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办,我不想你去前线,实在太危险,我怕——”
“怕什么,不会有事。”苏泽兰又起身,盛了碗粥,用勺子搅了搅,送到对方嘴边,“殿下,我虽然随军,到底是个文臣,总不会让我上阵杀敌吧,再说陛下有他的考量,也许是想让臣吃点苦,历练一下。退一万步讲,花将军骁勇善战,这次又带了南北衙的精锐部队,肯定不会吃败仗,而且臣也想去开开眼。”
茜雪听得不明白,莫非还有人愿意去打仗,而且离自己那么远,“供奉,你说的是实话吗——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
对方笑着点头,又将粥吹吹,喂了小殿下一口,“我也担心啊,最担心小殿下自己在屋里哭,胡思乱想以为臣要死了,其实臣好好的,为了殿下——”他抬起那双勾人魂魄的眸子,唇角弯弯,笑意散了开来,就像白玉兰落入满怀,一字一顿,语气轻柔,重复道:“为了殿下,臣一定保护好自己。”
茜雪心里七上八下,一时间太多事,全都搅在胸口,不晓得该信谁,也不知该如何做,难道真的放对方走,若不依他,又有什么办法。
她其实可以强行留住苏供奉,豁出命去也没人敢管,有父皇的遗诏在手,只要不谋反,谁也动不得。
可又如苏供奉所说,留下来也没好日子过,总不能真就在自己的承香殿待一辈子吧,对方正直壮年,哪个男子不想建功立业,总要回归朝堂。
她就是不明白皇帝与供奉之间有何过节,到底陛下会不会下死手!或者真如对方认为的只是让吃点苦头,心里揪着难受。
茜雪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
依着自己的性子,真想不顾一切把对方拽在身边,又寻思会不会太任性,如果是段夫人,大概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她抹抹眼泪,想在他面前做一个端庄沉稳的女子,强忍着哭腔,“供奉,你真想去吗?如果你想去,我……就等着你,不用操心我,好好照顾自己,就是……有件事搞不明白——供奉最近做了什么,让陛下心里不舒服?”
一个小娃娃忍住哭,眼睛亮晶晶仿若含着太阳下的冰雪,里面全是对自己的担忧,苏泽兰瞧见如何不心疼,把粥碗放下,掏出帕子给对方一下下擦嘴,“臣也不清楚,所以今天才去太后那里问,原来是有人在陛下跟前说闲话。”
“闲话?都是什么——”
对方把帕子收起来,目光顺势落到手上,鸦青睫毛落在清晨阳光里,并不看她,慢悠悠道:“有的人就是嘴杂,讲出来小殿下千万别生气,据说有人在陛下面前说……小殿下心悦臣,想要招臣为驸马。”
第72章 莲动下渔舟(八)
窗外阳光明媚起来, 一丝丝驱散屋内寒意,小炉上雾气缭绕,炸出个火光, 碳火一闪一闪, 茜雪回过神。
宫里的谣言众多,却没想到是这个,自己明明连杏琳都没提过,居然有人传到陛下那去。
她的心口噗噗跳,偷偷抬眼瞧对方, 也不知苏供奉是什么意思, 生气,离谱,或是压根不相信,方才还挺直胸口要做个端庄淑女,这会儿搅着披帛又不知所措了。
沉默, 碳火噼里啪啦响,人家也不吭声,自己能说什么话。
苏泽兰唤矅竺进来,把小炉子取走, 方才转过身,继续接着讲, 语气平淡,听不出一点感情,“这种事传得都没影,哪知陛下偏就愿意信, 恐怕心里太在意小殿下, 一想到自己最爱惜的姐姐竟然恋上像我这种人, 谁也受不了。”
她最听不得他这样说话,腾地站起身,“你是哪种人,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苏泽兰抬起眼,目光不明地看过来,轻轻地问:“是吗?那小殿下也……觉得传闻是真——”
她又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现在承认,一股脑都说出来,本来的谣言若是坐实,万一皇帝越发恨对方,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苏供奉也会烦自己吧,都是她糊涂,害对方去战场。
