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戛玉之音:“此时暂且先瞒着她。”
——
翠微院中,长汲已经十分熟练的叫婢女退下。
婢女最是尊敬这位大总管,从来不疑有他。
恍惚间院内一下子幽静下来。
郗珣推开门来,跨过玉屏。
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帘后罗汉榻中,有一个小姑娘正睡得香甜。
她这日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一丝点缀都无,连那头浓密如丝绸般的乌发也只扎了一个垂髻,虚虚散在枕边。
一袭天水碧的罗裙,朱唇白面。
乌发肆意,肌肤赛雪。
那窗外的潋滟微光映在她皎洁面容上,衬得她眉目如画,浑身洁净无瑕。
没有烦心事无忧无虑的小孩儿约莫都有这般的性子,闭眼便能入睡,雷打也唤不醒。
郗珣唤她几声也不见她醒。
他微叹,伸手抚上小姑娘睡得粉粉的双颊。
忽的想到十二年前。
那年的他自京城返藩地,正是初秋时节。
郗珣受养于宫庭,幼时锦衣玉食娇生惯养。
他本来不该途经上党,奈何那时的他未曾风餐露宿,嫌衣衫肮脏,食物不净,遂带奉清绕了二十多里,只为寻一处干净些的客栈。
许多事情便是这般,冥冥注定了一般。
又或许不是天意,而是他的气运。
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儿扯住了他的长袖。
奶声奶气地唤自己阿兄。
那时,郗珣便猜测到,这小孩儿恐怕是有一位与他年岁相近的阿兄,才回如此自然的唤起自己。
原来......
果真如此。
郗珣微阖眼眸。
她果真有一位阿兄——
郗珣回忆起初见她时候,她头发黄黄的,一整日总嚷嚷着饿,嚷嚷着吃不饱。
一个三岁稚女,有父有兄,又缘何叫她流落街头?
郗珣摸着小孩儿的手掌顿了顿,若是可以,他怎会愿意将她还回去?
她是自己亲手捡回来亲手养大的,凭什么还回去......
但......
郗珣知晓,自己并不满足于目前的这个身份。
他想求一个,能与她共挽鹿车,松萝共倚的身份。
他果真是个贪心至极的人呐。
既想当小姑娘唯一的兄长,又想......
当与她同衾同棺的丈夫。
作者有话说:
常祯:呸!不要脸!
奉清:不要脸!
第41章 和亲
转眼便到了宫宴那日。
西羌此次差遣诸位使臣赴京, 朝廷大摆宫宴一连两日,以显国力强势。
苍穹一片璀璨金辉,皇宫鳞次栉比, 沿着冗长比直的龙道而上,殿宇楼阁, 触目所及的处处鎏金铺顶, 琉璃瓦夢。
神龙宫中,十二扇朱红雕花鎏金殿门缓缓打开。
殿内敦煌藻井地衣四面铺地, 一鼎鎏金九龙衔宝铜香炉燃着清幽沉水香。
殿内四处立着两丈高鎏金宝树,鎏金宝树上层层排排点燃着灯烛, 照彻殿宇。
朝臣命妇陆续入宫赴宴。
今日这等场合较之以往截然不同, 众人衣冠穿着皆有考究。
男子清一色长冠束发,直裾袍服。
贵女皆是身着盛装华服, 多着曲袖折裥裙、花间裙, 长裙曳地, 以丝织物制成的蜚襳垂髾,层层叠叠,行走间见之灵动飘逸。
殿两侧共设百余座黑檀螺钿长案拼起,等命妇入席,后宫妃嫔逶迤而来, 满殿珠翠围绕, 靡丽非常。
正中高台之上,舞姬身段婀娜, 随箜篌琴筝乐曲舞起, 吹拉弹唱, 不绝于耳。
一派奢靡至极的梁宫夜宴, 果真叫那群西羌来使看的目瞪口呆, 惊叹连连。
西羌二王子与身后使节不由得惊叹:“这便是大梁上京,果真是美女如云,舞姬乐女便罢了,连那些上了岁数的老妇都瞧着比我们的白嫩。”
那使臣之一听闻这二皇子不着调之言,忍不住低声提醒:“此乃大梁宫宴,王子慎言。”
二王子见此也不好再说,欣赏舞曲半日,一连饮酒两盏,又问下臣:“都言大梁公主生的貌美,如今一见宴上都是些貌美女郎,那些大梁公主们在何处啊?”
这话说的万分不礼貌,仿佛金枝玉叶的大梁公主成了街肆可随便叫人挑选买卖的萝卜白菜一般。
使臣朝着帘后女眷方向示意,道:“上首那位丹霞裙娘子之上,便是宫中几位公主。”
为何说是丹霞裙?
