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拂过,柔和清凉,外面一片漆黑,星光暗淡,安静得很。安德娅垂下眸子,看着手上没有多少调味的土豆,忽然也不想吃了。她觉得这样活下去太累了,她对活着也开始厌倦了,像是她从未真正开心过,但又不想死去。每天都似是提线木偶一样,过着重覆且无趣的人生。
爸爸让她活下去,艾利诺让她活下去,弗里德里希也让她活下去。
她无数次的努力也只是因为她答应过他们要活着,可是她已经快要找不到要活下去的动力了。她珍视的一切都没有了。
即使最后活着,却是孑然一身,又有什么意义。
在这无尽的痛苦之中,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解脱呢。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一定恨透她了。不然为什么每次在她以为事情会渐渐变好时,总会让她当头棒喝,残酷地把剩余的美梦都夺走。
就像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不再孤单,甚至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哪怕分开了,也可以盼望在某天重逢,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衪的手轻轻一扫,又把她的人生打乱了。
窗外巴黎被夜色笼罩,曾经灯火璀璨的地方已经沉睡好几年了。无尽的黑暗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大街小巷就像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她独自跌跌撞撞地行走,还要提防蛰伏在阴晦之中的野兽
这个城市对她而言就是美丽的牢笼,困住了她的梦想和未来。
安德娅失神地看着这片虚无,双腿蜷缩起来,颤抖着抱紧自己,尝试在这个夜里找到一丝温暖。然而过了片刻,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寒冷,侵蚀了她的身体,让她思维愈来愈混乱。
“弗里德里希......”
一声又一声无意识的呢喃,安德娅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名字,好像只要多呼唤几次,她便可以听到最熟悉的声音和得到最温暖的拥抱。
但是回答她的只有寂静,在这样的夜里,尤其孤单。
泪水无声滑落,从眼角到脸颊再到下巴,最后融进了雪花里,无影无踪,而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也融进了夜色里,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正如她多次的呐喊,也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这件事还是被她藏在心里了。安德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当然她身边也没有什么人,但是这件事她连对着最亲密的阿黛尔也说不出口。
也许是因为阿黛尔早在所有事情开始前警告过她,要是陷了进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因为最后结局定会是毁灭性的,没有任何例外。而她,只有遍体鳞伤的下场。
现在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她没有资格抱怨,也没有资格哭诉,只能接受一切。既是惩罚,也是后果。
这一天安德娅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到天明,即使累极了也还是睡不安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待她清晨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眼下青黑尤其明显,便只得拿过粉扑在脸上印了印,才勉强盖住憔悴。
她对着镜子,扯起了嘴角,笑了好几次,等到脸上肌肉放松了些许才走出门外,开始着一天的循环。
阿黛尔回来的时候刚好是正午时分,外面暖洋洋的,门被推开时,微风划进坚里,带进了一丝生机。她脱下了外套,直接坐在了餐桌旁,喝了口蔬菜汤,把气捋顺后从口袋拿出一小包肉,以及纸包着的几片柠檬*。
“营养都在这里了。”
每次阿黛尔到咖啡馆时,都会点杯茶,配上几片柠檬,然后偷偷把柠檬片放进口袋里,带回来给她父亲。如果不这样做,几乎便没有机会找到别的食物代替了。
阿黛尔切了一小半柠檬,分别放在了她和安德娅的杯子里,剩下的也都落在了另一只马克杯里。她重新坐下后,才耸了耸肩,抿起唇:“至少今晚有肉汤喝了,不然我都怕我父亲撑不到夏天了。”
“他会撑过去的,他一向都会。”安德娅转头打量正在打嗑睡的老先生,他看上去平静放松,也不似在痛苦之中。一年又一年,他都撑过来了,就像她们一样。
他能撑过去,她们也能撑过去。
她们能撑过去,他也能撑下去。
“希望吧。”阿黛尔低声道,长叹一口气,声音带点唏嘘:“但你知道,现在就算有粮票也基本上换不到食物了,说起来我这袋肉还是德国人给的。看,没了他们,我们都要饿死了。”
安德娅从来都不太懂得如何安慰人,更何况阿黛尔说的都是事实,她们也不用听一起没什么用的安慰话儿。
现实生活就时每多过一天,生活便更难过了。
以前有粮卡还算是能换到食物,最不济也只是要多跑几家店,总能换到些什么。