茜雪深呼吸一口气,听心跳逐渐平稳,“供奉,谣言都是胡说八道,要不怎么叫做谣言呢,你别急,我这就去向陛下讲清楚,就算他不能收回成命,至少保你不会出事。”
对面人目光沉了沉,一瞬间神情恍惚,很快恢复常态,点点头,“臣——多谢小殿下。”
他生气了,她感觉得到,禁不住屏住呼吸,又开始紧张,后天就要出发去边境,如今还置气,她不想如此,可不知哪里惹到。
茜雪可怜巴巴地站在榻边,犹犹豫豫开不了口,苏泽兰的心兀自又软了,自己何必发脾气,本来小殿下还能爱慕他吗,这种事根本不可能,适才非要说出来试探对方,难道内心仍有期盼,奢望着对方会承认。
如今说清楚,倒是死了心。
他这辈子注定无法成为她的情人,那就做亲人吧,陪在身边也可以,苏泽兰往前走几步,温柔浮上眼眸,扶对方坐下,缓缓说:“殿下,寒露是你的生日,臣本来想与公主一起过,如今不行了,但贺礼可以先给殿下。”说罢又把那碗粥端起来,笑道:“就是这个红枣酥茶粥,可是臣自己做的,矅竺不过看着炉子而已,特别适合秋天进补,臣小时候最喜欢喝这个,希望小殿下也能尝到,还有榻边的那个檀木柜子,里面有许多臣无事做的小玩意,公主隔一段拿出一个用,就当臣在身边了。”
她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夺眶而出,细想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囚禁之时虽然见不到,可毕竟离得不远啊,如今到了千里之外,看不到,摸不着,还是在血雨腥风的战场——顿时又后悔了,就应该哭哭啼啼拦住他。
“我对不起你——”茜雪低下头,将头埋到对方怀里,抽泣着:“都是这个谣言害了你。”
他听着谣言这两个字,心口针扎似地,谣言啊,全是假的,可他竟当了真,若是谣言可以成为事实,此去支越战场,舍去这条命又如何。
“小殿下真觉得臣委屈,就别哭了。”轻轻把对方搂起来,并不很用劲,怕她会不自在,“臣离开的日子,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哭,好好吃饭,按时歇息。第二不可以无缘无故闹脾气,宫中风云变幻,保护好自己。第三——”低声笑了笑,“不要太想臣,伤神。”
茜雪抽着鼻子哭了好一会儿,方才抬眼瞧对方,小巧鼻尖红彤彤,哭得瓮声瓮气,“还真像小叔父说的话,约法三章不是只对我吧,你也要听我的话。”
他点头,说好。
茜雪拿帕子擦擦脸,一本正经,“第一,要多牵挂我——”
苏泽兰笑出声,“殿下,换一个吧!”
她满脸惊恐,供奉莫非烦自己了,“怎么啦,你——不愿意啊!”
公主的小脑袋不知道都在琢磨什么,这种话也问得出口,自己把心掏出来也没用,“殿下,臣的意思是说这一条不要浪费,想念小殿下还需要约法三章嘛,就算不让臣想,也做不到!”
她又幼稚了一回,不好意思地趴他肩头,嗫喏着:“那我重新说了啊,第一好好吃饭,好好歇息。第二不许上战场,刀枪无眼,一定要躲着。第三听说那边的异族女子可美了,不许乱看。”
苏泽兰低声笑,“遵命,小侄女,不过人家都是预祝凯旋归来,早日建功立业。”
“我才不要你立功,只想你平安。”她伸手紧紧搂住他脖颈,又像十几年前那个小女孩,“富贵荣华都是给别人看的,亲近之人只会想着平安。”
“嗯,臣懂了。”身子弯了下,下巴触到公主柔软发髻,淡淡香气,不知名味道,他闭起眼睛,贪恋着不知何时还能拥入怀的温柔,沉默不语。
寒露前夜,矅竺跑前跑后,不停收拾行李,药品食品,吃穿用度一大堆,苏泽兰瞧着直乐,“咱们怕是要出游,这么多东西哪里像行军打仗。”
小太监大冷的天累得额头直冒汗,“供奉,咱们又不是士兵,做随行参军,该带的还要带。”
苏泽兰摇头,“随你吧,到时候反正还得扔。”走到榻边准备睡觉,靠在枕边又问:“昨天的信给你们主使没有?”
