容,然后找上阿黛尔到塞纳河畔消磨时光。有时候她们会买几个蛋糕,带上一瓶果酒,然后便悠闲地坐上一下午;有时候天气特别热的话,她们也会像其他少年少女一样,穿着泳衣跳进河里;有时候遇到隔壁高中的男生们更会一起玩闹,如果艾利诺在的话,安德娅便会偷偷与他一起溜走,丢下所有人。
安德娅很难准确地形容她与艾利诺的关系。也许就像她桌上的那瓶白茶香水,心情好的时候便会喷洒一点在身上那样她就更开心了。它在她心里有特别的位置,可是她并不是非它不可,它也不是她的唯一,她的桌上还有玫瑰香水,也有尤金木香水。
“在想什么呢?”艾利诺捡起一块飘落的树叶,挠了挠她的脸颊,笑得一脸灿烂。
安德娅笑了笑,侧身看他,轻声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事,它听上去好像很吓人,不是吗?”
阳光落在艾利诺脸上,映得他尤其好看。他无奈地笑叹了一声,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至少那里的人一定很优秀,你会遇到很多更好的人。”
“比你更好的?”
“也许吧。”他挑了挑眉,不太在乎。
艾利诺也享受这种随性自在的关系,像安德娅一样,他们不会在对方身上过多地索取,只会互相陪伴,如同极亲密的朋奇。
安德娅坐了起来,拉着艾利诺的手,迎着风奔进了湖中。八月初的闷热瞬间消散,只剩下沁至身心的凉爽。她潜进水中,忍住干涩睁开眼睛,正好看见艾利诺也潜进来了。湖水带点蓝又带点绿,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清透耀眼,安德娅看着面前的少年,瞬间有点失神。
他卷曲的发丝随着水波浮动,一时挡着眼睛,下一刻那双明亮的眸子却又再她眼前出现,若即若离。她忽然想,这样的他,到大学一定也很受女生欢迎。
直到肺里所剩无几时,安德娅才轻轻一蹬,重新浮出水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平复下来时,只见艾利诺抱着臂在看他,眼神很柔和。
她又弯了弯嘴角,走上前搂住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上去。艾利诺的手很快便环住她的腰肢,微微欺身,带着炽热温度,包围着她。
湖水凉凉的,与他的身体形成很大的对比。
安德娅很爱这样的时光。
然而,她生活里所有的井井有条却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被打破了。
落日余晖在那人身上镀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金光,虚虚的暖意笼罩着四周,赶走了快要入夜的几分冷。他身前放着一块画板,纸上有了好多不同的色块草稿,安德娅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临摹弗拉戈纳尔的秋千,与她最爱的那张画重名了。
安德娅忍不住愈靠愈近,却不小心踩在了一块小石头上,惊动了正在画画的男人。
他回过头来,眉头轻轻皱起。
“嗨。”她僵硬地道。
世界好像在这一秒停止了。安德娅看到的一切都被放慢,她看到空中有片叶,绕了好久在跌到在草地上,看到天上的鸟儿,拍翅膀拍得很慢。眼前的人看上去也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金发蓝眼,皮肤白皙,身形殷长,五官带点棱角分明,却不会过于硬朗。
片刻后,他那松开紧皱的眉头,声音很是温和:“对不起,我好像吓着你了。”
阿尔萨斯—洛林口音,看来大概是德国人。
安德娅回过神来,连忙摆手,“没有,不是这样的。”
他却是斟酌了片刻,再问:“ca va(你还好吗?”
