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含着困意和恼怒劲直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算安稳,半梦半醒见,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隐现在她梦里。
梦中她变成了一个小孩儿的模样,穿着红裙袄,头上扎着一对小圆揪,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是阿耶么?珑月稀里糊涂的险些哭出来。
从她记事开始她就没有阿娘与阿耶,小时候他们还能哄骗她,可随着珑月越长大她便越觉得奇怪,她的阿耶去世了?那她阿娘呢?
是生是死,总该有个说法吧?
难得真如她听过的传言,她娘是一个军妓,生下她就跑了?是以王府的人对她娘都闭口不提?
甚至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阿兄也从不提?
珑月伸出她肉乎乎的小爪子攥着那男人的胡须,她自小力气就大,将她爹扯得龇牙咧嘴,她阿爹还舍不得凶自己。
“阿耶?”她脱口而出的话稚嫩又含糊。
梦里的男人却泪湿了眼眶,激动的抱着她绕着回廊,走去内室。那不知是何处的宅子,依稀与她从小长大的燕王府有些差异,想必这就是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么?
碧瓦朱甍的园子里,有一个柔婉的女子将她从阿耶怀中接过。
她那长着胡子的阿耶激动的说:“夫人!夫人,女儿她会叫爹了!”
珑月“唔唔”的留着口水伸长了手,奈何她的手臂又胖又短,如何都摸不到那女子的脸庞。
她的那声“阿娘”像是被什么堵着,怎么也喊不出口。
珑月满眼泪水的惊醒时,天色还未泄露光亮。
锦思被她殷殷哭腔惊醒,掀开帘幔便见珑月鼻涕眼泪糊满眼眶的模样。
锦思连忙拿着帕子给珑月擦拭眼泪。
“姑娘这是怎么了?挨王爷骂了也不至于哭成这般啊。您心里不痛快也别藏着掖着啊。”
锦思只以为是珑月今日挨骂,如今背着她们偷偷的抹眼泪呢。心中也是忍不住责怪起王爷来,姑娘这般大的人了,哪里还能如小时候一般成日被布置课业,写不完动辄挨骂的?
珑月呼吸的有些不稳,无措的抓着锦思的手,只感觉自己手指冰凉,她喃喃道:“锦思,我梦见我阿耶阿娘了。”
珑月慌张的起床,接过锦思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速度太急了以至于她被呛到连连咳嗽许久。
“咳咳咳......我真梦见我阿耶了,他对我可好了,将我抱在怀里,还纵容我去拽他胡子玩呢。”
锦思年岁与珑月一般大,自然是没见过先王的,且她也早早知晓自己的主子幼年丧父,对先燕王没有半点记忆。
如今梦到了想必也是日有所思吧。
她不由得觉得心酸,安慰珑月道:“想必是王爷托梦呢,念着您呢。”
珑月喃喃道:“若真是念着我,也不至于这么些年都没托梦给我,这还是头一回呢,以前呢?以前都没念着我么......”
作者有话说:
珑月:“好心好意给阿兄送糕点,阿兄居然凶我......”
◉ 第26章
正是初暑时候, 日头早早高挂,映的苍穹金灿橙黄,天空澄净碧蓝。
平康坊内, 芳蕊已残,显现出几分夏日的清幽来, 常宅屹立其中——
常祯今日休沐, 遂带着妻子李鸾去往老太太院子请早安。
常祯为常尚书嫡长子,自幼文采出众, 他生的乌发冷肤,眉眼间生的尤为出色, 双眸乌亮剔透, 偏偏生来鬓角偏卷曲的发,叫他比时下京城男子多了几分放荡不羁, 俊美异常。
那是一副足矣叫小娘子都羞愧的面容。
往日里老太太总说大孙子像极了他爹常尚书, 可明眼人都知晓, 常尚书生的正派端朗,可远没有常祯这般俊美风流的。
他的新婚妻子李鸾本是李氏的嫡亲侄女,与表哥常祯算是青梅竹马表兄妹间感情好的很,如今成为夫妻了更是举案齐眉羡煞旁人。
只是奈何唯一使李鸾忧心的便是这常家世家大族重规矩,若非她本也是世族出身, 且还有一个嫡亲姑母皆婆母替她顶着压力, 自小磨砺出的规矩德行,这宗妇的重担必然是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日夫妇二人去晚了半刻, 便被早早过去老夫人院中的一众叔母们打趣起来。
“这两个怎么是起的晚了?昨夜可是睡得不好?”
年轻的小夫妻自然是面子薄, 落座后便不敢应话。
上首坐着的那位头发银白的常老夫人护着大孙子, 骂起旁人来:“怎的你们一个个谁还不是过来人?如今还打趣起晚辈来?”
几个儿媳妇们也算是当了多年媳妇, 心中自然有杆秤, 见老夫人发话也是半点不怵,反倒笑吟吟地顺杆子爬,转过头去恭喜李氏与老夫人:“瞧老夫人说的话,这是替您与大嫂高兴呢!”