其一那裙颜色艳丽,一众颜色中极好分辨,又或是那女郎生的恰是美好,一头玲珑宝髻,乌发如云,肌肤胜雪,身姿玲珑婀娜。
便是隔着若隐若现的珠帘,叫人瞧的不真切,更是增添了几分朦胧美感。
这约莫就是男人对美好女子的直觉,一眼望去,皆是朦胧一片珠围翠绕,也能凭着直觉猜出谁最美来。
那般拥有纤细腰肢,极致美好的少女身姿,真是叫任何成年男子都忍不住占有。
二王子视线已经走偏,忘了自己是要来找寻公主的,一双如狼似虎的阴翳眸子垂涎欲滴,紧紧盯着那位身着丹霞花间裙,头坠珊瑚双色宝珠步摇的妙龄女郎。
二王子喉结微动,猛灌一口酒,带着志在必得。
“那女郎是哪家府上的?尚未婚配,也是宗室女,不若一齐迎娶了来......”
反正梁帝那窝囊废,最怕打仗,多送几个女子罢了,只怕他也不会拒绝。
娶个公主,再顺捎几位宗室女郎一同去。
到时候公主送给父王,那女子自己先迎娶了,便做自己的妃子。
二王子想到此处,又忍不住朝那处频频望去。
使节一句话泼了二王子一身凉水。
“那位娘子乃是燕王之妹安乐郡主。王子还是注意些分寸,免得因你一人之顾,惹起燕王恼怒又起战乱来。”
燕王郗珣的名声响亮,连西羌小儿都流传出童谣。
叫什么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北境人皆知,小燕王惯穿白袍甲胄,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甚至那场最著名的战役便是以两万轻骑兵主动偷袭西羌王帐,战胜了西羌老将阿勒特十七万兵马。
这位年轻战神名头早已叫西羌人闻风丧胆。
您看上了公主还行,看上了燕王他妹妹,想娶他妹子当小老婆。
嗬嗬。
——
殿中光亮,隔着水晶珠帘,帘后人影倒是也能看的分明。
浔阳公主隔着珠帘,觉察到西羌使臣们一道道炽热眸光,那眸光毫不吝啬的上下打量她。
甚至落在自己胸脯上,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他们西羌的女子,如同一只被买卖的母牛。
买卖前要仔细挑选,值不值得买下。
浔阳想起西羌的传统来。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除非儿子做了王,否则哪怕尊贵如大妃,只要还是能生育的年纪,丈夫死后也逃不脱要辗转于多个男人身下,为其生育儿女。
这与浔阳自幼接受的教养背道而驰。
先前所有人教导她,何为三纲五常,何为三从四德,公主该端庄贞静,要孝顺礼让,女子哪怕是公主也要从一而终。
而如今,又是同一群人告诉她,那些道理都是错的。
她享受了公主身份,只不过是嫁给一个年龄能当她祖父的人罢了,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忍忍就过去了。
浔阳不由得抿唇,面色苍白,连身子都发颤起来。
她如今在女眷中第一席,甚至以席面较之永兴公主更为靠前。
从前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坐在如此上首的位置。
而今日,她坐在了这皇后之下第一人的席位,却感觉不出半分喜悦,只觉得荒凉无措。
齐皇后高坐女眷之首。
与梁帝一左一右端坐,一副雍容华贵慈祥的国母模样,齐后见浔阳公主面色不好,当即差人给浔阳公主送去自己席面上未曾动用过的高碟玉碗。
“此排蒸鲜清羹本宫尝着不错,拿去给浔阳尝尝。”
齐后在这等场合,要给即将为国和亲的浔阳公主撑场面,一连赏赐下几道珍肴。
众人艳羡浔阳公主之余只有她一人知晓,这是皇后在告诫自己,万万不能当着西羌使者的面出了差错。
浔阳恢复镇定,朝着上首皇后福身回礼,姿态礼仪不可挑剔。
“谢母后赐菜,这菜儿臣吃着甚是美味。”
几位公主哪怕往日与这位妹妹不亲近,如今心中也不由得生出悲戚来。
外命妇们见此更是心间有数。
只怕这和亲人选,八九不离十便是这位浔阳公主了......
几位公主下首的是珑月席位,她恰巧卡在公主与郡主的中间,左边是她不认识的某位郡主,右边便是永兴公主。
珑月随着阿兄入宫还是上个月,将近一月间她未曾入宫,本就对宫廷不甚熟悉,与浔阳不过场面交情。
珑月见到此景才明白过来。
珑月放下筷子,看见与她隔着挺远距离的浔阳,仍是那张沉静熟悉的面孔,却叫珑月忽的觉得口中的珍肴没了味道。
小姑娘一双赤忱通透的眸子,越过永兴看着浔阳。
永兴显得漫不经心。
“西羌要迎娶一位公主,礼部定下的人选是浔阳,本来浔阳今日不好再抛头露面的,但母后许是想着叫西羌使节见一见大梁的公主,这才叫她也入席......”
