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诚今年就要毕业了,按道理不应该拿红包了。明年你得给妹妹拿红包了。”
方阿姨交待着,视线落在跟在后头的梁倾身上,又转到周岭泉身上,浮夸道:“刚才一进门都没认出来,你家倾妹子这两年真的是越长越漂亮了。到底是在大城市工作,气质不一样啊。今年带男朋友回来过年啊?男才女貌,好福气啊林哥!”
大人们你来我往,林小瑶默默挪动到周岭泉身边,悄声说:“一手情报,小奕哥哥高中时候一直暗恋我姐,有一次还去江大找我姐,结果被阿姨发现了给抓回来了。嘿嘿嘿。我姐这个傻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
周岭泉不动声色,抬眼时见那个穿卫衣的年轻人正冷眼打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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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人走后,林家人又坐下来吃了碗醪糟汤圆,又移动到沙发上。
林家过年节的仪式感总是十足,烤火炉旁的小茶几上八格的炒货小盒,里头堆着各种瓜子花生类的东西,旁边再一盘,是林小瑶爱吃的牛轧糖和旺旺仙贝。再有一盘摆放精致的水果。
小茶具亦是崭新的,新泡的铁观音,热气袅袅。
众人坐下来喝茶,吃零嘴,听林小瑶谈学业见闻。
周岭泉往常是不爱太甜口的东西的,此刻倒是照单全收。梁倾靠在沙发上觉得新奇,盯着他剥砂糖桔的手看。
周岭泉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回看她:“看什么呢。”
梁倾斜过身去,小声调侃道:“原来你在长辈面前是打乖乖牌的。”
周岭泉笑,冲她耸耸肩,将手上的橘子掰成两半,递给她。梁倾想起初次见他,在高级写字楼的电梯里,些许不近人情。
这一刻明明烟火气十足,却反而因太真实,而失去真实感。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眷恋。
林小瑶抱着手臂说:“你俩行了啊,还有我这个纯洁的儿童在场呢!”
余娟笑着扬手打她。
坐过了九点,周岭泉便起身告辞,梁倾送他下楼。
楼道里是声控灯,年久失修,将亮不亮。今早出了一阵太阳,城内冰冻的状况缓解,交通基本恢复。
周岭泉叫了车,显示司机还有十几分钟才来。
转角便是一楼,梁倾走在周岭泉前头,‘咦’一声,发现那罗家的少年正在楼道的灯下抽烟。
听到动静,他也抬起眼来,看着梁倾,却又一直等她走到了面前,才道:“阿倾姐姐。”
“抽烟可不好。”梁倾皱皱眉,发觉他比印象中还高些了,她比划一下,道:“你怎么大学还长个儿了。”
周岭泉后她一步下来,双手插兜,站在梁倾身侧,离她很近。方奕诚朝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梁倾敲一下他肩膀,说:“没大没小,你得叫他一声小周哥哥。”
方奕诚耸耸肩,问:“这次待多久?去年我妈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硬要去海南过年。”
潜台词是—— 所以没能见上面。
梁倾显然没听出这一层。她披了件长的米色羽绒服,临走时拿了条林小瑶的围巾,时下流行的火龙果色。
围巾垂下来,周岭泉复伸手给她掖好,手背擦过她后颈的肌肤。
梁倾没在意他的举动,继续对方奕诚说,“过了初六才走呢。过两天没事儿我带你和小瑶去看电影呗。你一个人在家也够无聊的。”
方奕诚酷酷地点点头,把半支烟熄了,提着手里的垃圾袋,往垃圾站走去。走到半途,难免心中烦躁,又点燃了第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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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倾送周岭泉到小区门口,侧街清寂,周围都是老的家属小区,不免有陈旧感。
周岭泉方才一直没说话,现在站定了,却无聊似的,伸手来勾她两根手指。颇为孩子气的举动。梁倾也就任由他。
梁倾发觉他体温比平时高,便垫脚,凑近他下巴去闻。她高度正到他锁骨,大概是呼吸令他发痒,周岭泉爽朗地轻声笑起来,后侧着身子躲开她。
手却没放。
她说:“你喝醉了周岭泉。要你悠着点儿,我们这儿那种酒后劲儿大得很。”
“我才没醉。阿倾姐姐。”周岭泉咬着字眼调侃,“阿倾姐姐,你怎么不请我看电影。”
他表情轻松,黑曜石似的一双眼睛,嘲讽看她。
梁倾佯装恼怒,要挣脱开,却被他拖进双臂间。
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两人更像在较劲儿。
酒的清,冬的寒,他身上十足的热,团了她一身。
“让我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 梁倾,明晚,明晚我们谈谈好吗?我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后天早上订了机票,得回去了。”
