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还在她面前,她咬着唇道:“这些不是免费的,我知道。”
他愉悦地道:“嗯哼,按你这样说,上次的蛋糕也不是免费的,但你还是收下了。”
“那......那不一样。”安德娅有点猝不及防,低声道:“那时候目的和身份都不一样。”
他叹笑,“你还真诚实啊。”
“反正你早就看穿我了。”
“这毕竟是很明显的事实。”他跷起二郎腿,上身慵懒地靠在椅背,“要是我们没有些许好处给别人,高傲的法国女孩大概不会走过来吧。”
安德娅看着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拿着吧,免费的,其实应该这样说,我不在乎它们。对你来说它是救命的东西,对我来说它却和白卡纸一样。你知道的,我不会吃不饱,也不会没有东西吃,我要食物的时候只需要一句话罢了,所以在粮票在我手中没有多大用处。”
她忍不住惊讶对上他的视线,带点试探地问:“所以就算我现在拿走它们,然后躲在家里不再和你见面,这也也没有问题吗?”
他扬扬眉,不太在乎地笑说:“为什么不可以呢?这是你的自由。”
“为什么?”
“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也是我的自由。”
“你说得对,我的问题太愚蠢了。”她呢喃道,思绪有点飘离,垂眸看着那几张卡,过了几秒终于还是伸手接过,“谢谢,真的,谢谢你的慷慨。”
“没什么。”他朝她眨眨眼,站起来披上大衣,忽然顿了下,回头从容地问:“对了,我去咖啡店,你要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1941年2月2、3日,大雪压断电缆,巴黎停电。看了看,在1940年法国已经开始有粮票了。
这章的歌是一首钢琴曲,是RIOPY的I love you. 这里有没有skam的粉丝呢?法版第三季太太太绝了,没看过的话强烈推荐!!
第8章 弗里德里希
我要去咖啡店,你要来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于安德娅而言却是千斤重的大石。
对呢,哪怕他现在看上去人畜无害,难道她还能天真地相信这些嗜血成性的人吗?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这是永恒的道理,她不应该心存侥幸。况且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一次和一百次以及做到哪个地步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都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她敛了浮躁烦闷的神色,把裙摆整理好,套上大衣,勉强抿了个笑:“我——”
话还未完全说出口时他便已经轻笑打断她。他的笑声带着青年人独有的纯粹和清朗,眉眼染上些许张扬恣意,“别让我看上去像欺压妇孺的坏人。放轻松,只是想请你喝杯咖啡和吃个蛋糕。你当然可以拒绝的。”
安德娅手中还攥住那几张粮票,硬卡纸角尖陷进掌中,带来微微的刺痛和痕痒。她想起那日河畔的凛冽冷风和甜腻诱|人的香气,想起上星期冷硬无味的法棍,想起在家中安睡的妈妈和玛丽安。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让本已经溜到嘴边的拒绝咽下去,但是在她意识到之前便听到自己淡淡的声音道:“好,先生,我想去。”
“弗里德里希。”冬日阳光,遍地银霜,他立在圣母院前侧头看她,竟有些耀眼夺目,“我叫弗里德里希。”
漫天飘雪,这刻她的眼里只看到他。她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只道名而不言姓,也没有在乎被雪花打湿的眼睫,对上他的视线,“安德娅。”
布茜咖啡店里只得零零星星的客人,弗里德里希挑了个靠窗的幽静角落坐下,阳光洒落,丝丝暖意笼罩着他们,轻轻柔柔,像是回到无忧无虑的夏日。
他没有怎么说话。
安德娅不自在地东张西望,终于驻目在街外来往人群之上。窗外的人努力生存,窗里的人享受生活,命运是最不公平的东西,既不能预见,也不能改变。陷入泥潭的人只得尽着微小的力气艰难地挣扎,然后盼望着生活有一天会改变。
她有点烦闷地收回视线,正好听到弗里德里希向年轻的女侍应点了两杯咖啡和咸派,又请她留下一本餐牌。
他把餐牌递给她,挑眉道,“你看看还要吃点什么吗?”
似乎是因为他悠哉自若的态度让安德娅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不少,她把餐牌接过,漾起一抺笑,“噢,你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意点吗?”
