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倾安抚她说“没事儿。”示意她将手机递来。她给南佳发了条微信说自己没事了。附几个她常用的可爱表情。一看时间,五点刚过,自然没有回复。
“你守了一夜?”
“没,上半夜我爸在,我在你旁边睡了一觉。后来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了。我没事儿,我可能熬夜了。”
梁倾让出一侧,拍了拍说,“再睡一会儿。”
林小瑶开开心心地脱了外套,挤上了床。小时候有几年她极为怕黑怕鬼,也总是与梁倾同睡。
“姐,你用的什么洗发水,好香。”林小瑶将脸埋进梁倾的发中,细声说。
“用的舅妈的蜂花。”梁倾好笑,说。
“哇,原来这么好闻,我上学期跟我室友一块儿在直播间抢了大几十块的进口洗发水,吹得神乎其神的,不好闻。”
... “姐,你头发好黑,跟姑姑一样,我就不是,我遗传我妈的,黄黄的。不好看... 我记得你夏天去北城之前头发剪到齐肩了,怎么长得这么快...”
不一会儿林小瑶便睡着了。呼吸绵长。
梁倾兀自清醒着,她一向是能安静独处的人,此刻这静谧却难以忍受。输液的手很冷,几乎带来一种刺痛。
她掏出手机,给林慕茹挂了早上九点多的号。又回复和发出了一些拜年短信。
手机蓝光让人有些头晕,移开眼睛一看窗外,化不开的浓郁铅灰。
她又有些眷恋此刻。浅浅地睡去。
-
自然做了梦,却与林慕茹不相关,梦到了年轻的梁坤,打着赤膊坐在桌边,他见到梁倾进门说,“回来了,爸爸给你做饭。”说着起身进了厨房。
梁倾想追上去,梁坤又回过头来,站在木推拉门前,回头问:“最近在南城过得还好吗。”
她刚要张口回答,忽然一阵响动,便醒了,是昨夜护士站的那个小护士,在给自己拔针。
“现在医生还没上班,也办不了出院,你可以再睡一下。”护士看样子与她一般年纪,细声对她说。
“棉签得压久一点,不然容易出血。”她提醒道。
梁倾颔首同她道谢,不敢惊醒林小瑶。
窗外晨色稀薄,大概自己并未睡太久。
她空望着那种晨色,无从把握,失去焦点,但天确确实实在亮起来。
针管抽离血管,按压时细微疼痛带来真实感,她回忆方才梦中的细节,是发生过的场景,在梁坤离家去南城创业前,有一日她放学回家,难得见他下厨。似乎做了她并不爱吃的胡萝卜炒肉丝。一种脱轨的日常感。
房间又有动静,她以为是小护士来拿落下的一包棉签,因没有力气再与旁人搭话,便没有转头,闭眼假寐。
动静到了床边,静了一会儿,却未再有走动,她忽然感觉左手被轻轻握住了,力道大一点,压住了手背的棉签。
她太熟悉这触感,心中震颤,恍惚觉得旧秩序里闯进新人物,全乱了套,故事不能平静地结局。
睁开眼,果然见周岭泉正捏着她手背,俯身坐下。整个人笼在冬季黎明的浮光里。
思绪似有两极,慌张与静谧,很嘈杂,不自控,她想到读过的书中写 —— 许多人一生都未与任何人如此亲密过。*
无垠的。
她望着他们交迭的手,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
梁倾哭时不看周岭泉,只侧头让眼泪落进发间,不一会儿鬓角就湿了,像出过一阵汗。
周岭泉知道她此刻不需什么安慰的说辞,只垂下眼看她的手。她方才止血不得当,针眼往外冒血珠子。她比三月前见面时更消瘦,手背白得发青,有些病态。
待她平复了这阵情绪,呼吸渐平,周岭泉才把棉签扔了,小声嘟囔了句:“没出血了。”
梁倾抬眼问他:“你怎么来了。”
“南佳说你病了。”
还没来得及说完,林小瑶嘟囔两句,有要醒的意思。
周岭泉很有分寸地起身,用口型对她说:“我去走廊上。”
他踱出门去。
梁倾垂眼,感觉在做梦,借着天光看手背,淡红的一点血渍,仿佛确认他来过。
她在微信上找到和他的对话框,上一次还是南佳生产时,与他共享位置。点开又关上,这样重复两次,林小瑶醒了,问:“姐姐,我刚刚怎么听到有人说话。”
“护士来拔针呢。”
林小瑶无忧无虑的个性,也没有认床的恶习,到哪儿都睡得香。
“哇,天竟然晴了。我妈还说要冰冻呢。”她起床去开了一半窗,迎进来清新的风,倒确实和昨夜不同。
“咦,那是谁的手机。”她坐回床边,问。
床头柜上放着周岭泉的手机。
梁倾病中疲惫,一时竟没想起解释的说辞,门却突然开了,她以为是周岭泉,没想到进来的是余娟和林韬两口子。
后面还跟着周岭泉。
余娟疑惑道:“贝贝,这年轻人说是你朋友。”
梁倾点头。林小瑶看来人一眼,想起什么,表情诡异极了。
“我姓周。您叫我小周就好。”他对着外人是一贯的礼貌。
哪里会有什么大年三十来探病的普通朋友呢。
林家三人极有默契,借着要带林慕茹去门诊看病的名头,退出了房间。
刚关上门,林韬先问:“这是你姐男朋友?你怎么不告诉我们?”
