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是皇后镇,停留一天, 之后自驾北上。
机舱放出冷气, 放好行李后梁倾开始研究菜单,又有空姐走至她身侧,蹲下身来, 轻声问她饮食上是否有任何忌口。与经济舱待遇有天壤之别。
她想起了方卿卿的罗马理论。
难得休年假无事可做,前些日子何楚悦推荐给她一本畅销小说, 萨莉·鲁尼的《普通人》, 梁倾随身带了打算旅途闲暇可以一看。
周岭泉为腾出这次假期前几个月忙到脚不沾地, 飞机起飞后两人闲聊几句,他便开始觉得困乏,就着飞机轰鸣的白噪音和梁倾指尖书页翻动的声音,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梁倾看了几页书, 又挑了一部喜剧片看, 也才过五六小时, 偏头看周岭泉睡得依旧深沉, 中途空姐分发晚餐,灯光大亮,他也没醒。
人高度运转后突然松懈下来就会如此。
梁倾打量他睡脸,眼下有挥之不去的疲态。她看久了,餐后犯困, 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夜里。她怔了一阵, 见周岭泉已经醒了, 面前放了一杯橙汁, 正在看一本书。
睡前在飞行, 醒后仍在飞行,这给人一种恍惚感,仿佛时间停止流逝。但一看手机,东八区时间都已近10点。
“怎么还没到。”
“快了。估计还有一小时就要准备降落了。”
周岭泉拧开矿泉水递给她,自己则掏出梁倾给他买的戒烟糖,摁出一颗,扔进嘴里,表情不甚愉悦。
他手上那本书,是上次北城某书展时梁倾给他挑的,叫the urban sketcher。
‘我们正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占领彼此’—— 何楚悦有一期vlog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梁倾记了好久。
梁倾笑了,问:“好吃么。”
周岭泉丢给她一个 —— ‘你说呢’的眼神。
周岭泉确实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答应了梁倾戒烟,便真的有了初步成效。
“你去看过医生么。偏头疼是不是也跟戒烟有关。”
“可能有些关联。你不用担心。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安慰似的握了握她的手。
梁倾本想埋怨他看病就医的事情之前只字不提,话到嘴边又收回去,说了也是无效。
她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
她将舷窗遮光板推开,窗外是一个明亮的午夜,脚下银白的云无限延伸,他们在上方灰蓝色的真空飞行,远处是月。
“你哥哥的母亲是叫汪家英么?”梁倾好奇问。
“是。怎么突然提起。”
“我刚才看报纸上说你大哥昨晚去了一个慈善基金成立二十周年的活动,是以汪家英这个名字命名的... 你见过她么?”
“没有,我去港城之前她就去世了。”
“我看你小姑与她特别要好,昨天在桌上还是家英姐姐这里,家英姐姐那里的,她们以前大概很要好。”
“是,我也是听说,她和我父亲他们都是幼年相识,但与她定下姻亲的其实本是我父亲同母的哥哥,但据说他二十来岁去世了。”
“你小姑说她是很能干的人。”
“是,据我所知她十分有魄力。九十年代新宏邦进军大陆房地产市场其实也是她最后拍的板,我父亲那时颇信赖她。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大陆这个新兴市场以后会是什么情况... 不过后来她生下了我哥哥,便甘心退居幕后,公司里便是她胞弟替代了她的位置... 再后来她就病了,宫颈癌。当时她怀了第二个孩子,想要保住,耽误了治疗,各自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没用,拖了五六年,还是去了。”
周岭泉顶的便是这第二个孩子的身份。
她不再追问,只是心中唏嘘,又觉得荒诞。
方才报刊上的配图,三十年前年轻的汪家英盘发,大颗的南洋珍珠耳钉,穿一袭笔挺的西装大衣,站在周启泓身边,人如其名,英姿勃发,风华正茂。
忽地飞机上广播响起,飞机马上就要降落皇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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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镇依托着瓦卡蒂普湖,三面环山,四季美景各有不同。冬季来的人多是为了滑雪度假 -- 方才他们从机场往外走,一路便路过了许多背着雪板的年轻人。
他们落地时已近午夜,梁倾联系了当地接车服务,第二天早晨二人再去取租车。接他们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当地人,灰胡须,微微发福,很和善。
车程不远,途中他问他们从哪里,又说他们选酒店非常有眼光。这家度假式酒店是梁倾定的,坐落于一所南岛有名的酒庄内,平时许多婚礼也会在这里举行。
车行至目的地,帮他们取下行李时,司机又笑呵呵地问:“你们是来度蜜月的吗。我接过很多和你们一样的年轻情侣,都是来度蜜月的。”
两人没回话,只是微微笑着,看向窗外。
独栋小屋正对湖景与雪山,外观最大程度还原了南岛淘金时期的建筑风格,保留了片岩石墙,木梁以及手铸铁材组成的外观,但内部又在原始风格的基础上叠加了现代设施和装饰。
两人奔波大半日,风尘仆仆,简单熟悉了设施便去洗漱睡下,第二日他们还得早起去取租的车。
不料梁倾却醒在夜里四点。
大概是白天在飞机上睡了太久,又或是好不容易休假旅行心态放松下来,对睡眠的需求反倒变少。
她轻轻起床,披衣至二层阳台前,将厚重的窗帘推开。
眼前之景令她有瞬间落泪的冲动。
这夜无云,星辉漫天,月色恬静,湖面澄净似一面黑镜,偶有水波一现不知是飞鸟还是游鱼。雪山映着月,却比月更亮,制造一个柔白的夜。
万物有灵,各自舒展地存在着,她带着一身文明世界的灰尘,站在此处,有些局促,如同偷窥。
就这样怔怔看了不知多久,后头有些动静,周岭泉身着睡衣,走过来,见她倚着窗框,伸手将她拉进怀中,发觉她身上寒意深重,看来是已在这里多时了。
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起来很久了?”