对方一边打开檀木箱一边回:“早带到了,大人放心。”
苏泽兰点头,方才放下帷幔,闭上眼睛。
昨日突然接到出征的旨意,他其实有点吃惊,没想到小皇帝如此有魄力,并不担心自己,最放不下公主,所以才第二日大早赶到太后宫中,本来还想慢慢来,如今肯定没时间。
中秋之夜,禅房外听到对方唤着一声声殿下,泪水涟涟,心里就有预感,此事不简单。
私下里去查,先与宗正寺的玉牒官走动,看到皇室族谱中与先皇年纪相仿的王爷只有一位,便是齐王。当年对方确实去过金陵赈灾,但他并不知晓,用夸大其词来试探太后,对方的反应一目了然。
齐王爱琴,擅于制香,宫里的老人都晓得,怪不得太后能拥有独幽琴,只怕就是齐王留下,何况对方连他故意加的一点郁金香味都能闻出来,可见对制香十分熟悉。
齐王在一次狩猎后便薨了,同年殷才人入宫,生下十七公主,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加上皇帝对于公主态度暧昧,他不禁怀疑小殿下身世,可这些不过捕风捉影,或许皇帝也知情,但能解开谜团的只有太后本人。
此事关系重大,性命攸关,他自然不会认为太后会凭几句话就敞开心扉,如果不是自己马上要离开长安,也不想早早摊牌。
他走了,谁知道皇帝会对公主做出何种举动,太后独居深宫,常年不问世事,让人如何放心。
今日去太后那里,意在敲山震虎,提个醒。
“太后,这是臣新制的安神香,不知上次用的如何,特地再拿点来。”将金丝楠木盒一连几个摆好,恭敬地施礼,“臣即刻就要与花将军出征,一时不能再来,因此多做些,太后好用。”
对面的殷太后吃惊,“苏供奉要随军!”
苏泽兰点头,“陛下想让臣做随行参军。”瞧眼前人满脸疑惑,随即也叹口气,露出忧愁神色。
太后连忙赐座,温柔地:“供奉可有难处,不妨直说,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何必藏掖。”
他抬眼瞟一下又垂眸,太后会意,伸手摒除周围侍女,苏泽兰方才开口:“承蒙太后照顾,愿意认臣这个旧相识,那臣就知无不言了,太后也知臣是个文官,与打仗八竿子打不着,实在是由于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了些闲言碎语,非要诬陷小殿下对臣有意,惹怒陛下。”
殷太后更是如坠五里雾中,檀儿与茜雪从小长大,感情一直最好,不愿意这些绯闻牵扯到公主,并不稀奇,可哪里至于如此生气,苏泽兰马上就要在外开府,何必赶尽杀绝。
“此话当真——”她摇摇头,不解道:“陛下虽然年少,但心思沉稳,怎会如此冲动。”
苏泽兰唇角微弯,笑意一瞬即逝,眼波压下,“太后说的是,臣也十分意外,但左思右想又没别的地方得罪,而且不知为何,每次臣与陛下谈起十七公主婚事,陛下总会不悦,臣知道太后最放不下公主终身,可是——臣真得爱莫能助。”
檀儿竟不愿茜雪出嫁,莫非姐弟感情太好,生出依赖,但对方已立后选妃,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太后越来越迷糊,张口想问又说不出话,只听对方继续压低声音道:“唉,其实有件事不该多嘴,但臣就要离开,还是先告诉太后得好,臣上次与陛下商议为公主选驸马之事,临走时听到陛下暗自念诗,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①”
他说到这里便不再吱声,意思已到,想必太后聪慧,自然知道其中含义。
留下殷太后心里兀自翻江倒海,此乃一首民间情诗,写的是兄妹相爱,有违人伦,大不孝!