“天地良心,我姐没跟我说。我第一次见。”
“刚刚我俩走过来,他坐在门口,给我吓一跳。”余娟说,“小伙子长得倒是好,但长得好的不靠谱啊。”
“妈!你能不能小声点。”
“你给你姐那俩好朋友发个微信。问一问。他说他姓周来着。别是什么坏人。”
“... ”
大年三十住院部走廊空荡极了,门根本关不住这段对话。
里头两个人面面相觑。
梁倾坐在床沿上,对他扯出一个客套的笑,说:“南佳说我病的多严重,才值得你这样来一趟。”
周岭泉没吭声,还站在门边,也不往她跟前来。梁倾远远端详他,似乎比三月前那次又要瘦一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关怀过切的错觉。
他同时也在端详她。谨慎柔和的眼睛,微微皱着眉头。去年两人碰面,还常有开怀一笑的时候,今年几次见他,却发现他都是这种表情,心事重,不恣意。
“死不了,只是panic attack,又有点低血糖,生病的是我妈妈。”
“我知道。”他模棱两可。
“知道你还来... ”
“无论如何我都准备来这一趟... 梁倾... 等你有空,我们谈谈。”
“过年后吧。”
“行。”
“... 你是从港城过来的?今天是年三十,你要赶回去么?”
“我过几天再回... 江城冰冻,之后的航班也取消了。”
梁倾这才想起来,“听南佳说你爸爸住院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稳定了。人还不太清醒。有许多人守着。”
梁倾想着,虽不如计划,但自己好歹还是与家人在一起过年,听他从前的意思,在港城除了父亲他大概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的,如今他父亲也病倒了,“这两天若是你无事,我带你到处转转。”
“好。”
林小瑶敲三下门,从门外探出个脑袋说:“那啥,打扰一下,姐,姑姑醒了。我爸妈说门诊那边开门了,你一块儿去吗。”
梁倾本要答应下来,却又想了想,“我不了。怕刺激她。让医生先判断一下。”
“好哒。我爸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你再在这里歇会儿,等会儿给姑姑送去疗养部就来接你 ... 小周哥哥... 你帮我照顾一下姐姐!”
她说完冲他们二人眨了眨眼睛,风一样走了。室内暂留下一种喧闹的回音。
梁倾起身,换了鞋,喝了水,收拾自己的物品。
周岭泉这时才仿佛得了某种赦免,走过来拿手机,查看邮件。
距离近,她心上顿起一些无措的情绪,便转过身,单脚跪在床上,翻找被褥间,自言自语掩饰尴尬,“诶,我的皮筋呢。”
却没想到身后的人比她眼疾手快许多,伸出右手轻轻往枕头一够。
周岭泉确实是出于帮忙的心态,未有肢体触碰。
但梁倾被他投下的影子惊扰,突然偏头,他撤回时鼻尖近擦过她脸颊,都是一愣,飞快站直身子,移开眼睛。
各自反省各自的青涩。
作者有话说:
*引自Sally Rooney 《普通人》
是... 见面了...哈哈哈哈大家别催了别催了
第62章 故乡
虽是晴日, 但也是真的冰冻了。梁倾走出医院时恍然有种回到北城的错觉。干燥的冷感。
余娟与林韬去露天停车场取车,梁倾与周岭泉自是落在后面说话。林小瑶跟在父母后面,却是八卦地一步三回头。
呵气成冰。两人并肩走着。冬天的毛太阳投出两道浅淡的影子。人少车少, 江城比平时安静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什么?”梁倾回过神, 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没有,我妈这是老毛病了。不在这一时。”
周岭泉点头, 见她不多言,也不再多问。
方才他们一家交流病情, 周岭泉知分寸地独自去了走廊抽烟。回来见梁倾面色未霁, 想来情况大概不乐观。
坐诊的是个年轻的精神科住院医生, 跟张教授通话后建议将林慕茹送回疗养部监护,为稳妥起见,张教授在电话中特意叮嘱,让梁倾暂时不要露面。
久病成医, 这结论梁倾事前已猜到了□□成, 但仍难免低落。
她收拾心情, 换了种明快些的语气, 道:“天公不作美,你这是真要滞留在这儿过年了。酒店订好了吗。”
“江北新区那边。”
“倒是离我家不远,送你一程?”
