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做了。”安德娅把无线电向阿黛尔的方向推了推,低声道。
“只有等待了。巴黎也开始不和平了。”阿黛尔睨了眼窗外,呢喃道:“他们已经准备好拼死一搏了。”
宁静平和的清晨,只有播报员的声音,不快不慢,不轻不重。然而,几句之间,惨烈的画面便跃然眼前。安德娅好像看到了在晴朗明媚的六月天,那一片海布满了船只,翻乱了平静的水面。然后,便是一具又一具了无生气的少年人在海面飘荡,,谁也捉不住他们。
从那天的狂喜和解脱过后,现在安德娅觉得更多的便是悲痛。
多少人的儿子、弟弟、哥哥、丈夫在这场战役死去了......可是如果想要结束战争,便要以许多人的性命来作代价,可是要是战争不结束,还是会有很多人要死去。
总是要二择其一,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于是安德娅便又再次开始祷告了。明明知道这根本没有什么用,而且也不能实际帮助到任何人,她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只有在这瞬间,她才能感受到平静,不被任何情绪缠绕。
明明已经没有信仰,但到最后还是上帝给了她几刻安宁。有点讽刺,也有点好笑,但她已经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了,只得将所有话都留在祷告里。
而在祷告里,总有一部分是为了她的私心——弗里德里希而留。
她依然没有他的消息,更不认识任何可以联系到他的人,也许他还活着,也许他已经死了。她完全不知道。她不想做任何猜测,仅仅希望活着也好死去也好,只有弗里德里希不用受苦就好了。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她希望余生里可以再见他一次,说那些未来得及说的话,和做未来得及做的事情。
至少她很想再拥抱他一次。
在疯狂飘荡的世界里,就这样捉住他,而这一次,她想为他挡去一切危险和恶意,就像他曾经为他做的那样。
奈何现在只有她一人,独自在这里。
人生又像被按了快进键一样,每天大同小异地重覆着,生活继续无甚意义,她又慢慢变点了麻木的安德娅,直到巴黎的号角被敲响......
第44章 巴黎巴黎
在一切开始之前,1944年七月末和八月初的巴黎怪异地平静。
也许是因为诺曼第离巴黎太远了,所以即使盟军登陆后,巴黎的一切还是没有多少改变,生活也是与从前一样。唯一能说得上是变化的,大概只有城市里骤然变多的装甲车。除此之外,都没能感受到多少剑拔弩张之势。
“你觉得......”安德娅停在了街边,侧头看向阿黛尔,“他们会来解放巴黎吗?”
不远处的肉铺还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个人的脸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就好像他们根本不知道诺曼第的情况。街上的人生活依旧与从前没有多少分别,每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总是会有种不可抗的无力感侵袭安德娅。
就似是看到曙光时,却发现原来只是昙花一现。
又再次提醒了她自己的命译正被操控。
安德娅吸了一口气,平缓了思绪后,声音还有点沙哑:“他们都没有说要解放巴黎。”
阿黛尔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前几步,排在了队伍的末尾。片刻后,看着天空低声道:“我猜我们只能等了。没有人知道答案。”
“他们会来的吧,这里是巴黎啊......”
这里是有诗有画的巴黎,是有很多法国人的巴黎,他们怎么可能不来呢?