身为浔阳的姐姐,永兴与浔阳关系并不密切,是以她也不知浔阳这段时日过得如何。
想必是不开心的。
谁嫁给那般年岁的老头儿能开心的起来?
永兴公主每每谈起此事,心中都不由得升起几分庆幸。
庆幸自己早早出嫁了。
说起来,此事多亏了她的母妃。
大梁女郎多数是十六七出嫁的,若是受宠爱的女儿父母总会多留身边几年,日后嫁妆多贴些,二十往上才出嫁的贵女也不罕见。
像是永兴的外祖父陆相,名声未见的好,却是个对晚辈慈祥的祖父。
四个孙女各个都是二十往上才出嫁,最宠爱的大孙女,永兴的大表姐便是足足二十四才嫁的人。
陆贵妃年轻时得宠,陆陆续续给梁帝生了好几个孩子,奈何多数夭折,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皇子与永兴公主。
永兴幼时体弱多病,险些养不活,梁帝贵妃对她多有疼爱,贵妃本不打算将永兴公主早嫁,想将唯一的女儿多留身边几年。
贵妃早早看清了枕边人,担忧永兴若久留宫室,若赶上前朝变故,亦或是藩王到了成婚年纪,梁帝再是喜欢这位女儿,也会毫不犹豫将她舍了去。
天高水远,日后母女再难一见。
如此,永兴公主才刚满十六,就被陆贵妃嫁给了自己的侄子。
陆驸马能力一般,相貌也很是一般,奈何这般的婚事都还是陆贵妃冒着被帝王厌恶的风险,替女儿苦求来的。
最初永兴公主为此事同母亲彻底离了心,觉得她之一心想着娘家想着兄长,未曾有丝毫考虑过自己。
可是如今,永兴却忽的明白了母亲对她的深沉爱意。
比起她的众位姐妹,自己的这门婚事其实是十分叫人艳羡的罢......
珑月听完永兴公主的话,便见她眼眶中隐隐泪意,有些不知所措,“打赢了为何还要和亲?”
她记得臧先生教她读国史时,说的可是,和亲是只有战败国才做的事。
大梁,她阿兄,不是打赢了吗?为何还要和亲?!
永兴低头,目光不由得带出来嘲讽,也不知是嘲讽谁的。
她窘迫地笑道:“这算不得和亲,是西羌求娶我朝公主,才......”
永兴公主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心中一阵悲鸣,几乎有些按捺不住,将头转去了一边。
筵席边人影憧憧,昌宁县主从下首席位举着酒杯走过来。
珑月这才注意到这位许久没见到的昌宁县主。
原来已经是被放出来了?!
若是按着以往,昌宁该是公主之下第一个位置,而这个本独属于她的位置上,如今坐着的已经是珑月了。
郡主成了县主,爵位降下一等,地位较之以往却是差了许多。
今日在场的皆是三品大员的女眷,身上不乏有郡夫人、国夫人之流,便是郡主也有不少。
是以如今昌宁席位远在珑月之下,两人间隔着六桌。
昌宁县主今日为了给自己争回颜面,打扮的甚是庄重。
面靥点珠,宝髻高盘,上垂双凤粉宝鎏金华胜,两侧更是坠着奢华白玉步摇并金镶玉蝶花步摇。
瞧着她那一身繁重的行头,想要盛气凌人高高在上却又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模样,珑月第一反应竟是觉得昌宁此刻的头肯定是极重的。
撑到宴会尾声,只怕她的脖子就该废了去。
人多的地方是非便多,二人身侧的女郎们察觉到二人间风流涌动,皆在一旁窃窃低语。
“昌宁如今比安乐郡主爵位还低了一等。”
“打扮的这般好模样又有何用?在场公主郡主都是爵位比她高的,莫不是想被那西羌王子看上不成?今日我们都是往素里折腾就她折腾的这般奢靡。”
“嘘,小点儿声,你还不知昌宁郡主的狠辣?叫她听见了焉能饶得了你?!”
“什么郡主?早就是县主了!我又怕什么?还当她是以前?整个上京谁不知晓她楚王府的县主的名声啊?”
珑月这位正主一句话未说,倒是周遭人的三言两语,就叫昌宁气的双眸通红。
珑月见她一双鲜红蔻丹狠狠攥着帕子,只怕都要攥出血来,那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却不得不强行忍住的模样。
珑月心中暗自欢快,想必这位是最近吃亏吃多了,长脑子了,倒是学会忍了。
昌宁这日不知如何想的,竟主动上前提着自己带来的酒壶为珑月斟酒,众人打量间,她微微抬头将自己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后对珑月笑道,“这杯酒水是我敬安乐郡主的,陛下罚我也罚过了,你有什么气也该消了——”
珑月一听,当即便明白过来,这人是逼着自己在人前喝了酒,逼着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原谅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