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你去医院需要我一起么?”
“当然不需要。我又不是小孩子。”梁倾将小馄饨在舌尖转了转,口齿含混,心无挂碍的样子,“那到时候再见啦。”
早餐结束,便再无逗留的动机。
她打车去了医院,疗养部的前坪小院与侧街仅一墙之隔,林慕茹刚入院那几年梁倾也不敢经常露面,多是趁着病人午后活动时间站在这墙外看几眼。
起起落落又回到这里。十分落俗套的戏剧效果。
今日林慕茹并未出来活动,大概是下雪的缘故,林小瑶说他们下午也要再来探望,梁倾便并未再往里走。只是立在原地。
雪后生冷生冷的,她手脚没了知觉,情绪也没了起伏。平淡地想起当年,二十一岁,站在此处无数次痛哭。
那时林慕茹情况不稳定,有时认不出她,有时认出了,又问她曹家华去了哪里,有时又像从前那样责怪她干预她的婚姻。
忽然见门口那儿有阵动静,护工推出来一个女人,却不是林慕茹。
这人梁倾也眼熟,这些年也一直在这儿住着,大概六十出头,听其他家属说她小女儿有严重的抑郁症,与她吵嘴,半夜从小区楼顶上跳了下去。之后她与丈夫离了婚,再后来便到了这里。偶尔有娘家的亲戚来探望。
梁倾从未见她说过话,或有过什么生动的表情。像一株渐黄的植物,等待腐朽的结局。
护工将她推到阳光下,便去做手上活计。梁倾见她呆坐于树下,大概这一阵有太阳,新雪稍融,落了她满肩满头,遇热化成水,沿她脸颊滴落。她仍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
梁倾见这一幕,背上一紧,如梦初醒,逃也似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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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医院侧街,本想叫车,临时改变主意,便坐了两站公交,想去沿江散步看雪景。
今日初一,大概在本地过年的人娱乐项目不多,不过十二点光景,江边人却不少,多是携家带口玩雪或是拍雪景的,穿得也是一团喜气。
她正漫无目的地走,忽地小腿被撞了一下,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带着小老虎头的帽子,攥着她的裤子仰头对她傻笑流口水。
“不好意思。”孩子的母亲有些手忙脚乱,上前来把那孩子抱起来。
梁倾微笑,觉得这女人面熟,忽听到一个更熟悉的声音。
“梁倾?”
江城确实不大,散个步也能遇见前男友。
刘思齐的妻子带着孩子在不远处玩雪。
他们二人站定在栏杆旁寒暄。
江景萧瑟,芦苇倒伏,是枯水期,江滩裸露,结冰的地方映出灰蓝的天。
“小朋友很可爱。”梁倾说。
“谢谢。刚满一岁。对了,你还在南城工作么?”刘思齐问。
他们上次匆匆一面是在南城的早茶楼,今日仔细打量,才觉得刘思齐变化不小,也许是为人父母的缘故,稳重很多,也有些发福。与她记忆中的轻狂模样相去甚远。
刘思齐亦打量她。比起茶楼一面的锐气,她此时疏离而平和。
“不,年中去了北城。你呢,还在南城吗?父母还好么?”
从前他们恋爱时,刘思齐也经常带她回家吃饭,他父母待她很和蔼。
“挺好的。我爸今年退休了。你呢... 你父母还好么?”