可是每天守在无线电前,安德娅都没有听到里面传来确切的答案。巴黎显然易见地对纳/綷德国很重要,即使到了这一刻,他们都未曾想过要放弃这个城市。然而,她却不知道到底巴黎对于盟军而言是否同样重要,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们巴黎一定会解放呢。
“无论如何,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而结果只有两种可能性。盟军胜利,或者他们胜利。”阿黛尔睨了眼路过的年轻士兵,也没有把声音压低,“最糟糕的状况也就是现在这样了,也没有多大差别。”
安德娅愣神了片刻,八月天的风吹过,还是理不清她的思绪。店门的风铃轻轻相碰,清脆悦耳,似是把她带回了以前无忧无虑的夏天。
如果有平行世界的话,她想要在这个艳阳天下,赤足在草地上奔跑,一直到累歇才躺倒在草地上,抬起头,便是蔚蓝的天空,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但是她却还在这里,依然是被遗弃的巴黎人,不知道该往何处而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街头巷尾总是飘落几张宣传海报,让巴黎人捡起武器,在盟军进城前先自行解放这座城市,拼死与驻扎于此的德国人作战。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在没有盟军入城自行抵抗的话,巴黎可能便会成为另一个华沙,二十万人的生命就此消逝。
拿二十万人去换一个解放城市的可能,安德娅不知道她心中的答案会是什么。
她当然希望巴黎可以解放,但是她同样怕死,自私地不想成为二十万人中的一个。
然而,这些都轮不到她来选择。
安德娅记不清第一下枪声是从哪里传来的。她只记得在某个瞬间过后,铺天盖地的火药味便包围着她,逃也逃不掉。半空中萦绕着血腥味,以及各种各样的喊叫声,将她紧紧缠绕。
几乎每条巷子里都埋伏着人,男女老少手上都抓着武器,到了此刻,他们唯一的选择便只有拼命把德国人杀掉,毁坏纳/綷的兵力。
她也没有选择。不是他们死,便是她死了。
手里不知道被谁塞了一把枪,又不知道被谁推着推着推到了小巷里,在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时,她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一个德国少年。
少年大概十六、七岁,金发蓝眼,直勾勾地盯住安德娅。他的手同样握着枪,只是抖得很明显,泪水也在双眼里打转,整个人颤抖得很明显。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面面相觑。
阴沈的天空,漫天的枪/炮声,安德娅与少年相隔不过几米。她手指已经扣在了板/机上,枪/口对着他的头,没有偏差;而他的枪/口却没有对准安德娅,甚至也没有将手指扣在板/机上。
他的手愈垂愈低,最后像是脱力一样垂落在身侧,然后手一松,那把枪便掉落在地。
现在的他,手无寸铁。
只要她轻轻动一动手指,下一秒便可以夺走他的性命,毫不费力。这一刻,她怪异地觉得自己似乎是霸占了上帝的位置,把人的生命握在手里,随意处置,一切都不受控制了。
“对不起......”
半晌后,少年的声音传来。
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哀求地看着安德娅,说着极不熟练的法语:“对不起,我不伤害你,你也不要伤害我好不好?我真的好害怕,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们之间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
脑海里再次出现了她不愿意想起的那一幕。枪声响起,遍地鲜血,入目只剩下一片红,耳边只剩下呜咽。那时候即使她害怕极了,她也能扣下板/机,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不杀掉那个男人,那他手中的女孩便会死掉。
然而现在不一样。
安德娅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原本能不能扣下那板/机,但是在听到他的哀求后,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枪了。
她还是做不到果断夺去别人的性命。
“小姐,求你了......我只想回家。”
他哭得一塌糊涂,也抖得很厉害,那双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安德娅。
安德娅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枪口放低了一点儿,却没有松开手指,“把你身上的枪/械都拿出来。”
“只有这个了。”他指了指地上的枪,然后震颤着把枪踢向安德娅,哭着说:“我真的没有说谎。我已经手无寸铁了,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保证不会伤害任何一个法国人,求求你,好吗......”
安德娅拼命压抑着心底喷涌的情绪,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枪捡起,呼出一口气,僵硬的表情放松一点,声音也尝试放轻了些许:“走吧,我不会开枪。”
虽然她不会开枪,但是她也不敢把枪放下。她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也不能毫无防备。
少年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咬咬牙,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安德娅,然后抬起腿跑走了。
在这阴沈的天空下,那道身影愈来愈小,拼了命地朝小巷出口处跑去,想要逃离一切。安德娅盯着快要消失的少年,指尖摩挲着扳/机,过了片刻,便把手指放了下来。
几秒钟后,枪声响起,那少年倒在了地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都没有再爬起来。
安德娅怔住了,恍惚之间似是能听到皮肉破裂的声音,也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捂着自己的嘴巴,努力不发出声音,但却压不住颤抖着的双手,甚至在她意识到之前,泪水便已经失控了。
她一直都很害怕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明明身为人类,她应该去做点什么,像是跑到少年身旁,按着他的伤口,让他不要害怕;又或者她应该捉住那个伤害他的人,让他也付出代价,不能让他轻易夺走一条性命,且不受任何惩处。
可是这个瞬间,安德娅只是僵在了原地,如同被冰封一样,哪怕脑海里有很多想法,却还是动都动不了。她她好冷好冷。
这是战争。他们不是纯粹的人类,他们被划分成了各种国籍的人,而他们都有该做的事。
这是战争。她会因放过敌人而受到批判,不会因这怜悯之心受到赞扬。
这是战争。
她拼命重复着,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却还是徒劳无功。她躲在某处楼梯底下的小小角落,泪水未曾停歇,眼前闪过一幕幕曾经看到过的腥红画面。
她看到了酒馆里满身鲜血,但坚定无比的歌女。
她看到了巴黎街道爆炸的瞬间,不远处的红磨纺外墙红得像血一样。
她看到了半空中的艾利诺,和他手腕那条随风飘扬的红丝带。
她看到囚车上穿着红衬衫的格丽塔,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惧意。
还有很多很多。
这一刻安德娅的世界是血红的,哪怕是回忆里的弗里德里希也是血红的。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未来的他,都被困在了一片血红之中,就像现在的她。
她好想扑进某个人的怀里大哭一场。这样的日子她过不下去了。她不想成为刽子手,不想夺去那些比她还要年轻的生命,可是她也不想做那被牺牲的二十万人。有时候......她好像觉得只有死亡才能让她解脱,只有这样她才不会继续被洪流推着走,她才能拥有自由的灵魂。
就像那少年一样,一声枪响过后,世间一切便与他无关。
安德娅垂下眼帘,她的左手握着少年的枪,右手是被塞到手中的枪。她的手抖得甚至比刚才还要厉害,眼睛里也出现了一丝迷惘。
扣动了板/机就能将所有情绪杀掉了。
*
安德娅......
