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在北地权势登极,唯一弊端则是与南地世家交情浅薄,若能借郡主之婚配,将部署安插入南地,再不济也安插入朝廷.....与南地世家结盟,想必主上更无后顾之忧。”
平宁侯掌管京畿外城兵马,门客无数,严家则在其封地平宁驻扎万计府兵,府私巨万,兵强马壮。
这些人,无论哪一派系,若能联姻,皆可称为郗氏一大利器,为郗氏如虎添翼,解他们后顾之忧。
“臣谏言,该早日将安乐郡主下嫁!”
徐芳这话还没说完,倒是后知后觉两位王卫统领,赤松奉清二人眼光快要将他凌迟几遍。
就连上首坐着的一直神情清和温煦的燕王如今也眉峰蹙起,面上仿佛覆上冰雪。
郗珣听着自己冰凉的嗓音:“此事容后再议。”
“主上!”徐芳连胡子都翘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什么叫容后再议?他今日说了这么多,竟然只引来一句容后再议?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如此通过联姻便能蹙成的两姓之好,还有什么好法子不费一兵一卒能得到的?
郗珣却不理他的话,漫漫夏光中,他瞧着身侧冰鉴上缥缈的寒烟,许久才压下愠怒,垂眸问一旁的赤松:“你有何事要禀奏?”
赤松方才几次欲上前禀报,皆被徐芳激动的话语打断,且这老头还想将珑月婚事作为筹码,看着珑月长大的一群王卫自然面上十分不好。
奉清与赤松二人名为燕王护卫队首领,实则一明一暗,奉清职责掌管、调令王卫千人护卫郗珣安全,赤松则是暗营首领,替燕王处理一些不该摆上明面之事。
自古以来,总有些活于暗地里见不得人的存在,郗氏的暗营乃是早些年先王郗崇创立,最先不过几十余人,负责从京中窃取情报,与各地往来。
后经由郗珣手中,从最初的几十人如今扩充到上千余人,暗影、暗卫,莫说是大梁朝廷,便是西羌,羯人......或多或少都有他们渗入。
说是一句天罗地网也不为过。
而如今,黑着脸的赤松得到一个消息。
“属下听说,河间上党,有自京城而去的人马私下打听一男子行踪......听着描述,似是打听起主上来,目前属下已派人暗中跟随彻查。”
内室中众多幕僚闻言,皆是十分震惊,连方才劝主上嫁妹之事也忘得一干二净。
“哦?往河间上党打听起主上?”
“这群人究竟是何方人马?”
纵然燕王如今烈火烹油,功高盖主,想要至他于死地之人、势力不知凡几,奈何,该打听也该是往天水、朔北去打听。
再不济也偷偷混入势力来这京城的燕王府,那岂非消息来得更确切?
为何千里迢迢前往河间?
虽郗珣这些年有兵力私下部署去了河间,可不过是些摆在明面上的罢了,如何能打听出来?
是以众人听了这话,皆是扯唇轻笑。
心中将怀疑的人在心中过了几遭也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们又怎么猜想的到,那群自京中而去的人马,并非奔燕王而去,而是奔着那位主上的幼妹,安乐郡主而去的。
——
而珑月清闲日子也没过几日,宫中的太后便想起珑月来。
天蒙蒙亮便有小黄门来宣太后口谕,叫珑月入宫作陪。
天色透着一股沉闷的鸭壳青色。
清淡香甜的沉水香中,珑月被锦思扶起梳妆打扮。
宫廷素来规矩多,珑月连头上梳的发髻都比往日要规整许多,一丝不苟的宝髻,再往上簪上宝靥步摇。
上京女子的装扮繁杂而庄重,喜外罩纱衣,未婚女子多梳高而繁丽的云鬓高绾,步摇相衬,笑不露齿,步履从容。
如今她来了这处京都,总要入乡随俗。
珑月被套着繁杂间色的绫罗袿衣,穿上缀满珍珠玉石的丝履,铜镜中那张小脸不过巴掌大小,光洁额头琼鼻小巧,唇瓣不点而红,上扬的眼角顾盼流飞,潋滟神光。
一副明明没什么表情,却明艳的叫旁人看起来姿态骄矜活泼的模样。
这般出色的相貌,纵然是日日与她贴身相待的侍女都不由的惊叹几句。
待打扮好,珑月收回眸光,她衣裳繁琐,腰间更是坠着禁步,这等禁步步摇便是专门针对珑月这等走路跳脱的,戴上了便不能迈的步伐太大。
稍微动作大一些,鬓边的步摇腰间禁步便摇晃个没完没了。
珑月浓黑的睫羽郁闷低垂着,亦步亦趋随婢女往府外走,她想着一会儿去宫中太后必然要问起那日猎场的事,她该如何回答呢?