“只要不点太多,我相信我还是能付得起钱的。”他笑道,露出好看的牙齿,眼角弯起,柔和了冬日的冷峻。
她忽然想起自己十四、五岁时看的爱情小说,里头的男主角大抵也是这样吧。
眉目清朗,俊逸倜傥。阳光下的少年。
“那我便随意点了。”她打破沉默,也打破了脑海里的幻像,“我想吃小牛排和蛋糕,还有热可可。”
“你现在倒是不害怕。”弗里德里希饶有趣味地打量她,撇嘴道。
“因为我已经坐在这里了,再害怕、再不安又能改变什么呢?而且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我害怕。”安德娅终于放松了身子,倚在椅背,“只是,原谅我这个有些失礼的问题,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是有目的而来,却还要对我那么好?”
“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我不喜欢将事情弄得太复杂,”她低笑,“如果你没有伤害我,那便是好了。”
弗里德里希摇头叹笑一声,慢慢地道:“不要太天真了,在现在这个世道,这样的行为并不算是好。我们只是各取所需。”
安德娅却是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可是我并没有什么可以给你,我只是接受着你给我的东西。”
“你陪伴我,我请你吃饭,就是这么简单。”
她知道自己本应该就此停住,不要继续深究,可是却还是忍不住那些问题,也许她只是想要在自己和那些女孩之中找到些许不同。
“可是还有其他女孩,不是吗?为什么是我?你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小把戏了吗?”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他没有立刻回答她。
她的呼吸愈来愈沉重和缓慢,低下头,牙齿咬着内唇,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你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叙述别人的事情,“你也许觉得那天在咖啡店我看到了你狼狈的一面,但是我看到的只是想要努力生存下去的人。我的朋友也是呢,他很努力地活下去,甚至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你们有点像。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的,活着就好了,不是吗?”
“是吗?”
不可耻吗?只怕是有很多人也不这么想。
安德娅一直都不敢细想,因为只要想便会怕,怕便会逃,逃便会死。她不容许自己后退。
他被她怔忡的神情取悦,扬起慵懒的笑容,拖长语调道:“是的。关于你的问题,我只能说我已经看过你最真实的一面,总比对着那些假兮兮的女孩要好。”
“你也比别人好。”她呢喃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把手帕递给我的。”
“小姑娘真是容易收买。”他笑着道,“小心点,不然你会很容易受伤的。”
话语中带着七分调戏三分警告,安德娅不知道要如何理解,但是至少在这一刻她可以肯定一切安好,没有危险。
热腾腾的食物被端上桌,打断她的思绪。弗里德里希是个很懂得调节气氛的人,也很容易让人与他自在地相处。即使她多次提醒自己是法国人、他是德国人,但还是在他的魅力下折服。他们之间的气氛轻松得像是朋友,她甚至能自然地问:“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他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且说来听一听吧。”
安德娅从口袋中拿出几张粮卡放到桌上,指尖虚虚地搭住,轻声道:“能麻烦你替我去换一些食物吗?你知道的,现在我们就算有粮票也不一定能换到食物,只有你们......”
