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声冷哼:“若真是如此,为何他身上如今盖的,却是你价值连城的九尾狐裘?”
赵瑗便是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却未见到那出声的女子,只有琅琊王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含笑俯身看着他,长发一根根从肩头滑落下来。
“醒了?”
赵瑗刚想要出声回答,便见那戴着檀木面具的鬼,竟然出现在了琅琊王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朝琅琊王逼了过来。赵瑗大急,也顾不得自己嗓音嘶哑,抓了琅琊王的衣袖就喊:“珩哥,有鬼!”
“哪里来的鬼?”琅琊王失笑。
赵瑗情急之下,一个翻身便从狐裘下站了起来。他原本是想将珩哥推向一侧,谁知狐裘叫他一带,露出一柄镶嵌着玳瑁的短剑。正是珩哥曾经扔给他那只。他拾起剑来,回身便要拔出
霎时间,室内响起了龙吟之声,风声随之呼啸而至,久久不绝。琅琊王的长发都被吹得狂舞不止。他面色依旧,只紧紧地握着赵瑗拔剑的那只手腕。
已有半尺剑身被抽出,雪亮耀眼。那戴面具的鬼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在了琅琊王身侧。
“这位是檀先生,你哥哥我好不容易收服的暗羿,可操纵机关傀儡,也可控制肉身凡胎,本事可大得很。只不过我让他取的东西,竟然只带回来一半,为兄因此罚他为本王束发而已――哪里来的鬼?”
檀先生微微欠了欠身:“见过二皇子。”
赵瑗愤愤地扔下了短剑,跌坐下来,下意识地去捂重新又滚烫起来的肩膀。琅琊王一点点解开他的衣裳,他也没有阻止。但见露出的肌肤上面,竟然都是青色的鳞片,眼看已经从肩头向手臂蔓延。
“这便是你的秘密?有多长时间了?”琅琊王面有肃色。
他咬牙不回答。
“昨日在熊口之下,只因父皇救走了老三,你便不肯拔剑闭目等死,如今你以为檀先生要伤我,便又肯拔剑了?”
赵瑗点了点头,却被琅琊王狠狠一个巴掌甩上脸来。他惊讶抬头,又叫琅琊王掐住了脖子。赵珩居高临下,面上是少见的发狠表情:“赵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亲生父母尚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而我自幼无娘,父皇早就视我为无物,这肺痨眼看越发严重,连明年春天的桃花能不能见到都未可知。可这世上美人美酒美食,我赵珩还没有尝够!我还想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你倒好,反倒要放弃了!”
这一番话下来,早就超出了琅琊王能承受的程度,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赵瑗愣着,脸上的巴掌印子渐渐浮现出来。
琅琊王咳了一阵,又过来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便如当年在回廊中,安慰那个饥饿的孩子一般。
“阿瑗,你想要什么?不管父皇那老头子想让你成为什么样子,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出来,为兄都可以抢给你!”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收复失地,想要国富民强。但在这一切之下,是他最真实的愿望――他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与眼前之人并肩。就像是两只在苍茫的雪野上奔跑的野狼一样。
唯有你与我,是同一个族群。但他真正说出来的却是
“谢皇兄。但若是只为了赵瑗自己,我什么也不想要。”
三
围棋的棋盘是由一整块沉香制成的,倒也算不得有多么稀奇,但盘上九处天元,却不偏不倚,恰巧是木料上九处结疤所在。黑子的用料是玛瑙,表面温润如玉,衬得执黑的琅琊王的手指,越发显得根根晶莹。白子用料俱是象牙,却叫朱成碧毫不珍惜地在手中抛来抛去,只当是泥制的弹丸一般。
眼下一局终了,琅琊王在指间夹了一枚黑子,正凝神算着目数,旁边香炉中缓缓升腾着紫色的烟雾,在空中盘绕成海棠花的样子,很快又飘散了。
朱成碧百无聊赖,端起一旁的茶刚要喝,忽然开口道:“说起来,昨日我去宫里,见你那个官家老爹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情。”
“嗯?”
“赵家老三前些日子参加围猎,得了只鹿制成了肉饼,拿回来献给官家,官家原本是要当场吃的,只是游行时被熊吓了,胃口不佳,便放在了一旁,可巧被两只猎犬闯进帐来偷吃了。你猜如何?”
“如何?”琅琊王头也不抬地问。
“七窍流血而死了。这一下牵涉人数众多,你三弟身边光是畏罪自杀的便不下十数人,他自己却吓得只知道哭。”
“老三是个孩子,懂得什么?是吴贵妃那边有些坐不住了吧。”
朱成碧注视着他,接着往下说:“说来也巧,那猎犬中的毒,却跟你前几日下在我皂儿糕里的毒一样,都是‘鬼蝓’。这一味药极其难得,需得朱砂喂养蝮蛇数年,如今却这么巧,变成随处可见的玩意儿了?”
