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与风落在身上的时候,安德娅唯一念头便是她今天还活着,就算有什么不她的事情发生,再撑一会儿这天也就过去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裙摆,踏出了小道,想着也许今天可以到塞纳河畔休息一下,却没有料到不远处站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汉斯正倚着墙,点了支烟,眺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嗨,你是在找我吗?”安德娅走上前,在几步之遥停了下来。
汉斯侧身看了过来,把烟从口中拿出,丢到地上踩灭了,才道:“抱歉。对,我有事情找你。”
安德娅皱了皱眉,有种不好的预感,“我听说你前阵子便在找我了,不过我断断续续病了好久,也没能去左岸那边。”
汉斯今天穿着便服,只是脸上却不见笑意,他打量了安德娅片刻,才道:“我们去咖啡馆吧。”
天气好的时候,布茜咖啡馆的露天茶座还算是人满为患的。安德娅与跟着汉斯在尾端的一桌坐下,拿过餐牌,点了杯牛奶咖啡。
对面的人此时却是拦住了服务员,添了句:“请再给两件草莓奶油蛋糕。”
“谢谢。”
汉斯抿了抿唇,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封信给她,“一封是三月中的,另一封是四月初。”
“我可以看吗?”
“嗯。”
她的手颤抖着打开了信封,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她甚至能想像到弗里德里希坐在书桌前写信的神情。
专注认真,嘴角也许还会带着一丝微笑。
第一封信弗里德里希分享了最近几天休假的生活,也描述了看到的风景。他说自己一切都好,看了本书,画了张画,思念着在远方的亲人和朋友们。信里平静中带点美好。
第二封信的上款却有些不同。
Ma chère amie. (我亲爱的朋友/阴性词,指女性朋友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这封信显然是直接给安德娅的。
“我亲爱的朋友:
今天收到了你寄来的信,很高兴听到你一切安好。希望现在的你读着我的信时,也依旧无忧无虑,笑容依旧。
至于我,我很难告诉你我最近过得怎么样,也许就像我们之前说过的,我陷进漩涡里了,即使拼命挣扎还是无用。而醒来时,意识到你不在我身旁,这种孤独更是要淹没我了。
我知道我说过许多遍了,但我仍然想跟你说,我好想你,我很自私的希望此刻你能在我身旁。
我好想告诉你一切都好,天气很好、食物很好、我也很开心,可是要是这样,我就没有一个可以说真话的人了。我知道你会理解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能一直记住我,让我能在你记忆角落里占一席之地。哪怕一切完结之时,你只要记得我存在过就好了,其他的一切,就请你忘记吧。
我亲爱的朋友,希望你会过得开心,即使我不再有信仰,我还是会为你祷告。
愿你平安。
弗里德里希。”
安德娅呆呆地读着信,百感交集,那股不安感却是更强烈了。她咬了咬唇,压下翻滚的情绪,“这……”
汉斯把信推到她跟前,示意让她收起来,抿了口咖啡,眉心依旧戚起,摇了摇头,“等会儿再说,不要在这里。”
四周仍旧欢声笑语,法国姑娘和德国男人坐在一起,玩乐打闹,一切都很美好。安德娅却游离在气氛之外,连甜腻的蛋糕也尝不出味来,只是麻木地一口一口咬着。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吃快点去听这个坏消息,还是要吃慢点让坏消息不要降临。
直到安德娅抿完最后一口咖啡后,汉斯便站了起来,带着她绕去到了塞纳河畔无人的角落。他在石级上坐了下来,拿出打火机,点了烟,慢慢地抽,安静了许久。
“发生什么事情了?”
安德娅受不了这阵沉默,单刀直入,尽管她知道答案一定让她难受。
汉斯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把手中的烟抽完,呼出了一口白雾。待白雾消散后,他才开口:“我本来收到信就觉得有点奇怪,想问一问你,不过那时候找不到你。过了不久后,我收到他妹妹寄来的信,说是他……逃走了。”
“逃走?”安德娅几近惊呼出声,环视了一下周围,朝汉斯挪近了点。
“就是你想的那样。”汉斯眉眼间都有点烦躁,因四处无人,也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了,“他当逃兵了。本来如果他能逃到天涯海角去,让人找不到也就算了,可是他被抓了。”
安德娅全身都变得冰凉。眼前的事物好似扭曲起来了,空气似乎都被抽走,头脑也有些眩晕,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半刻后再次睁眼,河面波光粼粼,却有些刺眼。
汉斯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这个,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毕竟…….”