作者有话说:
①选自《东周列国志》。
写的是齐文姜与兄长相爱的事。
第73章 莲动下渔舟(九)
殷太后痴痴地坐在榻边, 半晌回不过神,难以置信苏泽兰的话,可又找不出理由反驳, 她是知道前尘旧梦之人, 心里很难不闹腾。
莫非茜雪的身世被檀儿发现,这件事藏得如此深,除了先皇与自己,天下根本没人清楚,皇帝不过是个孩子, 从哪里能听到。
难道是死去的薛贵妃, 但对方离开时檀儿才三岁,就算被猜到讲出来,也不可能记得。
无论如何,这些年总缠绕自己的恐怖之梦,终归还是有人要进来了。
她本身家世寒微, 父母只是长安富县的一户小商贩,走街串巷卖点小玩意,用来维持生计,日子虽然贫困, 但从小受到家人宠爱,又只有一个孩儿, 童年过得无忧无虑。
只怪贫苦人家的女儿不能生得太好,她越长越大,身段苗条,肤若凝脂, 惹得各处狂风浪蝶来, 天天不得安宁。
幸而遇到外出打猎的齐王殿下, 将她带回长安,又妥善安置双亲,但那时王爷刚奉旨迎娶新王妃,怕她入府会受委屈,索性在长安买下一处宅子,名为幽兰居,至此金乌藏娇,无人知晓。
若不是齐王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先皇交好,领对方来幽兰居做客,她现在还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与殿下一直比翼双飞。
谁能料到先皇对自己一见钟情,而齐王又在不久后坠马而死,她本想以殿下平日的赏赐独自过活,但番子没多久突然攻入长安,别说普通度日,就连性命都难保。
此时太子伸出援手,她起先万分感激,却不知对方早有别的心思,最终做了先皇的娴才人,但公主乃齐王遗腹子,自己从未隐瞒,没想到先皇视如己出,对小公主极其宠爱,对外宣称是棠烨十七公主。
她叹口气,发生的事已无法挽回,对也罢,错也好,现在只盼着不要牵连下一代,又想檀儿若是不知道实情,那姐弟之间岂不更骇人听闻。
思来想去都是一团乱,稳稳心神,仍要先搞清楚状况,先唤恋久来,吩咐把皇后的贴身侍女兮雅,苏贵妃身边的灵儿叫过来问话。
直接去找皇帝肯定没用,先从身边人入手。
恋久嗯了声,走出门又回来,犹豫一下,“太后忽然唤这两个人来,是不是有话要问,奴婢大胆说一句,这两个人都是贴身奴婢,纵然打死了也不见得会说主人的事。”
小丫头机灵,太后点头称是,随口问:“依你看要如何,我确实有私密之事要弄明白。”
对方想了下,附耳:“太后,灵儿与奴婢同在后宫长大,我一直叫她姐姐,可以去探探虚实。”说罢领命出门,没多大会儿就回来,一脸忧虑,压低声音:“果然太后没猜错,灵儿姐姐说了,陛下——从未与贵妃圆房。”
最受宠的贵妃都如此,何况不被待见的皇后,她也不用去打草惊蛇,直接呆坐到大下午,腾然起身,径直来到承香殿,下决心给公主在外开府。
茜雪听着高兴,苏供奉要去南边,就算回来也会搬去乌衣巷,早就迫不及待在外找地方住,既然太后开口,皇帝也没法阻拦,满脸喜悦,“母后,女儿也觉得该出宫生活,毕竟年岁大了,多有不便,我——想住在东边,乌衣巷好不好呀!”
太后心烦意乱,没功夫琢磨,随口就答应,“哪里都行,就是别任性,时刻记得自己是第一个单独开府的公主,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