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偶尔会闭上眼睛,装作一切如常,但是在看到地铁站被拉下的闸门时,还是被惊醒了。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司空见惯,按以往贴出的告示,多半是因为安全原因,不然就是日久失修或者电力短缺,了无新意。
凝神看了一会儿,安德娅还是放弃了到别的站台碰运起的想法。因为愈来愈少地铁,意味着在车厢里会碰到德国人的机率会更大,而在过于狭小、并无处可逃的空间与他们相处,让她很不安。
她选择了继续走路。
街道上空荡荡的,不论是德国人、或是巴黎人也少了许多,连左岸的咖啡馆也不再像以往夏日一样座无虚席。
安德娅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墙上愈贴愈多的海报。
每次经过时,她都会驻足停留,把纸上的名字记下来。这些都是被德国人处决了或者准备处决的“犯人”,换句话说,就是努力解放他们的反抗.军。
鲜活生命就这样消逝,无人能阻止,无人能哀悼,无人能惋惜。
她把纸张从墙上撕下,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再踩了好几脚,心中郁气才散了不少。
他妈的德国人。
“别弄了,他们快要来了。”
安德娅的手突然被人按住,脚上动作也因而停住。
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她把海报一脚踢开,抓住安德娅的手,扯着她到树下阴影,压低声音道:“最近他们都会在这个时间经过,小心点。”
放眼看去,四周都没有什么人,安德娅听不懂妇人在说什么,只是被掣肘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她后还了小半步,道:“放开——”
话音未刚,安德娅便看到了所谓的他们。
有好几辆卡车从远方驶来,在他们附近停住。几个德国男人走了下来,走进马路对面的咖啡馆,周围一片静谧。安德娅鬼使神差地挣脱了妇人的手,走前几步,然后在卡车边上的小小窗户停住了。
那个窗户与囚牢窗户一样,用铁柱围起,里面很昏暗,挤坐了好几个人,一丝空隙也没有,像沙甸鱼般。
寂静的街道荡样着悠长壮烈的歌声,安德娅刹那间走不动了。大风刮过,马赛曲的旋律在耳边萦绕,墙上的海报晃了晃,也被风带起,拍打在卡车上。
“一起走吧,祖国的子民们!
荣耀之日来临了!
那□□对着我们,
升起了染血的军旗!(两遍)
你们可听到在乡间
残暴士兵们的吼叫?
他们会来到你们跟前
残杀你们的孩子,你们的伴侣!
拿起武器,公民们,
排好你们的队伍!
进军,进军!
让不洁之血
灌溉我们的壕沟!”
一声又一声,血泪的控诉。
安德娅的眼眶红了,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却奇怪地没有抽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人也认出安德娅了。
她停下了嘴边的颂唱,泛起了笑容,朝安德娅无声地说了句“我不害怕”。
安德娅撞进格丽搭的眼睛里,想要说出句话,却似是被冻僵了。
她们一起在地下室里待了超过两星期,每时每刻都在对方身边,她甚至没有与阿黛尔连续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现在,她看着格丽塔坐在车里,被送去死亡之路,而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真的会有人不害怕死亡吗?
弗里德里希是厌倦了战争,厌倦了生活,所以死亡对他而言是解脱。
可是格丽塔明明很想活下去,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让所有人活下去,获得自由,为什么她不会害怕。
安德娅在地下室里也有问过她这个问题。
“你不会害怕死亡吗?”