梁倾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尤其冷静。
他匆匆来这一趟,她便跟着糊里糊涂地开心了两天,像是回到从前。
可是两人都清楚,既然不愿也不能回到从前的关系,界定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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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周岭泉,梁倾走回院内,见路灯下洒金,才发现江城又开始飘雪。
她明明身在故乡雪夜,却有种迷路的心情。
从前她践行爱不过是一种清浅的个人体验。
如今她才理解—— 不是的。
古老的爱与健康正向的现代生活必然相悖,它伴随自毁,占领,妒忌,忠诚,残暴和不可抗。
她曾害怕这种力量侵扰她的人生秩序,因而选择结束那段关系。
但这力量并没有消亡。盘踞吸食她的血肉。
行到此处,她必须勇敢而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作者有话说:
*川端康成《雪国》玻璃上的梁倾的脸致敬岛村第一次见叶子时的一幕。
第65章 着陆
当夜梁倾睡得不沉, 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先是梦到林慕茹年轻些的时候穿一身白底黑波点的洋装,后又梦到南城琐事,墙角霉斑之类的。
醒来时林小瑶还在她身边睡得香甜。她越过她去床头柜够手机, 按一按却发现没电了。只得起身给手机充上电, 才去洗手间。
空调半夜停了,大概是跳闸。南方隔夜的室内阴冷得可以掐出一把水。
她没披棉衣,穿着单薄的睡衣去洗漱, 胡乱应付一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水珠。
林小瑶醒了, 缩在被子里问:“好冷啊, 我妈又把空调关了?”
“应该是跳闸。”梁倾坐在床边打开手机。
“姐, 你不冷啊,快睡进来。”
林小瑶让出一块,却见她不应,盯着屏幕, 表情微怔。
‘我爸病危, 我先回港城。给我几天时间, 我来找你。’
—— 凌晨三点四十九分来自周岭泉的微信。
客厅里余娟在叫两人起床吃饭。和昨日相同的日常。
她的心却像在冰河里泡着的一截枯木, 沉下去,再也浮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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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梁倾同林家人回望县扫墓。
周岭泉没有音信。媒体也未见报。
去程,梁倾浏览新闻,只在外网上看到一条小道消息,说周启泓病情急转直下, 周家众亲属, 都齐齐进入医院守候。
后又拍到周绪涟的小舅, 汪家雄, 汪氏唯一的亲生胞弟也出现在医院, 未作太久停留。
回程时,徐悠在从前她们三人的小群中转发了一条公众号推送。
是梁倾也关注了的一个港城金融类自媒体,借此分析了周启泓与周绪涟这些年于企业治理和未来发展方向上渐行渐远,几次重大资产重组的意图,北城旧城改造项目中途换帅释放的信号,主要控股公司这半年来的董事会结构变动,独董的选择,以及汪氏控股的投资公司如何在年中已通过举牌成为机构股东中的第二大。
宋子虞感叹:“这叫啥,山雨欲来风满楼。呜呜,我最见不得帅哥受苦。”
插科打诨,后话题又转移到宋子虞毕业后的环球之旅进度,以及她之后打算。
一问才知道,她明年也打算回北城了。
徐悠也说自己年后若是得空也去北城一趟,三人便约好了明年有空在北城一见。至于她与陈之越的后续,梁倾并没有再打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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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梁倾携林小瑶与方奕诚逛商场看电影。
一部轰隆轰隆的贺岁爱国大片。
梁倾前夜几乎失眠,睡过了整场。
出了电影厅,林小瑶与方奕诚去买奶茶,问梁倾要喝点什么。梁倾没什么胃口,要他们看着点。
等待途中姚南佳与梁倾通了电话。
大概意思便是最近几天医院密不透风,连陆析都得不到什么消息,也没能与周岭泉取得联系。只与张阳联系上了,后者说公司本有几件急事也搁置下来,这几天唯一一次见周岭泉是在医院停车场,需他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张阳自然不敢多问。
“你们... 谈过吗?”姚南佳问。
“本来是那天要谈的,结果他走了。”梁倾说,“你说这算不算什么老天爷的提示。原先没想过的事情现在也不该想。桥归桥路归路。”
“欸欸,少来,演梁祝呢?你可是新时代女性,有手有脚,靠自己能力吃饭。还比谁矮一头不成?”姚南佳嗤笑她,接着又正了语气说,“不过,陆析也说他爸爸是个非常有城府的人,包括继承,虽说早早立了遗嘱,但就连他夫人也摸不到风。不过要是周启泓真这么走了,无论如何周家那几个叔叔伯伯都必得把周岭泉推到台上去,这样一来几乎是逼得周绪涟与汪家站队了。”