天幕还没亮全,珑月走在日与月交界处的光影下,她仿佛格外喜欢这种氛围,走的有些缓慢,磨蹭。
等越过长廊,穿过月洞门,没了竹帘遮挡,日头这才亮了几分,也叫她瞧见影壁前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层云后的微光投入他的背影,是那般的挺拔颀长。
郗珣身姿如松立在廊内,风吹动他宽大的袖袍,吹出了几分飘然之感,身后是已经早早备好的车马以及整装待发的侍从。
郗珣对上她的目光,朝珑月忽而轻笑道。
嗓音如玉石般温润悦耳,“过来。”
郗珣少年时面容精致身子清瘦,如今随着年岁增长,他的面容骨骼较之年幼时多了冷冽的轮廓,身姿更是挺拔若松柏。
该是天潢贵胄的冷冽肃穆,却又因为那双漆黑温和的眉眼,淡化了那丝冷冽的壁垒。
珑月定了定神,拖着逶迤长裙摆开侍女,一路小跑过去。
若是小时候,她这会儿该真个挂在了他身上,与他仔细撒娇,哭闹着不肯入宫。
可如今大了,她不能了,便是心里有千万种委屈,她也强忍住了。
她到了他身边才停住脚步,珑月身量仅仅只到郗珣的肩头。
她要仰头才能看着阿兄。
“阿兄今日不上朝?”
“总得先得几日清闲日子,今日阿兄陪你一同去仁寿宫可好。”
珑月长长“哦”了一声,她心中已经是乐开了花,“我今日起的太早,都没睡好,我要上车去睡觉去——”
郗珣低笑了声儿,自小这小姑娘就格外的能睡。以往只以为是小孩儿长身体,过两年就不再嗜睡了去,怎知这一过就是十多年,她还是如以往一般模样,日日都能睡到三竿起,醒了晌午还能回去睡回笼觉。
他自然的替她提着那落地一尺繁杂耀眼的裙摆,将小姑娘送去车厢里,自己随后也掀了车帘欲踏步入内。
岂料小姑娘忽的从马车里探头来。
她将车帘往下拉的死死的,只留一道容纳自己小脑袋的缝。
少女抹了脂粉的面容,微光中盈白如玉,她扬起下巴,叫那双往日圆润清澈的眸成了细长的模样,面上学着好几日前郗珣骂她时的凶狠模样。
压着嗓子拿眼睛瞪他。
“阿兄出去!”
在同一处天光下,更衬的郗珣眉眼深邃面容皙白,他怎不知她是何意?
兄长闷笑了声,伸手去扯被妹妹牵在手下的金丝帘。
“珑月别闹,松手。”
珑月摇晃脑袋,抿着下唇,“不,兄长你忘了么,我如今可是听话,我怕你等会儿你上来不知为何又猫不是狗不是,又要来凶我,叫我滚下马车——”
小姑娘委屈巴巴的说着,郗珣那一双漆黑的眼眸露出几分罕见的迷茫。
他沉默了会儿。
想着这般也好,规矩总是要立起来的,她长大了,同乘一个马车到底是不方便。
两辆马车自燕王府而出,在车轮滚动中缓缓入了宫。
等到了,天光也大亮了。
珑月靠着凭几小睡了一觉,等马车一停便抢先下了马车,她如今已经知晓‘男女大妨’,便也不能等异性兄长。
迎着初升旭日的晨光,她提着裙摆小跑在冗长宫道中,顽劣的想将阿兄落在身后,将他丢下。
郗珣不紧不慢走在她身后,控制着二人间的距离,约莫就一丈之内。
在这一丈之内,兄妹二人间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争执与反抗。
克制与妥协。
最终,到了仁寿宫殿门前,珑月才慢慢停住脚步。
她浑然忘了刚刚的动作与话语,转头又跑去了郗珣身后。
她清亮皎洁的眸光看着兄长,“阿兄先走。”
这个角度珑月能看到郗珣精致下颌,与那一片睫羽在深邃眼窝中投下的光影。
他唇角泛着浅笑,问她:“怎么不继续跑了?”
珑月平复着自己略有几分气急的心跳,她仰头,嵌着华丽玉石玛瑙的云头履器宇轩昂的踩进郗珣身后,踩去他那片日光的投影里。
再次转过脸,晶莹剔透的玉珠步摇轻轻撞着她的洁白脸颊,往其上折射去点点日光光晕。
“珑月不跑,珑月就跟在阿兄身后。”
郗珣笑她,仍如小时候一般窝里横的模样。
他时常看着她现在的模样出神。
仿佛是不能接受,那般小的小团子,什么时候不知不觉长成这般大姑娘的?