“好。”
-
经过昨晚那场,众人都觉得疲惫,各自回房休整, 梁倾再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 睁开眼, 躲在被窝中醒了醒神, 听到厨房有动静, 大概是林韬和余娟已经在张罗年夜饭了。
林小瑶还在睡。
梁倾起身洗漱,去厨房帮手,搬了小凳,坐在门口细细拔蒜。蒸笼上了汽,发出滋滋的声响,水蒸气糊了满窗,悬吊的腊肉凝着一层琥珀色油脂,柜门边角处的木料卷起一节,林韬笃笃地在切菜。
平庸而珍稀的年节之味。
梁倾见余娟站在窗边择菜,特意穿了枣红的针织衫,身型很像年轻一点的林慕茹。恍惚极了,仿佛回到高中时代,在一切急转直下之前,人生只被琐碎的小事填满。
她与林韬余娟二人闲聊,说起今晚是不是得早些吃了年饭,再去医院陪林慕茹吃一些。
夫妇两人几番有些欲言又止。
梁倾自然猜到他们想法,语气轻松说,“今晚医院我就不去啦。正好我朋友来了,我带他去江边看烟花。他也难得来一趟。”
林韬当然连忙说好,向余娟使了个眼色,后者问:“贝贝,瑶妹儿说那是你男朋友,你怎么都不跟家里说。”
“没有的事情。就是... 朋友...”
“诶诶诶,天地良心,我没说男朋友,我说那个人喜欢姐姐。妈,你又断章取义,假传圣旨。”
林小瑶醒了,顶着鸡窝头在客厅表示抗议。
林韬见那周岭泉相貌气质都出众,乐呵呵地说:“今天晚上还要去医院,来不及好好招待。请你那朋友明天晚上来家里吃餐饭吧。”
“对呀对呀。大过年的,一个人在酒店里吃盒饭也太惨了。”林小瑶见色忘义,又想到什么,道,“爸,不如今晚让姐姐给他带一点吧。家里不是有很多饭盒么。我爸烧的扣肉,江城no.1 ,是吧余娟女士。”
有林小瑶在,气氛热闹起来,梁倾暗自松口气,越过余娟的肩头往窗外望去,见水蒸汽一棱一棱地落下来。窗外是一个严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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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八点半,梁倾在酒店门口下了车,手中食盒发着热气。林家人将她自路边放下后便径直去了医院探望林慕茹。
江北新区在江城以北,依托科技城新开发的区域,依山靠江,规划合理,设施现代,又有地铁辐射,房价一度超过了老城区的中心地段。不过由于在这里买房的都是外地来工作的年轻人,因此年关时节反倒冷清。这酒店附近是新会展中心,除夕自然没有展览,酒店前竟然连一台出租车也没有。
坡道旁路灯坏了两盏,酒店大堂门四四方方,透出金灿灿空幽幽的光。
还未走到门口,却看到门口吸烟处的周岭泉。他里头换了一件高领黑色针织衫,休闲的款式,外头披着大衣,背着光,脸上有一丝慵懒之态,眼睛却很亮,注视着她。
往日也是这样,明明是在等她,却总要等她找到自己,从不先开口。
“你这是刚起?”梁倾问。
“是,睡了一下午。”周岭泉问,“那是什么。”
“这倒不像你,还以为你又有工作或者会议... 这是我舅舅让我给你带的。”
周岭泉让她先走一步,自己跟上来,过旋转门时难免因为拥挤而距离拉近。
“你舅舅舅妈看上去很和善。”
“是。我在这里读高中的时候也是住他们家。”
她在大堂的光线里想到在南城,与他初次去酒店时,那种猎奇的心境。
周岭泉的房间面朝一个庞大的人工湖,远一些才是市区的灯光,湖边平时还有人造喷泉,傍晚许多孩子都来这儿玩耍,滑轮,极为热闹,今日只有零星的人匆匆过路。
“你没赶上好时候。江城春秋季最好玩,冬天冻得出不了门。”梁倾在窗边回头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