德国人才一定有食物。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翻了个白眼,“啧,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比如说你要我去救谁,那就太糟糕了。”
她抿着唇,低声笑道:“我又不是傻瓜。”
弗里德里希视线停留在她的嘴角上,她的笑容总是夹杂忧伤烦闷。她不是个好的伪装者,和那些巧笑倩兮的姑娘们差远了。
平心而论,他从来都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对陌生人也不是太有善心,但是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坏人。他不爱杀戮,也见不得妇儒老弱受罪。
看着她不太真诚的笑容,他的脑海忽然又浮现起那天她对着窗户撑起一个又一个勉强笑容的样子。她在咖啡店穿梭,却如同踏在荆棘之路般;她在小巷中用带着惊惧的眼神看他,声音颤抖地道她只想要生存。
那一刻他在想,谁不是在努力地活下去呢。只是有人成功,也有人失败而已。曾经他眼睁睁地看着维克掉下万丈深渊而无能为力,所以此刻他想拉她一把,当是弥补昔日的罪过。
“弗里德里希?”她轻声唤道。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当然,为美丽的女孩服务是我的荣幸。”他弯起嘴角不紧不慢地道,伸手把粮票推回给安德娅。
安德娅也从善如流地收回它们,再抬头时他已经站起来拿过大衣披上。
只是半刻后他又脱下把它搭在了椅背上,只戴着手套和围巾便走出去了。
她视线随着离去的背影移动,眼角余光睨到他的黑色大衣,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唯有埋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蛋糕。
不能想那么多,也不该想那么多。讨好他,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好了。
弗里德里希再次踏进咖啡店时身上沾染了不少雪花,鼻尖也冻得通红,嘴唇也有点苍白,整个人散发着微微的寒气。
他手里抱着几包食物,抿起笑“我回来了。”
午后阳光笼罩着他,如果忘掉外面一切的话,此刻就是个美好的瞬间,静谧惬意,让她想起和艾利诺的夏夜。湛蓝的眼睛注视着她,让她的心无端地愈跳愈快,咖啡的香气萦绕在空中,偶尔的欢声笑语,似是无忧无虑。
她慌张地垂下眼打断两人之间略显怪异的氛围,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他,“擦擦你脸颊的雪吧。”
“这次换你给我帕子了。”他的笑意真诚了些许,擦完却没有把手帕还她。
她本想说点什么,可是想起自己的抽屉里也有他的手帕,便把话咽回去,“对呢。”
“走吧,我陪你走到大道上吧。”
“嗯。”
他只陪她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到西堤岛的桥头。
“好运的话,也许你不会再见到我了。”他眨眨眼睛道,“我很快便会回家了。”
“是吗?”
“嗯。”
“那再见了。”
“再见。”离别之时,他弯下腰,藏住眸中翻滚的情绪,声音低而沈,在她耳畔道,“要好好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安德娅不是害怕,也没有不满,她只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些羞耻而已。Café de Buci就是布茜咖啡店,查了查已经有很久的历史了,就在西堤岛~
这章推的歌是Apocalypse - cigarette after se.x~
第9章 再遇
要好好活着。
他的声音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这句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不散。
街道很安静,也没有多少路人,即使敞开着窗户也只得偶尔的鸟鸣声传来,莫名地有点死气沉沉。
阿黛尔把烟点燃,头倚在窗户旁看着远方的行人,声音染上点疲倦,“所以他没有要求,也没有尝试和你做些什么?”
“没有。”安德娅拿出法棍掰开一半递给阿黛尔,“很奇怪吧?”
“但是他请你吃蛋糕和给你粮票了?”
安德娅拿过窗沿的烟轻轻吸了口,撇嘴道:“嗯,是的。他说我已经用陪伴来交换了。”
又是鸟鸣声传来。风穿过枯叶,扬起一阵沙沙声,片刻后又再次回归平静。
雪花落在阿黛尔的发丝上,她却没有把它挑走,而是看着安德娅认真地道:“不要陷进去了,别因为他们不求回报便以为他们待你与众不同。这只是一场交易。”
脑海中又再次浮起那双清彻如蓝天的眼睛和那句话,安德娅吐出口烟,抬头望向天花板的裂痕,声音轻飘飘的,“别担心,他快回家了,应该以后也见不到他了。”
“那......”阿黛尔顿了顿,“那也好。”
“我只希望之后遇到的德国人也不会太......”她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得耸耸肩,“太那个......你说得对,这很简单,只要走上前笑着说你好,一切都很容易。我甚至有几刻觉得很放松,因为我只需要吃饭和聊天,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
“就像在另一个世界似的。”阿黛尔挑起迷人的笑容,闭上眼睛把头向后仰,任由冷咧的空气拂在脸上,“我们不用担心明天,也不用害怕死亡,一切就像从前一样。”
“噢,阿黛尔阿黛尔,”安德娅漾起笑,夹着烟的手托住额角,“我们这样享受生活会下地狱的。”
“那又如何,至少我在人间享受过啊。我又不想当好人,饿死了再上天堂还是不太啵引我。”阿黛尔啧啧道,笑容中带着几分悲凉,“我们早已经是神弃之人。”
安德娅叹笑,“我们便一起下地狱吧。”
“那你要别当好人,亲爱的。”阿黛尔淡淡地道,灭掉了手中的烟头,白雾绕在她脸前,唇红齿白,美得惊心动魄,“因为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好,只有自私的人才能活下去。”
只是有时候想要自私也很难。如果可以,她甚至想逃离家庭,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