幕僚们都盼将她早日嫁出去以拉拢人马,可他从没作此打算。
他只想要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一辈子平安顺遂的。
早许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小团子的时候,他就开始为她置办嫁妆。她该嫁一个真心喜欢她的郎子,一个能叫她不改本性,不移性情的郎子。
而不是那些为了利益来迎娶她的人。
郗珣想到此处胸中皆是涩然,干巴巴道:“总改不掉的性子,一见人胆小。”
素日里,只敢对着他一人大胆,对着他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肆意妄为的小姑娘捂着脸笑,“珑月胆子才不小哩,珑月只是喜欢躲在阿兄的影子里——”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吃醋
太后所居的仁寿宫规模只稍逊于前朝帝王的主殿, 台基约莫数十丈,琉璃瓦的重檐叠顶,朱红漆门。
一排宫窗外敞, 殿中广阔。
今日这仁寿宫也是难得热闹。
屏风宝座之前正坐着精神抖擞的太后,侧端交椅上竟是坐着梁帝。
五皇子同齐大人这日也在, 二人围坐在下首两张并起的紫檀长案边说话, 那珠帘之后的侧室,公主亦是在场。
自入京便在禁中居住从未出宫的晋陵长公主对着郗珣前来, 仍是面容淡淡,倒是太后宠爱郗珣这个外孙儿宠爱的紧。
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俨然成了一个心疼外孙的祖母, 眼中除了这个外孙再无旁人。
明明郗珣这段时日也并非未曾入宫探望过老太后, 可这位老奶奶还是一个劲儿的叹气,骂郗珣不入宫看她。
“若非叫安乐入宫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 你是不是还不肯来?”
珑月朝着兄长看去, 满眼的无辜:“??”
自这对容貌出众的兄妹走入殿中, 所有人的目光自然而然都看过来。
连梁帝那幽深的眸光都落在珑月身上一转,他阅女无数,倒仍是觉得这双眸子生的极美。
杏眸桃腮,眸子清澈,瞳仁黑曜石一般能映出光彩来, 眼角却略往上扬, 纯真揉入了妩媚韵味。唇瓣未上口脂,却殷红一片。
梁帝未见过珑月, 只是依稀听几个皇子们说过, 燕地来了个格外漂亮的郡主。
怪不得, 连那老三话里话外都有对这丫头有兴趣的意思......
珑月请安过后, 便听郗珣对她说:“珑月, 去女眷处玩耍去。”
珑月乖巧地点点头,她也不喜欢这外间人多的地方,遂跑去了侧室珠帘之后。
浔阳公主从圆凳上站起来,见到她十分欣喜:“珑月来了?你那日的伤恢复的如何了?”
珑月寻了个空位坐下,“小伤而已,抹了两日药就好了。”
宫人端来茶水糕点递给珑月,浔阳替珑月与永兴公主二人互相介绍起来,“这位是我的六姐,前些时日病着,想必你还未见过她。”
永兴公主的大名,珑月早有耳闻。
下降前朝陆相之孙,自己亲表哥的永兴公主。这位公主容貌得了陆贵妃真传,端正秀质,眉修的尖细修长,一双含情狭长的眸,尖细俏丽的下巴。
奈何姣好容貌,面上却带着几分苍白。
听说永兴公主自小体弱多病,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永兴公主对珑月倒是礼遇有加。
她虽体弱多病,性子却未见半分多愁善感,约莫是被宠大的姑娘,都有几分恣意妄为。
只听永兴公主朝珑月说起来:“听闻那刘侯在朝廷之上还不依不饶,倒是叫父皇训斥了一通。说来也真真好笑,他是个不知规矩的方能教导出那般的姑娘,便是本宫都有所耳闻,刘侯家的姑娘,这些年仗着她的父亲的功勋,与昌宁为非作歹!”
浔阳也道:“昌宁往日蛮横惯了,这回遭了罚也能消停些时日了,否则连带着我们皇室名声都坏了干净。”
珑月眨眨眼睛,心中觉得皇室名声其实已经坏的差不多了吧?
这也并不能只赖昌宁一人之功。
有句话怎么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些年她生活在朔州,却也时常听闻那些辱骂皇室的话。
她一路南下,路途中所见所闻,那些流民百姓可都是天子的百姓,可朝廷不管,那些反叛的势力......朝廷是都是不管的。
出了京畿之外,四处贫寒,而这上京却仍受着万民的供养,养出一群酒囊饭袋。
如此一桩二桩,皇室能有什么威信?
天子又有什么威信可言?
当然这些话珑月自然不会说出来。
永兴见珑月难得的沉默,她朝珠帘外的人影扬起下颌,“你可知那昌宁为何要对你如此?皆因她爱慕的便是那位外头坐着的长乐公。不过说来她眼光也不算差,齐大人嘛确实是好容貌——”
永兴公主看完齐大人,又毫不避讳的透过珠帘去看主殿之上那舒袖端坐的高挺身影,她的那位燕王表兄。
不禁朝着珑月低声笑起:“如今燕王入京,这京都第一美男子的位置,倒是真不知给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