“睡不着。这儿太美了。你看。”
清寒的夜里,呵气成霜,周岭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雪山的峰巅与峰巅之间的一线青青晓色。
两人无话一阵,周岭泉说,“如果你想,这里还有直升机看雪山的项目。”
梁倾摇摇头说:“站在这里看,是一样的。”
“那我们年年都来。”
梁倾笑笑,没再评价。
日出并未如期而至,山间开始飘雪。不一会儿雪席卷过来,黑湖白雪,静静的,细细的。
梁倾执意不肯回房,周岭泉扯了厚毯子将她裹住,说:“落地不过六小时,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梁倾侧身,抬着下巴,亲吻他说,“生日快乐,周岭泉。你想看你的礼物吗?”
“在这里?”
梁倾点点头,从他怀中退出来,背过去,站在飘雪的凌晨,将睡衣褪至肩下—— 背部蝴蝶骨上是新添的纹身,图案是她生日时周岭泉的那张素描。
“我想那些贵重的东西你总归是都有。想了半天,所有的纸张都会褪色,你从前画的那些纸稿许多都有磨损,但至少这一幅,我可以替你保留久一点。”
她背着他,说话声音也是淡淡的,融进窗外细雪。
周岭泉看向她肩头,无言片刻,眼眶热了。
那雪光温柔地笼罩着梁倾,使得这一幕具有某种神性。
他低级的欲望与最神圣的膜拜,并存在此刻的梁倾身上。她的皮肤上将永远记录他不为人知的少年时代的笔触,亦如在这段关系中她承托着他脆弱彷徨的一面。
他这一生从未得到过这样笃定而庄重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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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他们在镇上闲逛,小镇不大,吃东西的选择也不多,傍晚二人找超市买了食材,赶在甜品店关门前买到了迷你蛋糕,梁倾勉强做了三菜一汤,周岭泉倒是非常给面子地光盘了。
饭后二人去湖边散步。这夜仍有雪,雪势小些,不需撑伞,像是落到半空就化了。
湖山一色,苍苍茫茫,偶尔芦苇丛中可闻鹧鸪轻啼,除这之外,唯剩他们二人。
“开心吗?”周岭泉问梁倾。
“你生日,怎么反倒问我开不开心。”梁倾伸出手去抓雪,说,“我好开心。这儿真好。”
“以后我们可以年年来... 可以在这儿...”
梁倾怕他说出什么买屋置业之类煞风景的话,赶忙去捂他的嘴。
后者爽朗地笑起来。
梁倾把手放进他掌中,与他十指紧扣,这一刻,她觉得他是真实的。
又散步一阵,返程时远远看到前边有两道影子,再走两步,脚边先迎过来一只小狗,咖色卷毛,黑黑的眼睛,穿了件可爱的黄色雨衣,友好地来他们脚边转圈。
梁倾半蹲下来摸它的头,它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又舔一舔她的手。梁倾笑起来。
那两人近看是一对夫妇,大概五十多岁,女人与他们打招呼,友善道:“它有时候过于热情。别介意。”
梁倾说:“它很可爱。”
回了房间,梁倾还惦记着那条小狗,周岭泉却惦记些别的事情。
极致的如同亚热带酷暑般的炎热。
结束之后温度一点点降下来,梁倾仿佛能听到微凉的空气碰撞在他们滚烫的肌肤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懒得动,任由周岭泉抱她去淋浴,又去按摩浴缸泡澡。浴缸前一整面落地窗,远可见山的叠影,天幕的银蓝,近可见万家灯火,闪烁在细雪间。
周岭泉在她的背后用手指描摹他的作品。
“梁倾...”