他说不下去了。安德娅扭头过去,只见他眼眶微红,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再拿住了一支新点的烟。她斟酌片刻,还是问出来了:“那他现在怎么样?”
一朵花从树上落下,跌在了他们之间。
“判了死刑。他之前也有些不好的纪录,放了几个身份证有问题的人走。”
安德娅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轰鸣声,她绞着双手,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好像再过多几步,她就撑不下去了。
“后来他的父亲替他斡旋,死刑不用执行,改判进缓刑营。”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锤子一样重击在安德娅的脑海里,她咬着内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放开,“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让他重新获取荣誉和公民权的地方。他们要执行高伤亡率的任务,像是清理地雷那些,总之都是战损率最高的任务。如果他们能活下来,就是所谓适合战斗的人员,可以回到原来的部队,可以再次活下去。”
塞纳河畔安静详和。她和汉斯的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要用无尽的战争才能逃出这个地狱,可就算逃出去了,还是另一个无尽的地狱。
她的弗里德里希因为想要远离战争而逃走,可是现在于他而言,唯一的出路便是无尽的战争。他的所有信念和希望早已经被击碎崩塌,每一天对他而言只是折磨。
这样的话,她的弗里德里希还能活着吗?她又希望他会活着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好累,写着写着就睡着了。呜,在看的就评论一下吧
第42章 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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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让安德娅想了好久。
她的指尖挑起了残落的黄色小花,摩挲着已经软透了的花瓣,闭上双目,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从极远处飘来。
“你觉得他会活着吗?”
她这样问汉斯。
片刻后,安德娅都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转头看去,只见他指尖捏着燃尽的烟头,呼吸很粗重,眼神晦暗不明。须臾之后,他呼出一口气,对上了她的视线,“你应该问他想活着吗。”
“那你觉得他想活着吗?”
“我不知道。”汉斯的声音很干涩:“至少我知道比起活着,他更想死,但是他讨厌的并不是人生,而是讨厌被困在无穷无尽的战争里。他也想活着过美好的生活,和你一起,买间小屋,再养两只狗,闲时和朋友虚度时光,然而现在他的日子看不到曙光。事实上,我和他都一样,我们这辈子最多就这样了。”
风抚过云,穿过树叶,落到安德娅身边。到底在这个时代里,有没有人是真正的快乐呢?德国人不快乐,法国人也不快乐,一切都乱套了。她抱着双腿,把下巴搁在膝上,在这一刻觉得累极了,她好想无忧无虑地睡一觉。她只能挤出一句,“他妈的。”
“他妈的。”汉斯笑了几声:“除了这句,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原本平静的春末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碎了。安德娅走回去的时候,脑海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只是凭借肌肉里的记忆麻木地走着,待她停下脚步时,才蓦然发现自己停在了家前面。
那个她住了十多年的家。
这里与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帘子依旧拉得很严实,没有透出一丝光,只得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她也听不真切。怎么下意识又会回到了这里呢。在失去一切时,她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地方还是这个家。
安德娅忽然想起,初遇时弗里德里希给她的那条手帕还放在了她房间的抽屉,她好想把它拿回来。可是现在她已经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去,然后说一句我回来了。
在夜幕的掩饰下,她终究还是转身走了,没有看到关了灯房间的窗帘旁,站住了一个身影。
玛丽安藏在黑暗里,偷偷掀起帘子一角,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人影,紧紧地咬着唇。她上次看到安德娅已经是将近一年前了。
那时候安德娅被伯特兰夫人赶出去,她也曾经在左岸附近看到过她与德国人在一起。玛丽安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时候的安德娅身上,她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不快乐,她不知道。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看到安德娅了。某天,她在阿黛尔来的时候问了出来,阿黛尔只是道安德娅最近都不会在巴黎了。