“我爸去年去世了。我妈还是老样子。”
“节哀。”
这话题不应景,梁倾后悔自己实话实说。两人沉默一阵,刘思齐问,“你呢?身体... 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梁倾侧首微笑。
大四那年曹家华出事后不久,林慕茹便入院接受治疗,病情一波三折,医药费用开销不小,虽有林家帮衬,但梁倾到底过意不去,贺灼那儿是公益组织工资微薄,她便在校外兼职教少儿英语。
三点一线,疲于奔命。
那段时间是毕业季,寝室里大家各自忙于实习出国之类,家中出了事,她便谁也没说。
最动荡的那段日子,陪在她身边的倒是刘思齐。
大概因疏于照顾自身,又或者积郁成疾,好不容易林慕茹那头安顿下来,她有一日却因惊恐发作而就医,继而被诊断为广泛性焦虑障碍。
甚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作诱因,只是她那日走在街上,偶然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摔倒,头在花坛沿的尖角上磕出了血。
这些年她坚持吃药,情况控制得不错,并不影响工作生活。只是确实再也无法回到少年时代情绪充沛轻盈的时候。
“... 我欠你一句道歉。当时分手时,我并没有对你诚实。是我出轨了。”
“没什么。都过去了。”梁倾笑,示意他自己要继续往前走,语气平淡地说:“我也一直没有谢谢过你,当年我家里出事,是你陪在我身边。”
两人礼貌地告别,目光并未再有交汇。
梁倾继续沿江而行,路边愈发热闹,卖剪纸中国结的,卖糖葫芦的,一家三口堆雪人,一家五口拍照,小狗都穿着红色的小马甲。
而江心小岛白茫茫一片。
她心绪并不消沉,只是独自在人潮中走着,难免觉得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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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一段,买了烤红薯吃。
与周岭泉约在了附近商场见面,他说去她家蹭饭,总不能空手,请她做导购。
下了沿江路的台阶,正走到斑马线处等红灯,低下头在群里抢红包,再抬头时却见马路对面站着个熟人。
周岭泉穿黑衣大衣,立在红红绿绿的人群里,孑然一身的清冷。正看她。
红灯转绿,梁倾不自觉地加快步伐。
“怎么就这么巧。”梁倾说。
“也不算巧合,你说的那个商场与沿江路之间最近的便是这条路线。”
“欸,你们理科生说话都这么煞风景吗。”梁倾调侃。
周岭泉笑,问:“你们文科生都喜欢背着人偷偷吃好吃的吗。”
梁倾晃晃手里半个烤红薯说:“谁叫你没有口福,这都凉啦。等会路上再见到,我请客... 看不出来你还喜欢吃这些。”
“小时候北城到处都有。那时候大概是长个头,怎么都吃不饱,放了学吃个烤红薯,回家还能吃三碗饭。”
“那你小时候还那么瘦。”
周岭泉一顿。
“那天在陆析家吃饭。看了他小时候的照片,里面有你。”梁倾解释。她想起那些画,本想问问他在欧洲时的经历,却又怕破坏节日氛围,换了话题,说:“过年之后你会回北城么?小馒喊你声干爹,你都没去看过几次。”
“只能尽量。前段时间太忙了,我爸又病了。公司那边要处理的事情多。”
“那北城那个旧城改造项目呢。”
“我哥哥接手了。”
他轻描淡写,语气平常。
梁倾却难免心惊。
项目中途换帅。看来他父亲一病倒,有人便已经坐不住了,他又是周启泓一手拔上来的,有多少双眼睛等着要看他楼起楼塌。
这是他想要的么。
梁倾有时觉得能全然读懂他。而这种时候,明明擦肩走着,又觉得距离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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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岭泉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给林家父母买的东西并不贵重,都是些实用的生活用品。唯独给林小瑶买了个最新款的ipad和手绘笔。
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林小瑶绘画上的造诣。
“你这操作太违规了。拉高她对新年礼物的期望值。我以后怎么办。”梁倾在出租车后座上抗议。
“我这算是给艺术家的前期投资。不能算礼物。”周岭泉笑。
司机是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面容和善,听他们是外地口音,用有些滑稽的普通话问:“你们是北方人吧,怎么来这里过年。”
梁倾笑笑,用家乡话说:“师傅,我是江城人啦。”
“哦哦,普通话说太正宗了。没听出来。小美女,带爱人回来过年啊?”
南方十里不同音。江城话北方人不细听是听不懂的。‘爱人’也是个老用法,发音生僻。
梁倾摇摇头,瞧瞧周岭泉,正神情认真等着她做翻译。
“叔叔夸你长得帅呢。”梁倾敷衍,垂下眼才细细笑出来。
第64章 雪国
林家夫妇迎他们进门, 梁倾简单做了介绍,只说是通过姚南佳认识的朋友,后来又在工作上有接触。
林小瑶收到礼物自然高兴, 在沙发上摆弄起来, 两位长辈不让人进厨房帮手,梁倾戳戳她说:“欸,这屋里你是主人, 你得带人参观一下。”
林小瑶烤着火懒得动,叽里咕溜不愿起身, 梁倾对周岭泉说:“带你看看小阁楼?”
小阁楼是普通层高里硬隔出来的, 从前房主用来养鸽子, 后来成了梁倾和林小瑶的秘密基地,再后来用来放林小瑶与梁倾的杂物。
阁楼上成年人无法直立。梁倾未开灯,团膝而坐。
周岭泉在半道木制台阶处站直了身子,没再往上, 正好与她平视。
冬日午后的昏光自小窗落进来, 他的眼睛显得分外亮, 清澈见底。
梁倾移开眼睛, 抬手道:“哎呀,好多灰。”
墙壁一侧掏空做了书架,放置经年来的书籍 —— 和林小瑶的少女漫画。
她取了几本书下来,随手翻看。
少年时期她最爱在这儿消磨周末时光。允许自己从学业中暂时脱身,阴天的午后, 心无旁骛的阅读又或者任由思维无序飘荡。
“这是你?”