她沉吟道:“也许...你们没说破什么也是好事。我作为你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你太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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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五,早上一醒,手机弹窗便有一条新闻,写港城大媒爆料称周启泓已被宣布脑死亡。
初五傍晚,江城难得天晴。
梁倾在家中收拾返回北城的行李。客厅中林小瑶在看重播的土味偶像剧。余娟在厨房炸鱼,林韬在忙着给她张罗要带去北城的腌菜。
夕阳晚照于室内,地板上一棱一棱的光线。
她收了一半,忍不住坐在床边翻看新闻,见又有新消息。
有内部人士透露周启泓病前已拟好遗嘱,按照计算,周家除开三位未成年子女之外,执行遗嘱后,个人股东中,周岭泉的个人股份占比总和竟几乎与身为执行董事的周绪涟齐平。
这一微妙的安排也印证了外界关于周汪两家内斗的猜测 —— 周启泓这一分配是严防周绪涟与汪家成为一致行动人后取得公司控制权。
这只言片语背后是怎样的暗潮汹涌呢。她这金融业底层的芸芸众生,其实看不出多少玄机。
也不愿再去深思。
复又蹲下来继续收拾行装,末了合上行李箱 —— 好像能将那一点光线也保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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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四点四十五分,梁倾到达机场。
她未去值机柜台,而是去了服务处。
半小时后,梁倾登上了去往港城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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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启泓的呼吸机还未暂停,遗嘱分配股权转让的事情已有条不紊地进行。
周岭泉安排车将周家叔伯姑嫂今早都送了回去 —— 这才消停一些。他这几日被周家这些有利益关系的人连番轰炸。
周启泓一倒,周家一派众人顺着他遗志,自然要推周岭泉上台。
但这背后又各有各的算盘,稀里哗啦作响。
傍晚,VIP病房这一层除了些医护人员进出,终于只剩他们自家这几个人。
整日人来人往,落泪者数不胜数,但可能唯独三个年幼的孩子,最有几分真心。
Lilian哭累了,倒在卢珍怀里睡过去,Jasmine倚在周绪涟肩上,默默拭泪。周绪宸亦是少年模样,把头埋在双臂间,坐得离他们都远一些。
在场三个大人,再如何心怀鬼胎,在悲痛的孩子面前,也只剩一些无聊的场面话可谈。
周绪涟为Jasmine擦了眼泪,又说自己的朋友家中小狗近期生了一窝小狗,让她自己去挑一只作宠物。两只也可以。
再这般坐了一阵,周绪涟抬头看表,才十五分钟过去,终究坐不住,借口去找姚鹿,便也走了。
周岭泉与卢珍目送他的背影。
“可算走了。阎王爷似的黑着脸。谁欠他们父子似的。他爸在世的时候,不也是三天两头不对付,我看,他与他那个汪家小舅才是真亲。”
卢珍刻薄道。
自昨日遗嘱公布后,周岭泉与周绪涟除了应酬必要,再无更多交流。
早上汪家雄也来吊唁,周绪涟送他下楼,耽搁了许久,但谈了什么周岭泉无从得知。
卢珍今日妆容暗淡,这几日心情也可谓坐过山车。
她自己在周启泓那儿没讨到什么好,且周启泓心疼最小的这几个孩子,只是出于一种慈父的心情,因他们年幼,于公司股权上也未分到几杯羹。
当然光是家族信托分到的钱其实也够他们母子继续奢侈的生活,更不要提不动产与珠宝之类的。
人心不足。她多少有些不忿。
好在她压对了宝 —— 周岭泉与周绪涟的股份占比已很能说明问题,无论是出于忌惮也好,暂时的父子置气也罢,周启泓在这个节点无疑是选择了周岭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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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些,周岭泉自外头抽烟回来,见大概是交接班间隙,走廊空无一人,大概卢珍带着三个孩子出去晚餐了。
他走到病房门口,自玻璃小窗内望去。周启泓仍然插着管,闭目似沉睡。
他生前遗嘱中提到若在脑死亡的情况下,授权医院在48小时后进行拔管。
即是今晚凌晨。
这样一个雷厉风行,一生传奇的人,结局匆促。
他一个人坐在走廊长椅上沉思,忽地走廊上传来一阵频率极快的脚步声,很有特色。
来人是姚鹿。
她就在这间医院工作,这几日自然围着这边打转。
姚鹿在这个各人心怀鬼胎的大家族里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 装傻充愣,不该她过问的一概不过问。
她是真的存了济世之心,一心扑在治病救人做科研上,对他们家这些纷争并无半点掺合的欲望,因此并不把人往低了去想,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