格丽塔只是笑了笑,拿起了桌上的海报,轻声道:“当我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如果获得和平的道路上,需要有人牺牲,那就算我害怕,我也会接受。”
格丽塔的一字一句,又在她的耳边响起。
他们到时用生命守护她的人,而她所能做的,就只有颂唱马赛曲。
作者有话要说:
話說我以前都是上網找資料的,然後最近查資料時發現了一本講巴黎日常生活的書《when paris went dark》,唉,就是好可惜沒有更早發現,不然前面就可以寫得更貼切了(或許以後看看有沒有機會精修一下)
*星号的都是书的内容
1.书中有提到巴黎粮食配给制度。就是是用粮票的,面包、鸡蛋、肉等都是不同的粮票,而每天特定粮票只有特定的人可以使用,像是孩子、母亲等等的分类。
2.记者Pierre Audiat在他战后的书中有提及到,是有人会伪造粮票上的数字的
Citation:
Jean-Pierre Guéno and Jér?me Pecnard, Paroles
de l'ombre: Lettres et carnets des Fran?ais sous
l'Occupation, 1939-1945 (Paris: Arènes, 2009), 48-49
这章涉及的巴黎日常生活都是取至这书的。
然后街道上有人唱马赛曲、贴着的海报、关闭的地铁站、全部都是书里有写的,我就不一一摘录了。
第43章 雪落时分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格丽塔的歌声都萦绕在安德娅脑海里,而只要她闭上眼睛,囚车上的几双眼睛便会在黑暗中浮现。坚定决绝,没有一丝退缩和害怕
与她很不一样。
她忍不住猜想,那时候的他们会怎么看待她呢。他们会不会觉得她胆小如鼠,安于现状而不敢反抗;还是觉得她就是叛.国者,投靠敌人怀抱。
很多时候,安德娅都希望自己可以勇敢多一点点,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站在格丽塔和尤安身边,并肩作战,对抗着这一切。
可是她做不到。她只是安德娅,一个害怕死亡的女孩。
当她在夜里看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时,思绪便会渐渐汇聚成天马行空的想法。她好想消融在暗夜里,然后到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度过余生。她总是觉得只要逃离巴黎,她就会有勇气去当一个截然不同的安德娅。她可以变得直爽勇敢,可以变得冷漠无情,也可以变得优雅从容。但在这里,她就只是懦弱且不敢挺身而出的人。
初雪在十一月下旬降下,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巴黎的每个角落,为城市裹上了银装。这年冬天没有像以往一样死寂,压抑得让人难受,街上有种与凛风格格不入的生机感,像是暖春即将降临。
安德娅也从街头巷尾听到些闲言碎语。他们说战争也许很快便要结束了,因为德国人在东线的处境很不好,而且驻守在巴黎的德军愈来愈少,脸孔也都愈来愈年轻,明显不如当初踏进凯旋门的那批人,更像是一群没有任何战争经验的稚嫩德国男孩。另一方面,法国抵.抗.运.动从年中便更为活跃了,发起了许多针对德国人的袭击,而纳.綷.德国也突然不再铺天盖地地张贴逮捕和处决海报,而是改成低调的处理手法。
但是这也扑灭不了法国人的雀跃和激动。这是自从四年前被突然夺去自由以来,他们第一次看见曙光,可以憧憬战争结束的生活。
“战争结束后我们会怎样?”
寒风划过,清冽冰冷,安德娅与阿黛尔坐在了庭院上,裹着几张毯子,手里捧着杯热茶。
阿黛尔撇撇嘴,睨了眼不远处的屋子,半开玩笑地道:“大概不能坐在这里喝茶吧。”
安德娅笑了笑,片刻后却是苦涩地呼出一口气。她知道阿黛尔说得对,战争结束后她们便会遭人唾弃。其实也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当纳.綷.德国的形势开始萎靡,便已经隐隐有种墙倒众人堆之感了。
以前那些人不敢对她们做点什么,最多也只是在背后指指点点,然而现在,却逐渐变得肆无忌惮了。以前她们依靠在德国人身边,而德国人气势如虹,没有人敢忤逆他们,同样地,不会有人敢伤害她们;现在德国人势弱,她们便如同没根的浮萍,任谁都可以欺负她们。
那天她在街区旁看到几个十多岁的少年围着一个女孩,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女孩形容狼狈,身上挂着些脏兮兮的东西,像垃圾或者厨余,泪眼婆娑。如果不是粮食短缺的时期,安德娅甚至想把手中的鸡蛋扔向那几个少年,到最后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拿起根木棍,狠狠地砸在了少年伸向女孩身上的手。
安德娅并不知道少年们的话语是否真实,但是好像只要他们说出这些指控,便可以合理化他们的所有行为。
“我看上去是不是软弱可欺?”安德娅忽然问,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晃了晃。她又比前几个月瘦了些许,身上的大衣都变得不合身了。
阿黛尔挑着眉上下打量她,不置可否,“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人都欺软怕硬。明明不只我们这些女孩接近德国人,可是你看,现在他们只敢欺负我们,之后也会是一样。”安德娅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伸心抚了抚眉心,侧身对上了阿黛尔的眼睛,“你不觉得这对我们很不公平吗,为什么受惩罚的只有我们?我不是说我所做的事是正确的,但最过分的一定不是我们吧。好像只要将我们拼命贬低,就会显得他们的不作为比我们更高尚。”