“是啊。”琅琊王抬眼,桃花眼中尽是笑意,“真是好巧。”
朱成碧哼了一声,接着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琅琊王在对面望着,手中的黑子越捏越紧。
“‘荼蘼’。”朱成碧忽然说,“但份量太少,也是,再多一分,这云顶茶的味道便盖不过药去,必定会被我察觉。但我不明白,这点儿荼蘼,就算再加上旁边香炉里的雪棠香,也顶多能让我无法动弹一个时辰。有这样好的机会,何不用见血封喉之物?”
“本王岂是如此粗暴之人?”琅琊王见她虽然神色如常,但身子已经靠向棋盘渐渐无力,面上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只是想要向尊驾求一样东西。”
“是什么?”
“麒麟血。”
这三个字叫他一个一个地吐出来。朱成碧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双眼中隐隐放光,犹如燃烧的金焰。她抬起手来,放在胸口,冷笑道:“麒麟血便在此处。有本事,过来剖开我的胸膛,便可拿走!”
“走”字一出,却从她的衣领后方,冒出只身长不到三尺的青绿色螭龙来,朝琅琊王愤怒地张着爪子。一根透明的晶莹丝线叫它咬碎了朝旁边一吐,断为两截。原来之前两人围着棋盘说话,那叫做檀先生的人暗地里从袖子里探出根傀儡丝来,在朱成碧身后伺机而动,只待她被激得失去理智的一刻,便要刺入后脑。
“……这都多少次了,檀先生?却还是不死心?”
檀先生的伎俩叫人当场揭破,脸上却连半点尴尬的神色都没有,只略微欠了欠身:“总还是要试上一试的。万一成功了呢。”
“姑娘!”那只螭龙翻身过来,眼泪汪汪地缠住了朱成碧,“你怎么样了?我们不要留在这里了,我带你回无夏――”
“别聒噪了,顶多一个时辰不能动弹而已。”朱成碧挥了挥手,“我还没有吃遍宫里所有的宵夜果子呢,赵家小子跟我学的,都有十般糖、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说好了,我每赢一局,他便让我吃一样的!”
“眼下这局,黑子有246目。你分明已经是无物可输,还是将麒麟血……”
“说得也对。”朱成碧勉强抓了螭龙,将它甩在棋盘上,“这个输给你。”
“姑娘你别胡闹了!”螭龙咬着她的袖子,含混不清地抱怨,“我要告诉公子去!”
这场景落在琅琊王眼里,惹得他大笑起来。
“我听说妙笔生花,所画之物无一不是那执笔者心意所化。这些天来,这小护卫将你看守得如此之紧,便如这世间唯一的珍宝一般。檀先生多次偷袭都没有能够得手。这番心意,却不知道是谁的?”
朱成碧将脸偏向一侧,咬牙切齿地居然微微有些脸红。
“眼下尊驾无法动弹,还是将麒麟血交出来,否则,我便只能把你交给我那个榆木脑袋的弟弟了。”
短暂的静默中,只听得人声喧哗,正在越来越近,领头的声音正是赵瑗:“那蛊惑官家的妖女现在何处?!”
眼前的情形颇有些诡异。
琅琊王说着“啊啊,妖女就在这里,为兄已经将她擒住了就等你来处置”之类的话,便将赵瑗让了进来,甚至还带着檀先生体贴地走开了,顺手还带上了门,让他跟朱成碧两个大眼瞪小眼地独处。赵瑗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仔细打量那个娇媚声音的主人,却只是个年岁不到及笈的小姑娘,整个人都懒洋洋地靠在沉香木棋盘上,也不朝他行礼,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曾在游行时候见过的那条青龙也在,只是袖珍了许多,正护卫一般盘绕在她一侧的胳膊上。
赵瑗又喊了几句妖女,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将腰间的短剑取下来,往朱成碧身前的地上一放。
“情况紧急,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珩哥此次回临安,究竟意欲何为,还望阁下告知。”他极其疲惫地问。
“……你还没有我想的那么笨嘛。”
“木制的傀儡熊只袭击官家的马车,赵璩献上的鹿肉饼内出现了剧毒。这桩桩怪事,都发生在珩哥回临安之后。赵瑗虽笨,也没有笨到看不出其间关联。”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去问他,却来问我?”
赵瑗沉默片刻,竟然开始解开自己衣服的腰带。那只青螭瞬间就炸了,全身的鳞片都直竖起来:“你要对我家姑娘做什么呜呜呜呜――”
朱成碧一捏它的嘴,转手便将其整个塞入了袖中,任它在其中翻滚。赵瑗已经脱下了外衣,又拉开亵衣,露出肩膀上青色的龙麟。
“那日游行,曾见过姑娘真身,却是和这鳞片相同颜色的巨龙,因此敢有一问:神龙姑娘可是为我而来?珩哥的怪异行为,跟我肩上之物是否有关?”