现在却不再是这样了。所有食物依旧有定额,比如说面包分量稍微提算到每人每天可分配25克,可是另一方面却规定了每天可换领的食物。牛奶、面包、鸡蛋、肉等都只有在指定日子才能换领,而且巴黎人也被划分成不同类别,像是工人、孩子和母亲,每个类别也同样有相应的时间去兑换粮卡。*
极大部分人都骨瘦嶙峋,死气沉沉,尤其是几岁大的孩子,脸上也没有笑容。
曾经有次安德娅从咖啡馆走出,在转角处刚好碰见一个小女孩正在翻找垃圾桶,小小的身影看上只剩下几分意志在支撑,摇摇晃晃,似是随时会倒下。她终究于心不忍,上前把女孩牵到一旁长椅,掏出了装在口袋里的面包,塞进了她手中。
小女孩无措地眨了眨眼睛,忽然豆大的泪水便落了下来,干旱枯燥的发丝也都沾在脸上。
安德娅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在小女孩站在她面前的瞬间,她才意识到她到底有多瘦弱。明明八、九岁的脸孔,身板却是像六、七岁的孩子,甚至双颊也凹下去了,眼睛载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过了小半会儿,小女孩才稍微微平静下来,只是声音还有点发颤:“谢谢你,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收下你的食物,可是......可是我弟弟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妈妈也生病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安德娅眼眶一阵酸涩,蹲下身,替她绕好头发,柔声道:“别害怕,没关系的,你好好收起来,别让人看见了。”
这就是现在的巴黎,所有人都活在绝望痛苦之中,没有人能幸免。
阿黛尔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你呢,昨天去见了那个德国人,一切都还好吗?”
说还是不说。
安德娅低着头,用叉子搅了搅碗中的菜,抬头时已经把笑容挂在脸上,让人看不出端倪。她轻声道:“还好。”
“那他呢?”
阿黛尔不会直呼弗里德里希的名字,她也从未呼唤过任何德国人的名字。
我们只有利益关系,我每天都要提醒自己这点。阿黛尔的解释。
“也就那样吧。总不能很好,如果他过得很好,那我们就是我们将要不好了。”
说到最后,安德娅的声音带上了些许苦涩的笑意。
空气中有一瞬静默,阿黛尔叹了口气:“你想得通就好,不要太执着了。”
“我知道的。”
安德娅轻喃,没有再多说什么。关于发生在弗里德里希身上的一切,她都只能接受,并不能多言一句。他是爱人,也是所有人眼中的敌人。她可以可怜自己的爱人,却不可以要求别人如此。
从她决定要戴上微笑面具的时候,便难以脱下了。每天她都装作一切如常,做着每一样她曾经做过的事,没有任何异常,那几封信被她藏在冬天大衣的口袋里,放在衣橱的一角,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有时候安德娅会独自散步到杜乐丽花园,把绿椅子搬到树荫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很快一天便又过去了;有些时候,她会到塞纳河畔打发时间,看着附近年轻男女在玩乐,自己则拿着纸在涂画;有些时候,她会留在阿黛尔家中,什么都不做,只在窗边看着日升月落,待时间慢慢过去。
但更多的时候,她也是拿着张小小的粮卡,东频西扑走遍整个城市,只为换点口粮。运气不好时,甚至要付钱让前后的人替她留着排队的位置,然后再跑去城市另一头看有没有货源。
夏日到来的时候,巴黎依旧是一片死寂,哪怕是在家里,也难以感到暖意。
安德娅穿着宽松了许多的裙子坐在窗旁,盯着斯桌子上的粮卡,旁边放着她画画时用的颜料和画笔,还有好几张纸。
“真的可以吗?”阿黛尔看了看粮卡,又看了看安德娅,“我觉得好像有点危险。”
“我很擅长画7字的。”安德娅低声道,视线没有移开过那几张卡。她用指尖挑起其中一张,仔细地比对了一下上面的数字,然后拿起笔,沾了些颜料,在白纸上照着写下了一个7。一遍又一遍,不停地练习,过了片刻,才道:“不会被发现的。”
“好,你画吧,反正这几张卡也不一定能换到什么。”
安德娅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在粮卡上稳稳地落笔,一点、一横、一竖,卡上的50克面包变成了750克面包。*
“好了。”安德娅抿了抿唇,将卡放在了窗户附近晾干,一张又一张。
阳光落在小卡上,小小的7字的一吹便干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虽然欺骗并不光彩,可是安德娅并不觉得羞愧,因为她骗的人是入侵者和小偷。
只是你来我往罢了。
这个世代里,正直善良已经不再是最为人欣赏的品德了。
修改过的粮卡让安德娅和阿黛尔换来尚算足够的粮食,除去必需品,剩下便分给了较为要好的邻居和孩子们,还有一部份则是放在了玛丽安和伯特兰夫人家的院子里。
回来已经半年,安德娅还是没有与她们见过面,阿黛尔也同样没有再碰见过她们。
七月盛夏,安德娅从汉斯那里拿到了几张粮票,便又重施故技,存下了几小袋肉和土豆后,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放松。这个夏天她总算不用再为粮食过度奔波,能够得到几天喘息时间。
“到底我们想要的生活是什么?”静下来时,安德娅这样问阿黛尔。只要她有些许空闲时间,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现在唯一支撑我的,是想要在混乱中活下去的执念,可是战争总有一天会完结,那时候又有什么可以支撑我呢?”