于是,她又问,安德娅恨我和妈妈吗。
阿黛尔只是勾了勾唇角,轻声答她,你应该问你和伯特兰夫人恨她吗。
玛丽安瞬间无言以对。她描述不出来自己对安德娅是什么感觉。伯特兰夫人说她是叛国者,因为她投进了侵略者的怀抱;街区的人觉得她像是妓.子,因为她贩卖自己身体和笑容;玛丽安只是附和着,脑海里却一遍遍浮现起安德娅的话。
安德娅问她们,是不是要因为她为她们找粮食而赶她出门。
安德娅有错吗。她说不上来,她知道没有粮食所有人都会饿死,可是望住桌上的食物,还是食不下咽。至少她自己总对不会为了粮食而对德国人卖笑,她做不到,也难以接受。
于是此刻,就像以往一样,她又懦弱了,只是静默地看着那道身影离开,踏不出挽留的一步。
明明安德娅是她姐姐,是那个在爸爸生病彻夜咳嗽时,给她唱歌的人;是在爸爸死后,扛起一切责任,甚至比妈妈更像妈妈的人;是在防空洞里、在房内看着德军入侵时,紧紧握着她的手的人。
明明安德娅那么好,她却还是不能跑出去,让她留下来。
“在看什么?”伯特兰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吃饭吧。”
玛丽安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没什么。”
两幢房子离得不远,安德娅回到阿黛尔家里时,夜幕也还未完全解临。她推门进去时、只见老先生一个人坐在壁炉边打嗑睡,阿黛尔则是不见踪影。她把外套挂在门边架子上,洗了洗手,简单地弄了点食物,再配上面包,端了一份给老先生,另一份则放在了茶桌上。
她坐在沙发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那股眩晕才散去。挣扎了片刻,还是把口袋里的信拿出来了。
在离开河畔前,汉斯拉住了她,递给她一封信。
他道,这是弗里德里希以前给我的,本来是说万一他有不测才给你,可是现在,我觉得还是由你保管吧。
安德娅手中有三封信,一封比一封沉重,她却不能不打开。
Ma chérie. (我亲爱的)
信封上仍然是熟悉且优雅的花体字。
她的指尖颤抖着划过弗里德里希的笔触,把火漆印章撕开了。
“亲爱的安德娅:
愿你一切安好,笑容依旧。
很抱歉让你收到这封信,在你阅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很遗憾,现在这刻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去世的,但是请相信我,我并不害怕,也不痛苦,或许更多的是,我终于得到解脱了。我希望你不要为我而哭泣,毕竟世间有因果报应,我总有一天要为我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而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
我好像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却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始,或者从我们第一次相遇说起吧。我很庆幸自己那天有跟着你逃跑的身影走进小巷,虽然我只是自私地想要赎罪,把你当成替代品,但是我依旧很庆幸。第二次在巴黎圣母院见到你时,我很庆幸你选择挽起了我的手臂,与我一起走进了教堂。第三次,我很庆幸你走到了我身边,与我打招呼,让我为你点了支烟。
也许当时于你而言,是踏进了地狱一样,但是于我而言你就是冬日的暖阳,解救了快要沈溺的我。那时候我已经很想放弃了,可是我在想或许至少我还能帮你,让你好好活着。只是到后来,一切都失控了。我们之间多了很多故事,在德朗西的日子是我在人生里最开心的时光,除去那见鬼的一切,那便是我梦想中的生活。
我爱每天回家后总能看到你的身影,以及你给我拥抱;我爱醒来时,第一秒看见的便是你的笑容;我爱春日时我们在公园散步,坐着无所事事;我爱夏日时我们在河畔玩闹,自由自在;我爱秋日时,我们坐在门廊发呆;我爱冬日时,我们窝在沙发里看着炉火聊天。
然而我们却又更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痛苦之中。很抱歉我并不能一直在你身边,甚至让你身上多了很多莫须有的标签,当一切结束时,也许还要承受别人非议。
我痛恨这些见鬼的一切令我们连自由也没有。我也想过如果没有这一切,我们还会相遇吗?也许我们会在某间艺术大学遇见,也许会在塞纳河畔遇见,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做先走向你的那个人,给予你我拥有的一切。
有时候,我不禁在想,如果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在一起了,那会是怎样呢?可能在左岸买间小公寓,再养些小宠物,平淡快乐过完一辈子。
此生我最幸运的是遇见了你,最遗憾的是把你卷进了早已注定的命运。
我的人生结束时,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如果我有幸能到天堂,我希望可以看到你平安地慢慢地老去,遇到对的人,组建幸福家庭,或许如你所说一样,有两个可爱的小孩。
我希望你能幸福。请你一定要幸福。
我爱你,安德娅。
但是,我希望你会不再爱我,把我忘掉。我们的故事结束了,也许你应该把这封信都烧掉,忘记一切。
爱你的
弗里德里希
1942年12月30日
巴黎的冬夜里”
安德娅把纸张叠好,重新放回了信封里,装进口袋里。她把桌上碟子拿过,回到了房间,推开窗户,坐在了窗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