安德娅......
安德娅!
迷雾之中,她似是听到有人不断呼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余响离得很远又很近,嗓音也莫名熟悉。当她要再听清楚点时,那把声音却已经消散在空中了。
她拼命回想到底那把声音属于谁,但却找不到答案。她只知道那是把男声,像是爸爸的,但却没有那么沙哑;像是弗里德里希的,但却没有那么低沉;像是艾利诺的,但却没那么柔和。
心底倏然被失落占满,她想要找到那个人,她想要听清楚那把声音,看一看他的脸。
安德娅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逐渐感受到风划过脸,和萦绕在空中血腥气。
不远处的少年依旧倒卧在血泊里。
她开始慢慢听到战火声,眼前模糊的一切渐渐聚焦,扭曲的画面也回复原状。她仍然在巴黎。而且,这个瞬间她的右手握着枪,用力到指尖都发白,黑漆漆的枪口更是对准自己下巴。
安德娅脑海一片混沌,呼吸仍然很急促,甚至有点天旋地转,只得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想要重新找回理智。
他妈的。她到底在干什么。明明都撑了那么久,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放弃。如果要放弃,她早该在德国人入城时便放弃了。
混乱的感官终于平静下来,安德娅靠在墙上,用力地咬着舌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松开牙齿,手上也同时松开,枪便掉在了地上。她的垂下视线,怔忡了好几秒,呼出一口气,终究还是伸手把枪捡了起来。她不知道到底这乱局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个转角对上德国人。
一天。
两天。
三天。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安德娅才从无线电中听到那个消息。
阿黛尔吸了口烟,抚平了眉心,“至少他们终于愿意来解放我们了,我们他妈的等了四年,幸好那些德国人没把我们城市炸掉。”
“给我。”安德娅指了指烟,身体依旧窝成小小一团,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憔悴。
“你不是都不抽烟了吗?”
“我都差点死了,拜托,抽一口也不是太过分吧。”
安德娅低头睨了眼锁骨处,声音轻轻的,没有太多情绪。
只差一点点,只要她稍微偏了偏头,又或者走前一步,她就会死在那条小巷里,再也醒不过来。她对那瞬间的记忆只剩下疼痛,以及对死亡的害怕。
她真的不想死。她好想好想活下去。
“待在这里吧,亲爱的。”阿黛尔把烟放到安德娅唇里,摸了摸她的头,轻轻在发顶落下一个吻,才继续道:“你已经尽力了,你也不欠谁的。你就留在家里,停到一切完结,然后才走出去吧。”
安德娅感受着口腔里久违的味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交战声依旧不间断地传来,她扯了扯嘴角:“这样的我不算自私的人吧。”
“我们本来就是自私的,不是吗?”阿黛尔耸了耸肩,“人都是这样,总是以自己利益为首,没有多少人能做到把生命置诸度外。你已经做好你需要做的事,现在我们只要安静地等就足够了。”
“我知道。”
阿黛尔所说的她都知道,只是她向来都有点矛盾,爱想很多的可能性,比如说她有时候也会想像自己也是在外面握着枪的女孩,勇敢且无所畏惧。然而,她清楚她做不到,哪怕她内心多么想要成为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