“我家姑娘才不是龙呜呜――”
从朱成碧翻腾不已的袖中,传来抗议声。朱成碧却笑着:“你倒是聪明。只不过,我这次却不是为你而来,我是无夏城天香楼的朱掌柜,是你家珩哥邀请我前来临安,要给官家做一道菜的。”
赵瑗听了却脸色大变,连肩膀都抖起来:“竟是真的,我还只道是传言――那道菜叫做什么?”
“同心签。”
琅琊王靠在窗前,指尖沾了些剩茶,在桌上画着:长身五爪,鹿角狮鬃,眼看是只乘云直上九霄的龙。
“你说,饕餮若是遇上真龙,会怎样?”他忽然开口问。
“胜负难辨。”檀先生跪在他身后答道。
他回过头来,却是朝他一笑,桃花眼熠熠生辉:“你这次偷袭又没有成功,还不快过来给本王束发?”
檀先生默然,随后膝行过来,伸出十指来,万分轻柔地穿过了他的黑发,又一缕缕地挑起来,珍惜地拢在他头顶。
正在此时,隔壁却传来的打斗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哎呀,打起来了。”琅琊王拍手笑道。
沉香木制成的棋盘翻倒在地,黑白棋子四处散落。朱成碧发髻散落,仰躺在一旁。赵瑗蹲在她旁边,手中短剑已经抽出来一半,寒刃闪烁,堪堪逼在她咽喉之处。
“妖女!你蛊惑官家,竟然要以人心做菜,简直罪无可恕!”
朱成碧袖中那只螭龙正在左冲右突地要出来,却让她给生生捂住了。
“官家是不是被我一番言语便迷了心窍,要做这道同心签,二皇子你心里比我清楚。”她的脖子叫剑刃割破了一点,流出细细的一道血来。
“眼下武将们日日上书,言辞激愤,都恨不得立即便能出兵收复失地,文臣们却以为金国势力强大,不可硬拼,不如偏安江南,才是长久之计。贵妃一心只想着扶持她从小养大的赵璩做皇帝,贪官们又想着处处多捞些油水。你当你父皇整日夹在中央,能不瞧得一清二楚?”
赵瑗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手中的剑竟缓缓放低了些。
“这偏安的宋室半壁江山,最大的症结,便在于人心不齐。金国野心不死,日日梦想着‘三秋桂子,十里桃花’的富庶江南,眼看战火难熄。到头来,最终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朱成碧躺在地上,望着雕梁画栋的穹顶,缓缓道,“如今我给了官家一个机会,只要我做得这同心签,从此便可君臣同心,文武同心。甚至于――”
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睛转了过来,堪堪望着赵璩。
“兄弟同心。”
赵瑗的胸中烧灼不已,只觉得整个人都叫她看透了。他不得不放开了她,站起身来。
“即便如此,也不可鱼肉百姓……”
“谁说我要鱼肉‘百姓’?”她奇怪地反问,“那向你告密,激你前来找我算帐的人没有告诉你吗?我向官家要的,是一颗十五岁以下,属于赵家皇子的赤忱之心。”
一瞬间,赵瑗只觉五雷轰顶,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赵璩粉嘟嘟圆鼓鼓的脸,琅琊王一步一步地离间官家和赵璩,却原来,是为了今日。
“这不可能!父皇不可能答应!”
“不可能吗?一个过继来的儿子,换他的江山稳固,你猜你父皇会如何选?”朱成碧抬起一只手,犹如使出了极大的力气,点在他的胸口,“若你觉得你比官家更加英明,我且来问问你:一颗心,与千万颗百姓之心,孰重?”
琅琊王的这场束发,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等他推门出来的时候,满头的黑发都已经用只束髻小冠拢在头顶,冠上垂满白玉珠。他沿着长廊缓缓前行,却见赵瑗也推门出来,遥遥向他施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他腰间还带着赵珩给的短剑,步伐说不出地轻快坚定。
琅琊王忽然觉得有些虚弱,靠在身后的门上问:“……如何?”
“我告诉了他真相。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室内娇媚的女声回答,“你的真龙,将会如约醒来。”
四
赵瑗郑重其事,一件一件地穿戴出席盛典的礼服。他披上绣了三爪龙纹的紫袍,在腰间挂上了金银龙鱼和白玉蟒带,又将珩哥送给的短剑藏在了贴身的地方。
这一日是绍兴十一年的正月初七。按照往年的习俗,这一日,官家将会召集诸位皇子一同乘坐龙船,在西子湖上泛舟游玩,再率领众人前往明堂祭祀,当晚还会召开犒赏群臣的宴会。菜品的单子都已经宣布了,同心签赫然便在其中,是第九道压轴的大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