阿黛尔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红了些许,顿时便不像平时般明艳照人,她耸了耸肩,讥笑地道:“总要有人成为他们宣泄的出口。虽然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是我的确有点害怕战争结束的时候。到时候我们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荡.妇而已,没有人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做,又曾经鼓起勇气做过他们都不敢做的事。他们总要找出比自己糟糕的人去安慰自己。”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他妈的一团糟。”
“噢,亲爱的,欢迎来到这个真实世界。”
也许是因为对现状的逆反心理,安德娅也没有听从那些人最爱用来唾骂她们的话,当一个“乖巧正常”的女孩,不再德国人面前抛头露面。就像她当初告诉自己一样,一次和一百次,其实都一样,那些人并不会因为她只与德国人喝了一杯咖啡,而少打她几巴掌。如果现在不出门,大概以后也不能在左岸享受如此安静的时刻了。
安德娅手里拿着热可可,与汉斯一起坐在冷风凛凛的塞纳河畔。附近长椅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地上都是枯叶,风一卷起,悉悉索索。
“我没有收到弗里德里希的消息,所以这算是好消息,至少他还活着。”
安德娅咬着唇,轻声道:“谢谢。”
“我也要离开巴黎了。”
汉斯今天穿着便服,帽子被他脱下放在一旁,头发被风吹过,便凌乱了些许。
在这一刻,安德娅突然发现汉斯其实也很年轻。他也有着一双蓝眼睛,弗里德里希的眼睛像大海,而汉斯的便如同天空,可是这个瞬间,他的眼睛却蒙上了忧伤,深不见底。
即使安德娅本该因为侵略者的离开而感到开心,这种忧伤悲愁仍是让安德娅有点于心不忍。
这种神情看过一次便忘记不了,是一种准备赴死的觉悟。
“我们私底下都偷偷在说,被驻派在巴黎是件很幸运的事情,因为在这里不用害怕死亡,空闲的时候又可以喝喝咖啡,和漂亮的女孩们聊天。”
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人生最灿烂的年纪,还没有自由恣意地活过,也没有机会认真地老去。又有谁会不害怕死亡呢。
安德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倾听。
“可是现在一批又一批的人被调派到东线,我也逃不了,大概我的生命也要在那里终结了,就像海因茨没有撑到回家一样。我不想。但是如果我不去,被送去的就会是那些小孩,他们只会去送死。”汉斯缓缓地说着,没有期望她的任何回应,“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应该与你说这些,可是我也不知道可以对谁说了,这样的话流传出去,我会被处罚的。”
她止不住地想,弗里德里希在逃跑以前,是不是也是有着同样的感受。只是那时候他的身旁,没有人能倾听他的不安和痛苦,当所有情绪无处安放时,某一刻便把他压崩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逃跑,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去。
“我好想回家,再见妈妈一次,吃一口她做的饭,和她好好道别,让她不要为我担忧和哭泣,可是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他们甚至不让我们回家,要我们直接到另一个战场。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我的父亲在一战时已经死了,三个哥哥也都在东线里牺牲,我却连回家拥抱妈妈的机会都没有。”
汉斯的声音很平静,奈何句句话都有无处安放的无力感。
“我真的好害怕。”
安德娅终究还是不忍心,侧头去看他了。她这才发现汉斯在寒风中颤颤巍巍,似是下一秒便要被吹散了。这种破碎感她也从弗里德里希身上看到过。原来谁都一样,没有人能逃出去。
“那就努力活下去。”
安德娅思忖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纵然她的确觉得这句话有时候似是诅咒,让人活在无尽痛苦中,不过现在的他需要的就是这句话。
“活下去,然后回家拥抱你妈妈。”
说到最后妈妈这两字,安德娅也有点难受。她逼着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没有再劝慰了。别的话再说便不合适了,她也只能单纯地祝愿汉斯能回家。
过了良久,他们手中的热可可早已冷却,汉斯站了起来,看着她道:“你要好好活下去。我答应弗里德里希的事情已经做不到了,但是我知道,对你而言,所有事情都会愈来愈好的。”
安德娅抿着唇,没有答他。以前是取决德国人让不让她活下去,以后却可能是要取决于法国人了。
十二月的巴黎银装素裹,安德娅与汉斯面面相觑,这次再见便是永别。安德娅不知道该如何界定她和汉斯的关系,他们不算是朋友,但更算不上是敌人。那天被伯特兰夫人赶出家门时,也是汉斯在滂沱大雨里扶起她,带她到弗里德里希身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但知道他一定不是坏人。在这一年里,她几乎都是受着汉斯的照顾。
安德娅踏前一步,对上汉斯的视线,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拥抱他,低声道:“祝愿你能安全回家。”
*
他们明明算不上熟稔,却在离别时为对方送上最诚挚的祝愿。看着那双载满悲愁的眼睛,安德娅不能轻易地地把他划分为敌人,也不能盲目地憎恨他。说到底,世界就是个缓缓转动的巨轮,而他们只是极其微小的尘埃,甚至连零件也算不上,就算他们在这个瞬间消逝,也不会对世界的运转造成任何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