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月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感情一事上她更是不会拖泥带水,所以面对李氏的抉择,她无法接受,更无法理解。
“为何偏偏要等日后?”珑月恼恨起李氏的婉柔不争,总是替旁人着想的模样,“阿兄阿嫂都盼着您离开,盼着你随我走。你是在担忧阿爹么?”
李氏不想与她说这些长辈间的事,可珑月却不依不饶:“明明你讨厌阿爹,阿爹也不需要你,你就不能跟女儿走么?便是有再多的难处有什么能比我们母女能在一起的,你明明说你最喜欢我......”
珑月以往不明白,也是成婚后才渐渐明白过来。
李氏与常岱间多年婚姻表面的和平,维系着的只是她与常祯。
母亲为了她与兄长,同父亲貌合神离罢了。
如今她已经长大,已经成婚,不需要母亲的忍耐退让,为何母亲还有诸多顾忌?
李氏并不想将自己同常岱间的事儿叫女儿看出来,她甚至为了让才认回去的珑月能欢喜,强装了许久,与常岱感情和睦融洽的模样......
可她女儿却是看出来了。
李氏不由地笑了声,似是嘲笑自己,却也不觉意外。
她与常岱,谁看不出问题来?
李氏便也不再粉饰太平,如实同珑月道:“我并非是因为你父亲。”
年少时她只觉得感情是所有的依仗依靠,没了便什么都没了,常岱占据了李氏的全部心神。
如今回头再看,未免觉得可笑,愚蠢至极。
常岱有他的理想抱负,他看重自己头上的那顶乌纱帽,他受困与世俗的许多许多,他永远也放不开......
可自己呢,自己为何要强迫与他一道?一道折磨?
她与他终归不是一路人。
自己耗费了许多年的光阴,满腔的真心,却收获一段失败至极的感情。
可也并非全无好处,她却也因祸得福得到了一对极好的儿女。
若是真能重来一遭,难不成她会舍得自己的儿女不成?
不可能的,世间没这么多如果——
所以她想通了,便也恍然大悟过来,其实失败的爱情只占据自己人生中的一部分。
自己还有子女,有亲朋好友,有多年来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亲密的妯娌女眷,更有着许多属于自己推卸不掉的责任。
她也不恨常岱,总归是她孩子的父亲。
“留在此处是因为母亲的责任,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李氏语气仍一如往昔般的柔和,似乎如何都波动不起她的情绪。
不过若是可以,李氏想要珑月永远都不明白这些责任。
活的懵懵懂懂,无忧无虑,身上的担子也有旁人替她担着,落不到她身上,这般该有多好。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后来成婚了便变了。
“阿娘想永远陪着菡萏,可你有你的路要走,阿娘也有阿娘的路要走。”
李氏瞥见女儿泛着泪的眸子,不由得心软起来,她不再继续说下去。
她连忙将昨夜忙活一整夜,为珑月亲手做的糕点,零嘴拿出来,想哄着自己的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开心。
“去朔州路途遥远,怕你嘴闲着,给你蒸了些糕点,肉脯。还给糖豆儿准备了壳果,如今天气能留个七八日,你早些吃完,吃不完也不能吃了——”
李氏说完见珑月仍是板着脸不开心的模样,便也是无奈,无奈将糕点盒子亲自送去车轿上,顺手替女儿收拾起来。
珑月的车轿早早就被收拾好,纵使是赶路北上,长汲也不敢马虎珑月的出行仪仗。
宽敞车轿处处金顶木壁,帐幔低垂,四周马车内壁皆用绸缎遮住,设有软榻,案几,香炉,烛柱。
满地铺设色调柔和的锦织软毯,更是隔出内外室来,比起精秀的少女香闺也丝毫不差。
李氏放好糕点,四处打量都觉得满意,这才下了马车。
李氏瞧见远处马蹄声传来,这个时辰本该在城门前点兵的燕王一身银甲策马而来。
一身历经沙场镌刻出的沉敛风骨,面颊似覆上薄冰锋芒逼人,眉眼深邃而锋利,晃过如水波般的天光,转眼来到了车驾前。
这般清冷容肃的眸光,触到小姑娘的身影时,霜雪一点点融化。
郗珣匆忙赶来只为看她一面,忘了四周忙前忙后收拢箱奁的奴婢,连马车旁不远处站着的李氏李鸾二人也没瞧见。
他极为熟稔的将小姑娘抱上车驾。
珑月乖巧地任他将自己抱上车缘边,她倚靠着身侧直挺的似一颗雪松般的身影,是那般的自然放松。
二人贴的极尽,珑月有些忘乎所以的仰头朝着兄长私语。
而郗珣那般高大的身子,却也半分不嫌累一般俯身听着,时不时勾唇浅笑。
有绚彩阳光自郗珣肩头洒落,将藏在他身前的面颊镶滚上了一道柔软金边。
珑月鸦黑鬓角都被阳光染出金灿灿的颜色。
李氏见这一幕不由得眼睫微湿,不错眼的瞧着那对璧人,头一回看燕王顺眼了许多,倒也不出声惊扰二人。
她只是含笑瞧着小夫妻二人如胶似漆般的,一刻也不舍得分开的模样。
这一刻的李氏确信了几分,人与人不同,菡萏想必情之一字上极为顺遂。
良久,珑月才从郗珣宽挺肩头探出脑袋。
一改方才的失落与不开心,也不知郗珣说了什么,珑月如今已能扬唇朝她们微笑。
她兴冲冲朝着李氏与李鸾摆手。
“阿娘阿嫂,我要出发了,你们别送,我会好好的——”
.......