阿黛尔笑了笑:“你永远不会知道,只有活下去才能找出答案。现在不应该担心未来的事情。”
“要是到时我不想活着的话,现在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安德娅问。
“那就时时刻刻都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就这么简单。
只要一个理由,就能活下去。只要有一个理由,世界才不会突然分崩离析。
安德娅想找到这个理由,让自己的存在不至于毫无意义。
日复一日,这个问题都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但她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甚至连这一刻的理由也不太能找到。
她刻意地没有去想脑海里的模糊身影。其实从她得到弗里德里希消息后,都没有认真地整理过脑海里杂乱思绪,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想下去,便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们又怎么能有好结果呢。
她好像又不愿意想下去了。他们大概不可能在一起了,也许最好的办法便是如弗里德里希所言,把信烧得不留余烬,然后把他忘记,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明明离别前吻上他的唇时,是她十几年来感受到最炽热的触感。他们的每个瞬间都是如此真实。
她也舍不得。如果他们之后不会再见面,她又怎么舍得把最后的信烧掉呢。这是她唯一的念想。
阿黛尔那天说她能想通便好,却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想过,一直逃避,甚至项链里放着的照片,都是在新年时与弗里德里希的合照。
是穿着婚纱的她和穿着休闲衬衫的弗里德里希。
他们没有结婚,可是却有张算是婚纱照的照片。
“为什么想拍照?”
安德娅记得那时弗里德里希倚在试衣间边上,抱臂看她,带着无奈笑意。在短短的瞬间里,笼罩在那双蓝色眸子的忧愁消失了,变得如春风一样温柔。
她走上前,拉着弗里德里希的手举起,在他手底下转了个圈,裙摆也都扬起了,“既然我们有戒指了,穿了婚纱,那拍张照片也是应该的,不是吗?我很想有张这样的照片。”
因为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她没有说出来。
于是他们在照相机前,站得笔直端正,拍下了唯一一张正式照片。
在闪光灯响起的刹那,安德娅莫名像是回到了德朗西的某个晚上。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聚满形形色色的人,脸上都挂着虚伪笑容。安德娅站在水晶灯下,看着脚下倒影,一阵失神。她并不属于这种华丽的名利场,她只是德国人的女伴。
旁边的弗里德里希似乎也不太喜欢这种场合,牵着她找了个角落便躲了起来,喝着一杯杯香槟。安德娅思忖片刻,还是伸手拿过了好几去面包,塞到了弗里德里希口袋里。
弗里德里希展开了笑颜,下一刻却是拉着她跑到了露台,躲开了所有人。夜风凛凛,月色暗淡,星空却尤其亮眼。
要跳舞吗,就我们两个。他问。
当然了。她答。
室内斛光交错,室外的他们却疯狂浪漫。
这些回忆对安德娅而言太过久远,然而偶尔便人在脑海里冒出,提醒着她。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停下脚步,仰起半张脸,让阳光毫不留情地洒落在她身上,再掉落到每个角落。
河岸波光粼粼,天空万里无云,风一吹过,水面又再晃动起来,碰撞出好听的声音。
过了片刻,安德娅睁开了眼睛,回身看去,却又停住了。
城市里建筑很多时候灰濛濛一片,今日尤甚,没有半点生气。哪怕是最繁华的街区,在战争洗礼下,也都黯然失色。她记得以前在博物馆附近,伫立了不少高档的私人公寓,但是现在,博物馆变得空荡荡的,建筑无人维护,装饰剥落,附近花园亦被占用,停泊了不少车子。
一切都不停变换,快到她记不清上一刻是什么样子了。
在这样的时候,她便会忍不住在想,战争到底还要过多少个春夏秋冬才完结。如果不能完结,那可不可以拜托随便谁都好,把炸.弹扔下来,瞬间结束他们悲惨的生活,不要让他们再受苦了。
这是真的很累。
安德娅抬眸看向天空,只得太阳挂在一旁,附近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战机飞过,悲惨的生活显然还要继续。她就这样盯着,直到刺眼得让人难受,眼睛也变得干涩,才低下头来,抬步继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