“很好,你呢。”安德娅自然地答道,搬出以前无数次用过的标准答案,只是男人却没有回答她。一阵风吹过,她懒时觉得凉飕飕的,这一秒才反应过来男人为什么这样问。
她从头到脚都是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甚至连鞋子也没穿,只是提在手上。今天她与阿黛尔玩得稍微疯了点,穿着衣服便跳着湖里,本来想着正值夏天,离家又只有几步路,这样走回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然而却没有想到这对于一个外人来说看上去是有多么狼狈。
“我……”她有点说不出话来,只挤出了句:“我很好,这是我刚刚在玩……游泳。”
“结果衣服掉水里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下一秒,一块洁白的手帕便递到她身前。
“给你。”她听到男人这样说。
安德娅道了声谢,接过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脸,但是过了一会儿后,她的动作便又停住了。她忘了自己今天有化妆。低下头去,正好看到帕子被染红了,她尴尬地抬起头,正好对上男人带着笑意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很好笑,也有点不礼貌地笑出声了,男人愣了片刻,也跟着她笑起来了。
“抱歉,我一定会帕子洗干净还你的。”安德娅抬手绕好了散落在耳侧的发丝,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奇怪,“谢谢你……”
“弗里德里希。”弗里德里希接过了她的话。
“我是安德娅。”安德娅走近了一点,指了指画板,“本来被这幅画吸引了,一时忘记了自己这副奇怪模样。”
说完以后,她的耳尖渐渐变红了。好像愈说愈奇怪了。
“不奇怪,你很……”弗里德里希顿了顿,才道:“漂亮。希望没有冒犯到你,我的法语不是太好,找不到其他形容词了。”
“没有。”安德娅在听到漂亮这两只字的时候便笑开了,“我还是很喜欢别人称赞我的。你是画家吗?”
“只是学生。”弗里德里希侧了侧身,让安德娅能清楚地端详画板,“在练习洛可可风格。这是——”
“弗拉戈纳尔的秋千。”这次轮到安德娅接他的话了。
弗里德里希挑了挑眉,笑意加深了些许,“看来你也对画画有兴趣。”
“嗯,我秋天便会去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念艺术。”
弗里德里希有点意外地道,侧头看她: “噢,我是那里的学生。秋天便是三年级了。”
安德娅的内心莫名地泛起了波澜。虽然她只是第一次与弗里德里希见面,可是却有种解释不清的感觉,就好像他们在某个地方已经相识过了,所以她才会如此轻松地与他聊起来。世界一片橙黄,色调美好得就油划一样,面前的人穿着背带裤,白色衬衫的袖子被挽到臂上,像极了小说里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恣意少年。安德娅很庆幸今天的自己挑了条平时极少走的路。
“那以后会经常见面吧?”她眨眨眼睛,话语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期待着弗里德里希的回答。
“我想是的。”弗里德里希点了点头,笑道。
“我最喜欢的画也是秋千,不过不是这幅,是——”
“雷诺瓦的。”
“没错,有机会的话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卢浮宫看画。”安德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冲口而出,这种程度的对话不再像是游戏互相试探,而是赌博,她想他答应。
“好,我可以请你吃蛋糕。”
出乎意料地,弗里德里希很自然地回答她了。
“我们是今天才见面的,对吧?就是半个小时前在这个。”
“是的。”
安德娅道:“那为什么我聊天聊得像是认识了许久呢?”
弗里德里希笑颜逐开,轻声道:“you had me at hello。”
“什么嘛。”安德娅顿时脸颊通红,移开视线,看了眼天色便道:“那个现在有点晚了,我要先走了。”
说完她便像逃一样转身离去,却不料下一秒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她转过身时,只见弗里德里希立刻松开了手,手里拿着一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黑色衬衫,递给她道:“夜晚还是有点冷的。”
那双湛蓝眼睛看着他,没有一丝杂质,干净得让她沉醉。那句我家很近便被她吞回了肚里,她接过那件衬衫,披在了身上,黑沉沉的,倒也不让人一眼便看出来是男生衣服。
“我会洗干净还你的。”
“我们很快回再见。”
“对。谢谢你,弗里德里希。”
“没事。”
“对了,我不是衣服掉进了水中,我是自己穿着衣服跳了进去。”
“看得出来。”
“那么晚安了,弗里德里希。”
“晚安,安德娅。”
一阵刺耳的声音响起,安德娅立刻被惊醒。她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暗淡的烛光,密实的四堵墙,不流通的空气,原来所有都不属于她的。
她还在这个他妈的战争世界里,没有弗里德里希,也逃不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想把章节控制在45章,事实上也是因为写了一篇番外的原因,不想乱排版,最近这几章可能都会有点长(老福得会发得更快,可以去那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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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Marianne:玛丽安娜代表了作为一个政治意义上的国家(state)的法国以及她的价值观念。她的形象遍布法国各地,还常常被放置在市政厅或法院显著位置。她的形象被雕刻成了一座铜像,矗立在巴黎的共和国广场上,以象征“共和的胜利”。(source: Wikipedia )
自由领导人民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法国浪漫主义画家欧仁·德拉克洛瓦为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的作品[2]。此画最早在1831年的巴黎沙龙上展出,而后被巴黎罗浮宫收藏至今。(source: Wikiped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