京中鲜少有人知晓燕王妃回藩,护送珑月的王卫阵仗虽大,明面上却都是随燕王亲征南阳的军队。
她与阿兄同行整整七日。
等到了平山脚下,外边晴空万里,明光熠熠。
也终是到了分离的时刻。
珑月同母亲嫂嫂告别时一般模样,她笑容比外边的天空还要明媚。
“我在朔州等你。”
“你答应我的,半年就来找我。”
珑月的笑意有些难以维持,她隔着车窗望着他的背影,眸光澄澈明亮,黑白分明的杏眼。
她终于忍不住,在他离去前紧紧攥住他的袖袍。
郗珣忆起当年经河间时,随手捡到的小黑团子。
也是这般,像是一只寻到了主人再不肯松口的小狗。
一只会在夜半三更跑来他房间,寻他要糕点,如何也吃不饱的小饕餮。
那夜若非下雨,他只怕也舍不得将她送人。
谁让这个小姑娘会叫他阿兄呢——
暖暖的春风吹拂过她耳边柔软细碎的发,郗珣敛眸,策马领军南去。
自始至终不再回眸看她一眼。
*
外间铁蹄阵阵,如雷霆作响,染起四处尘土飞扬。
珑月一直趴在车窗外看着远处,许久许久,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视线里再也瞧不见那道白袍身影。
渐渐地,连战马染起的灰尘也消失不见。
自上京回朔州,快马加鞭也需将近一月,若是遭遇路难,冬日里动身,更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朔州。
好在珑月一行人出发时是春日里。
郗愫有了身孕,受不得颠簸,又要顾及着春哥儿这个孩童,她们的路程便放慢了几分。
南阳交战,路皆是封锁,更有各地乱民起义,她们有朔州铁骑相护,倒是没有恶徒敢中途阻拦。
饶是这般,一路也因各种路况战乱走走停停,屡次动了刀枪。
珑月夜宿马车,白日里便骑着马儿随着近卫四下游荡探路,松快筋骨。
在上京待得久了,她的骑术都有几分生疏了,得快些锻炼回来才是。
经平川,窥见到处沿路乞讨、卖儿卖女。过河内又见各地官匪勾结,四处烧杀抢掠。
他们自弘农入汉中,又自西绕过石扶凤一圈,最终才从武都终踏回朔州。
山长水远,原来并非珑月以为的那般遥远。
终是踩着六月的尾巴,一千余近卫骑兵浩浩荡荡踏回朔州领地。
......
时值夏日,远处是巍巍蒙山,脚下是一望无垠的朔州平原。
暮蝉高鸣,四处葱茏草木,琥珀色的晚霞漾满一整片翠绿平原。
一路颠簸,极少下马车来的郗愫隔着车窗便感知到这刻与众不同的安宁。
她出阁那年将将十七,如今眨眼间五年已过。
骨子里终究是位朔州女郎,郗愫光是闻着车窗外传入的绿草清香,便知是朔州到了。
她有些着急的带着春哥儿下车而来。
苍穹间盘旋着数十只海东青,猛禽扬翅自百尺苍穹展翅俯压而来,不过片刻,滚滚马蹄踏破岑静,犹如雷霆阵阵接踵而来。
远处翠绿平原上扬起一阵尘埃,不过转眼间,为首的乌黑战马已扬蹄停至众人眼前。
一身玄衣骑袍,腰束革带,乌发半散的男子翻身下马而来。
他一脸阴郁之色,腰别匕首弯刀,一双狭长眼眸犹如寒刀,在人群中快速穿梭,寻着某人。
长汲连忙上前拦着来人,“二公子......”
郗琰看也不看长汲一眼,径直穿过他身后,一把逮住某只来不及藏起的脚。
将人直接拖了出来。
珑月吓得大叫:“阿姊你快来救救我!郗琰他要杀我!”
“琰哥儿,还不快放下你妹妹——”
作者有话说:
郗琰:“大嫂?!嗯?!”
