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这一幕,落在众朝臣眼中,只觉纵立了太子又能如何?
梁帝膝下那几个皇子垒起来只怕也不如一个燕王。
大梁十二州,北低有富庶的三州已是燕王天下,昔年才十几岁的小燕王就敢力排众议借兵给谢家,助谢家平定河间,斩杀了颍川王。
而后老狐狸谢混一番操作,朝廷只不过收回来了一个空有其名的河间郡,其中官员、兵马、粮库、矿产皆在谢家手中捏着。
郗氏与谢氏联姻,两姓早暗中合吞了河间,如今西北又被燕王拿下十二城,其中焉能没插入自己势力?
这般便算了,若是王师有力倒是还能不惧,只可惜如今的中州朝廷,有世家把控各种实权,南地又有拥兵自重的诸侯,内有外患了几十载,也不见有丝毫好转......
他们除了朝着老天祈祷这燕王能如他父亲那般衷君无二,替朝廷出兵震慑四方,扶绥万安,最后再来个功成身退。
还能作何?
但凡燕王有半点不臣之心,这本就岌岌可危的朝廷,真是够呛——
***
燕王府中一派寂静。
昨夜珑月入睡的晚,早已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
珑月有蹬被子睡觉极不老实的习惯,拂冬早起时怕她凉着,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甚至将她卷了两圈做成了被卷。
早晨气候倒是正正好,如今日上三竿,便显得有些热了。
珑月就这般被热醒了。
珑月艰难从被子里钻出来,只觉得腰酸背痛。
“啊,什么时辰了?”
锦思笑道:“姑娘可真是能睡,睡了足足六个时辰呢。”
珑月撩开帘幔问外头端着鎏金铜盆的锦思:“阿兄走了?”
“王爷卯时一刻便去上朝。”
珑月‘呀’了一声,赤着一双足在榻板上找了半天的鞋,她嘟囔道:“昨晚不是叫你们早点叫醒我吗?”
拂冬忍无可忍的朝她翻了个白眼,“奴婢叫的您,您听,嗓子都冒烟了,姑娘难不成没听见?”
珑月讪讪的笑,替自己挽回面子:“也不知是怎么的,我在宫里睡觉总睡得少,回了王府可能是将原先的困倦给补了回来。”
这可不是假话,这京城的燕王府说来也是她头一回来,可她却一点都没有陌生的感觉。
以往阿兄几乎每年都要来京城一遭,却从不带自己,珑䒾蕐月心中觉得京城皇帝老儿的脚下,定然是个天宫一般的去处。
阿兄不带自己来天宫,自己难不成还不会自己来?自己这不就来了么?
可真当她来了这京城,却被困在禁庭连外边都未曾看过。
今日好不容易等到兄长回来自己能跟着出宫,又是伤了腿脚了,连出府都不能了。
珑月心里将自己能想到的好玩的都想了一遭,最终几个婢女将她激动的想法按下,按着她不顾她的挣扎将她腿上重新上了药,本只是轻伤,换药时仍疼的珑月龇牙咧嘴。
“姑娘如何你也要忍上几日,等这伤好些了才能出府,到时候您想去哪儿玩都成?”
珑月一听心中更是将那昌宁郡主骂了一遍。
“那个谎话精!老毒妇!不知她有没有被她爹揍的哭鼻子!”
她院子里的丫鬟原先都不知还有这么一回事,如今知晓自然是心疼气愤的,拂冬本就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一听有人欺负珑月,当即插着腰将昌宁变着法的从头到脚都骂了个遍。
拂冬说完给珑月出主意:“虽然出不了府,但咱们王府可大了,有好几个池塘,昨儿个我还看见池塘里有鱼呢。”
珑月一听,气鼓鼓的脸消散了不少,她说:“那我下午就要去抓鱼,晚上要吃烤鱼。”
锦思瞪了拂冬这个出馊主意的一眼:“抓鱼也要等伤好些了才能去,主子实在闲得慌可以去赏花。”
珑月一听当即连饭也不想吃了,杵着两条伤腿呵斥呵斥跑去了兄长院里待着。
大总管元汲今日一大早便出府采买,估摸着晚上也回不来,郗珣院中的侍从自然没有人会拦着这位。
珑月一路畅通无阻的溜进去,便瞧见殿内正中立着一青鹤九转鼎炉,清一色的紫檀榻椅博古架。
整个室内没有帘幔,更没有彩绣,通一色的木漆色,简朴低调。
仔细瞧来,与天水时的西苑处处都见相似的痕迹。
兄长好书法乐曲,喜钻研熏香药理,如今世族们崇尚的风雅,兄长皆是精通。
奈何珑月作为被他亲手教养长大的妹妹,没有继承才华横溢兄长的模样,无论是书画还是琴棋,皆是十分平庸。
唯一好一些的骑射,昨日被几位恶毒的娘子们一番戏弄,珑月深觉丢人,如今都不好再提起了。
那她还会什么呢?