“叫我看明年大房里便也该抱上重孙了,大嫂也当祖母了呢。”
李氏夫人性子娴静,话总不多,听着心中却也有些欢喜,笑而不语。
又有叔母去问坐在老太太手边的常大姑娘。
“元娘明年便要做姑母了呢,你可欢喜?是想先得个哥儿还是姐儿呢?”
常令婉慢悠悠摸了摸自己身上新作的夏罗袖口,只稍微笑了笑:“阿兄与阿嫂的头一个孩子,哥儿姐儿又有什么区别?左右都是我侄儿侄女,我这个做姑母的自然都喜欢。”
老太太听见孙女这般聪慧,都止不住心里宽慰,骂起旁人来:“一个个的不会说话便别说,都不如我这大孙女叫我欢喜!”
老太太又朝着这对红了脸的新婚夫妻道:“你二人可别慌,哥儿姐儿我这个做曾祖母的都有厚赏。”
“老太太说的可不是,咱们府上可不向外头人家,咱们府上是一串的少爷,不得一个姐儿!十几个少爷才只两位姐儿,瞧老太太偏心的大姑娘那是偏心的没边儿,真生个姐儿更叫咱们老奶奶才欢喜呢!”
女眷们的氛围融洽,连李氏也是眼中带笑,想必是想起那还没出世的孙子孙女来,一室中也是罕见的欢闹的紧。
常祯却想起一事,看向一旁的常令婉:“妹妹上月去了北苑猎场?听闻那边出了乱子?”
一说这话,其他公子姑娘不禁多看了常令婉几眼。
皇家猎场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除非是特定节日,平日里便是他们这些高门子弟想入内也难。
常家大姑娘这是会投胎,自己也争气,读书读得好,先前还给永兴公主做过两年伴读,虽只是众伴读之一,但那永兴公主与她感情最深厚。
便是后来永兴公主出嫁了,二人也时常有来往。
有了皇室永兴公主这层名头,常令婉便也是给宫中贵人留了几分印象,这般才得缘时常与那群皇孙贵胄们打交道。
“是永兴公主给我递的帖,不过那日永兴公主自己临时有事未曾过去,妹妹是什么性子兄长你是知道的,我惯喜好读书,于骑射可是半点不沾的,那日我去见不到永兴公主,却也不好直接回府,便在外围作陪说了些话才回了府,后面又听说发生了那样的事儿......”常令婉蹙眉说着,想必也是为了那日猎场一事心烦不已。
其他女眷听了倒是惊讶,纷纷问道是什么事,出了什么乱子?
常祯靠着举荐在羽林军中为将,虽然是世家子弟,却也不是那来镀金的绣花枕头。有什么内情消息他也从知晓的比常人快。
他随意道:“并非什么大事,据说是娘子间矛盾叫一位郡主惊了马,昨日宫中设宴宴请燕王,听说那桩事被禁卫通报给了陛下,陛下大怒,出手惩治了楚王府女眷,便是楚王只怕也要挨罚......”
常老夫人倒是还记得昌宁郡主,当即冷笑道:“叫我看那昌宁郡主往日里为非作歹惯了!当年不就是她将元娘推下了水......如今这回,如何也是她作茧自缚!”
这话开了话闸,众人都纷纷说起,好一会儿才止了话头,后府上众人一道陪着老夫人用了早膳,饭毕也快到了日上三竿时候,便各自退散了去。
常令婉待在老夫人院里给老夫人锤了半个时辰的腿,最后得了老夫人私底下赏赐了一对翡翠玉镯子,这才出的院子。
她将将提着裙踏出院落,往廊外一瞥,便见隔房小堂妹立在廊下朝着她笑。
小堂妹不过才十三四岁,与常令婉隔着些年纪,且常令婉是长房所出,是以二人间除了这位小堂妹时常吃味妒忌自己一番,其它的倒算相处愉快。
以往这位小堂妹总是十分艳羡常令婉这位长姐,今日自然也是如此,令容看着容貌出众的堂姐,语调不禁透着羡慕道:“长姐!我来偷偷恭喜你的呢。”
令婉笑意微顿,“令容来恭喜我何事?”
常令容的眉眼中全是羡慕之情,怎能不羡慕?
“听说大伯父看中了严家的长公子,要将阿姊嫁给严家呢!这门亲事连我姨娘都说好呢!说我日后能如你嫁的一样好,她便是烧高香了——”
严家一族门庭显贵,先帝时期出了一朝太傅,中书令,如今这朝虽未如当年显赫,但也是上京数得上的上流门第,清贵之家。
严家家风更是清正,男子三十无子方能纳妾,严家的嫡长子严迟松,如今与常祯一般同在禁中,如此就日瞻云,日后自然是高官俸禄,入阁拜相只怕也不在话下。
便是这上京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婿。
常令婉听了眉心攒起,她语气有些轻:“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昨日我父亲与伯父夜谈说的,怎么了长姊?”