周岭泉欲言又止。
梁倾枕在他怀里,觉得身体也像落雪,要化开去。
这一瞬间她无端战栗... 似乎有种预感...
若落雪也有情,要在哪一刻融化才不后悔呢?
只听他顿了顿,又转了声调,说:“等你来港城,我们也养只狗吧。猫也可以。猫和狗都养,也很好。”
梁倾笑一笑,没有回答。
他却好像很执着,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笼着,见她的眼睛里还有情/欲的痕迹,看他的眼神却格外静。
他撑着胳膊,俯身吻她一次,便问一次“好不好。”
梁倾敌不过他,到后来几乎理智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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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不到五点,梁倾转醒,周岭泉不在身边。
她点开手机,见蒋岭玉发来了微信好友请求,请求里写:岭章哥哥出事了,外公病危,我联系不上岭泉哥哥。请姐姐代转达。
她起身去寻周岭泉,见他孤身在阳台窗前抽烟,烟灰也如同落雪。
她没作声,回到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第79章 是非
第二日他们驱车自皇后镇开往特卡波湖区。路上周岭泉与她说笑如常。
特卡波湖区是国际暗天协会认定为全球七大星空保护区之一, 附近村镇施行严格的灯光管控,使得这里光污染极低。而当地著名的观星点,除了山顶的天文台, 便是好牧羊人教堂了。
白天的特卡波湖美丽自不必赘述, 它是南阿尔卑斯雪山山脉下的冰川湖泊,比天空更纯净的蓝,好牧羊人教堂则坐落在湖畔, 是一座小巧可爱的石砌小教堂。若是春天,教堂边会开满鲁冰花。
他们驱车到达时也是下午, 先去小教堂参观一圈, 便回湖畔酒店落脚。
到底是冬天, 五点不到便开始有了暮色。酒店前台金发碧眼的姑娘笑着说,你们今天运气好,下了几天的雪,天总算晴了, 今晚应该可以看得到星星。
他们在湖畔散了会儿步, 回酒店简单用餐, 再回房穿上防寒衣物, 等驱车再出门往好牧羊人教堂去时便已是万籁俱静。
路上梁倾几次忍不住要起话头,却又止住。
此时夜晚行车的感觉与港城或者北城都太不同,他们在夜的深处赶路,还在往南,将坐标以北的世界都抛到身后, 只拥有彼此。
也许他们可以一路开, 开去更南看鲸鱼迁徙, 看帝企鹅游泳呢。
她放任自己思维的失焦 —— 不止是周岭泉, 她亦有一种逃避的心态。
好容易前面才有了些灯光, 才发现目的地已经聚集了一些观星的游客。他们下了车。
“周岭泉,你快看天上。”
梁倾动作停下来,车门都忘了关。
这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温柔璀璨的星空。
“过来坐。”
两人租的是越野,尾箱打开便正好就坐,周岭泉很周全,还准备了热水以及保温毯。
“真好啊。周岭泉。这儿可真好啊。”
梁倾捧茶抬头看星空,词穷地发出孩子般的赞叹。
周岭泉笑,拿保温毯将她裹成一只圆滚滚的粽子。
“其实以前小的时候,北城还未扩建到今天的规模,往郊区开一些,有很多野山,还有野长城,那时候还没有被保护起来。在那些山顶也能看到非常美的星空。”
“我们那边就不行,南方总是多云的天气比较多。”
他们来前做过些观星功课,两人便轻言细语地指认星群。
从南十字星开始,到天狼星,麦哲伦星云,猎户座,水瓶座。后来却停下来,只是静静坐着,觉得认得与不认得也不那么重要。每一颗星星都独一无二,汇成银河,极缓地移动,是真正的斗转星移。
明亮,浩瀚,深邃,致使其他存在都显得无比渺小。
“怎么办,我有点想我爸了。”梁倾依偎着周岭泉,细声说。
这样的星空使她足以原谅任何人,并且完成自谅。就算这份亲人之爱并不完满,此时她已经能释怀地想念起梁坤。
周岭泉没说话,只是将她抱紧些。
“你有没有想起谁。”
“我外婆吧。虽然她去世很久了。”
他不再赘言,梁倾却明白,对离世许久的亲人的思念,往往无法付诸实际言语,但它就在那里。
遇到相似的对话,熟悉的味道,场景的闪回,便会想起他们,有些钝痛。想要忘记又生怕忘记。
“你外公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梁倾平静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