珑月拖着脸颊想了一下午,最终自己放过了自己。
暮色四合之际,郗珣回了王府,自屋外踏入一眼便见道有一个小身影趴在那儿。
趴在他处理公务的长榻上。
小孩儿单手托着软嫩的腮,另一只手里拿着笔正给一个个柑橘画上各种古怪的鬼脸。
一双藕白的小脚丫穿过镂空的榻几底部,翘起来晃悠来晃悠去,瞧着好不惬意。
郗珣轻咳了一声,珑月一听这声音连忙丢了笔,双足利索的钻出榻几,缩回裙摆中,乖乖坐直,“阿兄回来了!”
一会儿她又说:“阿兄累不累?阿兄累了就快坐下。”
郗珣看了眼榻上堆满的杂物,糖果,柑橘,还有柑橘皮,他抬了抬眼皮:“为兄坐哪儿?”
珑月连忙将那些柑橘一个一个滚去了一边,小家伙手脚倒是利索,瞬间给兄长收拾出一块空地,一块勉强够郗珣坐下的空地。
“现在阿兄有地方坐了。”
郗珣:“为兄还是站着吧。”
珑月又乖乖的问:“阿兄渴不渴?我给阿兄沏茶?”
郗珣这回颇有些受宠若惊,他轻轻微笑:“不用沏茶,为兄才在宫中用过。珑月今日怎么了?”
珑月眨眨眼睛:“什么怎么了?”
“今日珑月与往常不大一样。”
珑月软和回道:“哪有不一样呢?珑月只是觉得阿兄渴了而已。”
这小狐狸皮起来能上房揭瓦,乖巧起来却也是真乖,今日不知缘故,显然有些刻意的去讨好自己。
以前可不是这般模样。
以前作为一个被自己宠溺坏了的孩子,何曾会说:“我给阿兄沏茶?”
珑月只会在渴了的时候央求阿兄给她沏茶,还会嫌烫嘴苦涩。
郗珣养崽十多年,至今还没享受到崽的一杯茶水。
郗珣静静地望着珑月那双澄净的眼,那双眼晶莹剔透,是一双从不能骗过郗珣的眉眼,那双眼中又似乎有些伤心。
小姑娘会伤心?
果真,珑月撑不了多久,转瞬耷拉着头,委屈的拉长了腔调:“珑月知道错了......”
郗珣只以为这小孩儿是又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他笑意顿了顿,脑中将小孩儿能干的一切坏事都过了一遍:“错了?何处错了?”
珑月没觉得自己做错,但察觉到兄长不如以前那般与自己亲近,总先朝自身找错误。
她仔细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将小脑袋垂了下去,“珑月将刘三娘子打下了马,珑月该收敛些的,不该跟在天水时一般莽撞,惹出了祸事......”
郗珣听闻扩大了一点笑容,抚了抚袖口。
“确实莽撞。”
瞧见她乌亮的佚䅿眸子满是委屈的看过来,他才说:“阿兄教过你的,寡不敌众,你一人为何要与四人对上?且那刘侯家的娘子一个身板能顶你两个,昌宁阴险,你心智比不上,其他的更比不上。”
昨夜他想起便有几分后怕,想训斥她,奈何忧心她的伤,此事便暂时耽搁下来。
珑月悻悻然,有些生气嚷嚷起来:“她们人多,都不给我走!我怎么躲避能躲避的了呢?!”
“难不成要叫我跪地朝她们求饶,我虽然同兄长在一起时无所谓脸皮,平日里可也是极有自尊的!”
郗珣视线看着她手里紧捏着的柑橘,小小的柑橘几乎要被她捏出水来。
他笑意渐渐淹没,眼中带着冷肃,周身的态度转变的很快,犹如利剑出鞘般:“那该问问你为何要一人进去?你的马侍呢?兄长询问了一圈,可是听说是你不愿他们跟着你的?你单独一人入内,便该清楚自己面临的风险。珑月,为兄教过你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
珑月还是第一次听兄长这般严肃的语气,她心急的通通的跳,跳的仿佛要蹦出胸腔来,她伸手连忙捂住,不受控制的害怕起来。
自己这个纸做的老虎遇到了真老虎发威,顿时成了一只没满月的小猫儿。
那一刻珑月似乎意识到,兄长往日里对着自己是如何的温和,从不会真的训斥自己,可他不是真的没有脾气。
珑月眼睫毛止不住的乱颤,她辩解道:“马侍、马侍他们都不给我乱走,他们还要替我射兔子,本来有五皇子陪着我,后来他有事先走了......”
说到最后,珑月捂起脸,小声哼哼撒娇起来:“阿兄别说了,我知错了,我以后不会的,阿兄别不理我.......”
“为兄何时不理你?”