常令婉勉强抚了下眉心,温婉笑道:“无事,只是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一个姑娘别到处乱说。”
说完她不再多逗留,带着两个丫鬟步履匆匆而去,瞧着那方向,倒像是去长兄院子里。
独留下常令容一个人在廊下立着,她稚嫩的脸蛋上泛着几丝不解和难堪,与身边丫鬟嘟囔:“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好像不开心的很,这般的郎君难不成还能叫她不满意不成?她莫不是不想出嫁?”
便是连令容的丫鬟也觉得怪异:“大姑娘依稀是七月生辰,这都快十八了吧,倒还是真不像着急的样子,再拖莫不是要拖成老姑娘了?”
令容听了也觉得生气,任谁家中有个不出嫁的长姐说出去都是没面子的事,她酸溜溜地道:“她是大房里唯一的姑娘,日后大伯母的陪嫁,还有祖母私自的补贴,我听我姨娘说,长姐还没及笄便开始置办自己的库房,连京城都有一间庄子每月有进项呢!只怕是嫁妆多得很,谁不肯娶?”
那厢常令婉无暇顾及太多,她匆匆赶去见常祯,她与常祯多年的兄妹情分,自然是无所顾忌,甚至直接闯入他的院子想问他,问他为何这般知情却不与自己说?反倒是隔房堂妹来提醒的自己?
去岁她与兄长父亲一番推心置腹,本以为暂时打消了父亲兄长想替自己成婚的心事,不想转头就这般......
可常令婉去了常祯院中,却只见到长嫂一人。
李鸾正开着窗沏茶,见她过来当即便拉着她的手请她饮茶,略有些歉意道:“可是不敢巧,你阿兄才赶去外头当铺了,只怕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常令婉听了只觉得心下没来由的怪异:“阿兄好端端的去什么当铺?”
汉中李氏以豪奢闻名天下,在士族先祖们忙着建立私兵,广占田地,搅弄朝廷弄得四处动乱时,李氏先祖闷声不响的开始经商,动乱年代自然是当铺最混的开,据说上京的当铺十有八九都是李氏的。
无论是当年李夫人嫁来京城,还在李鸾嫁给常祯,嫁妆都足足陪了几十车,光是庄子良田,铺头地契都不知凡几。
光是常令婉知晓的,她母亲手中便攥着上京六间当铺。查账也该是由着管事来,再不济也是阿嫂同阿母来,怎生是阿兄接手?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李鸾对这一切只摇头说是不知。
“方才前院的小厮不知同他说了几句,似乎是当铺那边出了急事,他便匆匆出去了。”
*
常祯带着几个府兵匆匆骑马出了城,一路往万年县典当斋而去。
这时辰眼见快至下昼,此时出了城想必是回不来了,上京这般招摇的世家子弟还是少见,是以惹来了许多人围观。
当铺内的常奉坐在大开的木窗前,一面对着账,一面拨弄算盘拨弄的哗哗作响,他听外头马蹄阵阵,探出脑袋便见是少东家的马。
常奉顿时连账也顾不得,从内室赶出来迎接。
“少主来了?少主快些屋里坐。”
常祯入了内室,一身圆领袍风尘仆仆,他抬手斥退旁人递过来的茶水,一句都不多问,只将怀中的一块玉牌拿了出来。
白面微沉,他的声音有几分低沉生硬。
“这玉佩是谁来典当的?可能联络的上?”
常奉一双细长的眼落在那枚碧绿玉佩,那枚玉佩生的小巧,通体是水头极好的翡翠,最精妙绝伦的并非这罕见料子,而是那块玉坠上精雕细刻的十一面观音。
前后两面分别是菩萨慈祥面,髻顶皆作如来相,不足巴掌大小,竟足足雕了十一观音面。
这般精贵奢华的模样,那人来店铺典当时,他放眼一瞧便知来路不正,仔细留了心。
当看到那玉佩右上角看似像是如来髻的纹路时,面容才是微变。
只因那上头印有李家的家徽。
他本就是李氏陪嫁的管家,给李家侍奉了几代人,这等大事自然不会认错,当即便命人将玉佩送去了常府上。
如今他瞧少主如此模样,便知那来典当之人果真来路不正!
“少主放心!自然能联络的上,这人是活当,想必是还会回来取,若是死当,我早就命人跟着了.......”
常祯听着不对,忍住了怒骂的冲动,“我可等不了,你可能找到那人住所?现在就带我去!”
常奉察觉事情有异,脸色苍白不敢还话,倒是身边跟堂学艺的小子过来救了他师傅一命,那小子连连点头道:“能能能!少东家我知道他们住哪!就住十四街的那条巷子里,他们是外来的,一问便知。”
常祯心中顿生不详预感,俊俏的面容越听越灰白,果不其然,众人去了那处巷中,那群人早已人去楼空。
常祯牙槽都咬出了血,他狂怒道:“派人去寻京兆尹!”
“去他妈的来了京城还想跑!一个个鼠辈,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