另一侧墙上是照片墙, 周岭泉正凑近了看。
“是。不像吗?”梁倾笑。他看的正是她卡通头像的出处。墨绿绒布裙和老猫。
“挺像的... 你小时候跟现在没什么变化。”
“也不知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梁倾嗔他一眼。
“自然是夸你。”
周岭泉说完, 在阶上坐下来, 曲着腿, 也是一副闲散的样子。抬手从她身侧随意够了本书去看 ——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他抬眼见窄窗外又开始飘雪,陈旧的玻璃上是梁倾低垂的宁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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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饭啦!”
楼下林小瑶欢快地自厨房里喊了一嗓子,两人这才前后下了楼梯。
桌上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林韬年轻时在南城做过几年厨师学徒,但因为店内经营辛苦,在家中倒是余娟做饭得多。林韬只在年节展露身手。
“小周哥哥,这真的是托你的福。我放假回来这么久,这东安鸡是第一次见。”林小瑶边吃边说。
“多吃饭少说话。”余娟瞪她一眼。又对周岭泉和蔼道:“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别见外,多吃点。”
周岭泉吃相斯文,但已迅速喝完了一碗汤,正要去盛第二碗,林小瑶殷勤道:“我来我来!”
她从周岭泉处得了礼物,得了红包,自然殷勤极了。
余娟温和问 :“小周父母在南城还是北城,退休了么?”
“妈!”林小瑶一脸黑线。林家夫妇自然不知道周岭泉来历,只看他谈吐穿衣,又想他是陆析同学,想必家庭条件是好的。
余娟与林韬是一辈子朴素踏实的人,在儿女婚恋这件事上绝没有盼望梁倾与林小瑶靠婚姻鲤鱼跃龙门的想法。相反的,他们觉得门当户对最好,娘家人也有个背后支撑,家境过于悬殊倒让人忧心。
“我父母很早就分开了,我父亲在港城做生意,妈妈在北城。我离开家比较早,十七岁就出国读书了,这些年多数时候还是在港城。”
周岭泉大方答道。
梁倾不是小姑娘了,自然不像林小瑶那般大惊小怪。周岭泉和她的关系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长辈有这样一问也是情理之中。
余娟也是有分寸的人,答说:“那么小就出国,不容易啊。回父母身边好啊,我还希望梁倾回江城呢,这样在我们身边,能每天见到,总归是不一样。”
“妈。江城哪有那些大律所啊。你等着吧,等我毕业了我回来继承家业。”
众人都笑,话题自然揭过去。
“哎呀,别问那么多啦,让孩子多吃点。小周你多吃点。等会陪叔叔喝两杯。”林韬今天也在兴头上,他平时严格滴酒不沾,只每年过年不需开店的几天会偶尔小酌。
梁倾刚想说,周岭泉平时除了应酬并不喝酒。
那边周岭泉却已经点头答应下来。
酒酣饭饱,有人敲门。
“肯定是方阿姨和小奕哥哥。”
“欸,不说我都忘了。”余娟急着去应门。
“住在楼下的老奶奶是独居,老伴前些年去世了,大概是老房子有感情,不愿意跟着她女儿一家搬去外地。平时舅舅舅妈就帮着买买菜,修修东西之类的。那是方阿姨的儿子,比我小个五六岁,今年马上大学毕业。小时候小瑶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玩。”
梁倾凑近了周岭泉跟他解释,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味。又道:“你没醉吧。这酒后劲很足的。”
“怎么会。”
他也垂头在她耳侧,低低的声音。
门开了一半,热热闹闹进来三个人。为首的中年妇女,身材有些臃肿,又着红彤彤的大衣,手上提着几个礼品盒,后面跟着她丈夫和儿子,高高大大,像两个跟班。她儿子更像爸爸,窄脸,高鼻,穿件黑色的卫衣,有几分明星像。
方家阿姨一站进来,室内又热闹一些。
两家先是一阵拜年寒暄。
“今天家里来了客,明天我们再下去给奶奶拜年。”林韬说。
“这么客气做什么,平时一年到头都是你们帮忙。”
接下来便自然是小辈的收红包环节,林小瑶那一份又是最大,她开心极了,朝那个跟在后头的少年挤眉弄眼。
那少年一副懒得与她计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