珑月皱鼻,满脸的不信:“阿兄又骗人,你明明昨夜都不搭理我,你来了,却不进来看我!珑月昨天腿可疼了,你又不给我上药......”
郗珣怔住片刻,知晓小孩儿是为何这般了。
如此小心翼翼是察觉到他昨夜的异常,以为是生她的气,是以今日连饭都吃不下去,小心翼翼的试探,眼巴巴的来等着他回来给自己道歉。
他该怎么说?
以后晚上都不会去她房里,也不准她来自己房里?
郗珣垂下眼,有些艰难的开口,“兄长不是生你的气。”
“你大了,兄长不该进妹妹的房间。”
甚至不止是闺房,依着规矩,珑月该住去内院,等闲不踏出外院的门。
他二人只有在白日里,正院中才可一见。
“男女七岁不能同席,以往在天水兄长没有立下规矩,是为兄失职,今日便给你立下规矩,自今日往后你不得来兄长院子,若是有急事便寻长汲,叫长汲传话给我。”
他以为小孩儿如以前般不依不饶,谁知珑月居然接受的很平静,她乌亮的大眼睛划过彷徨和失落,最终乖顺的点了点头:“哦,我就知道兄长不搭理我是因为这个原因。长大了兄妹就要像陌生人了吗?”
郗珣倒不怕小孩儿跟他闹腾,他是下定决心要在这一两年里将小孩儿曾经养成的毛病一一改过来,奈何他受不来珑月这般乖巧镇定的说话,他心头细细密密的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一度失言。
他嗓间漫过苦涩。
长大了,兄妹便是陌生人了吗?
他抿唇道,“自然不是,珑月永远都是我的妹妹,只是有些小时候的事如今不能做了。”
珑月偏过头,无措的将画了一下午想要阿兄夸奖的小柑橘一个个皮剥开,往嘴里塞,她想起在宫中时太后说的话,几乎泫然欲泣,“你是不是要娶嫂子了?”
郗珣皱起眉头,“自然不是,这和我娶不娶妻没有关系,你大了便是大了。”
珑月她声音大了起来,开始质问:“你是不是要娶昌宁!?”
郗珣头上的筋跳了起来,他有点跟不上这小孩儿的脑回路,只蹙眉:“珑月,你乱说什么。”
“宫里的娘娘想将公主郡主许配给阿兄呢!其他的就算了,阿兄要是娶了昌宁,她再同我打架,阿兄你会帮谁?!”珑月的嗓门比郗珣的还要大,她攥着郗珣的衣袖,仿佛他不回答自己就不放他走。
郗珣拧眉,肃声道:“兄长不会娶亲。”
他狠心将衣袖从珑月手中抽出,“但你却要嫁人,”
“如今那些闺中女郎该知晓的礼仪规矩你都要去学,日后......肢体接触都不要有。”
珑月哑然,她有些强硬的抿唇,学着兄长不开心时候的冷峻模样硬邦邦地回他:“那我也不想嫁人!”
摸一下自己兄长的衣袖,怎么就是不合规矩了?若真是这般,是不是她一出生,兄长就该去上吊了?
嫁人?
浔阳公主曾跟她抱怨说,她去年去世的大姑母常山长公主自己一辈子没有子嗣,丈夫却子女成群。
常山长公主一辈子跟妾氏庶子女闹腾,将府上闹腾的人仰马翻,在三十出头便郁郁而终,而在她死后,她庶子之一甚至袭承了她的爵位,封了怀安侯。
连公主都这般模样......
郗珣只感觉说不通,更教不好这个小孩儿,他语气有些冷淡:“不可,你的嫁妆为兄早已为你备好,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约莫是看在嫁妆的份上,珑月忽的没那般生气了,她转了转眸子,小财迷一般问他:“那阿兄打算将我嫁给谁?给我多少嫁妆呐?”
郗珣眼睫颤了颤,没答她。
珑月又追问:“都说是婚姻大事,这大事能叫我自己选吗?当年阿兄让愫姐姐自己在一排郎君里选郎君,如今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也想自己选郎君!”
若真是能叫她选,那她就选一个容貌不俗的,她便也委屈嫁了,反正她图他的容貌,她又有兄长震慑着未来郎君,还有这么多丫鬟充当打手,总不会吃亏。
珑月想着想着,忽的傻乎乎地咧嘴笑了。
这副恨嫁模样,足矣叫郗珣蹙起了眉。
“你还小,不好好读书,开口闭口便是这等婚姻之事?”
珑月这回学聪明了:“明明是你先谈的!”
“回去读你的书,这些事情晚几年再说。”
已经十五岁,却成日被要求读书做功课的珑月,气的踩扁了一个无辜的小柑橘。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醉酒
宫中在龙泉殿中为燕王接风洗尘, 这些年藩王兵力愈发强盛,世家把持朝堂,更是内战不断, 皇族愈显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