第89章 孽胎
贞宁十六年, 这一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自岁暮起,四处天灾人乱,这短短一年里, 皇帝病危,太子监国。
盘踞各地的世族门阀先后起兵, 有打着襄助王师平乱之名, 举兵来犯,更有猖狂之流更是剑指朝廷。
不过数月, 武陵,丹阳汝南, 南郡等地先后沦陷。
战火纷飞, 生灵涂炭。
上京本就兵力匮乏,面对多处联军进犯, 人人寝食难安。
唯一好消息, 便是燕王出征南阳平叛, 一连大胜,这位叫西羌闻风丧胆的战神果真是不负虚名。
自燕王亲临南阳,军中一改往日颓废,逆臣兵马一路连连败退,重新困回江夏之地。
上京得来了片刻喘息。
......
元熙高坐明堂, 难掩眼下一片乌黑。
自燕王离京始, 他便日夜难寐,心中恐慌。
先前以为走了这位叫他难以安眠的榻侧猛虎, 自己必能放开手脚提拔亲信, 笼络势力, 肃清朝廷。
怎奈四下朝臣, 皆无他敢信任之人, 一群朝中老狗皆为墙头草,各有各的心思。
荆州总兵、南北衙禁军、京兆兵马......更是不听储君调令。
元熙恼恨郗珣拢权,在朝中排除异己,叫他窝囊难堪。可他却也知晓,此时的上京人心涣散,若无燕王坐镇只怕是一盘散沙。
若是燕王抛弃上京,只怕不出月余上京便被攻破。
便是他的太子之位也做不安稳——
如今朝中只盼着燕王赶紧平复南阳,退回上京坐镇,至少能叫上京多一层保障。
奈何南阳战胜的消息传来,本该迎来燕王回朝,众人还来不及欣喜之际,又传来一噩耗。
“报——”
“颍川齐氏扯旗反了!”
“齐玄素称太子您乃是伪造诏书登的位,怀疑您囚禁了陛下,说要入京解救陛下.......”
有睿智的臣子立马面色大变,朝中高呼:“颍川本就与江夏接壤,齐氏只怕会出兵助逆臣元修,燕王腹背受敌只怕不利!”
元熙一时不察,面色惨白,深觉自己接手了一个烂摊子。
他当即呼了口气:“齐氏出多少兵马?”
“三万。”
“三万?!”
朝中文臣不免纷纷争论的面红耳赤,“只怕是齐氏早有反心,太子!如今还请您立刻发檄文诛杀逆臣!”
元熙听此等废话不由大为光火。
东都王当日发兵,朝廷没有檄文讨伐?可有下文?
逆臣贼子仍是猖獗,只叫朝廷的颜面狠狠摔入地上践踏!
齐氏造反之事很快传至后宫耳中,齐皇后纵使不得宠,却也战战兢兢为后多年,颇受前朝后宫尊重。
齐后听闻自己亲兄长亲侄子造反,不由得一口气没喘过来,前朝还没商议出要如何惩治齐氏,便听小黄门哭丧着来报说齐后欲上吊自尽被解救了下来。
也不知是真想自尽还是被娘家卖了,如今无奈做做样子。
但元熙却不能当成小事。
他还是太子,嫡母就被逼死,只怕传出去又会说是他暗中命人杀害的嫡母。
岂不是又给了齐氏冠冕堂皇发兵朝廷诛杀他的由头?!
元熙不知自己是如何退的朝,一路双膝发软的赶去齐后宫里,听里头传来阵阵哭声,又听闻太医说齐后救的及时,性命无恙。
元熙才松了口气,他阴狠道:“派人十二时辰盯紧,另派人去长乐公府上将女眷接入宫,随母后一同严加看管。”
他说完,独自领着亲信浑浑噩噩沿着皇宫甬道漫无目的的游走,想将自己一刻不得平息的心能安静几息。
他太累了,日日不眠不休,可烂摊子总是处理不完。
可身后人一刻也不准他停息。
身后的亲信仍絮叨在他耳边:“太医传话来说陛下只怕是这几日了,您该早日为即位之事做打算。”
元熙听着,只抬眸望着四周朱红宫墙,琉璃碧瓦。
他不觉得这日到来的有多少欣喜,反倒升起了茫然无措来。
他如今不想去更不敢去那个位置,却被无数双手不顾自己意愿,将他往上推。
做个闲散王爷,尚能活命,再往上呢?
这烂摊子,谁能收拾?
郗珣打赢了仗还拖着不回朝,谁知又是报着什么打算?是不是真腹背受敌?还是与齐氏合谋了去?!
元熙也想挺起脊梁来,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帝王,守住王朝尊严。
半年前他还觉得元氏江山,他元熙会绵延永祚,必不会叫逆臣贼子钻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