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了,晚上还有一章。
第70章 莲动下渔舟(六)
宵禁时间已到, 他刚好把小殿下送回承香殿,承诺对方寒露时再出去玩,总算哄得开心。
买了一大堆书画, 最后全部拿回兴庆殿, 自从崔彥秀离开,皇帝在为崇文馆寻新先生,这段时间小殿下尽玩了,他真希望她做点功课,省得到时候熬夜。
回去让矅竺把东西放好, 自己洗完躺床榻上, 听窗外下起雨,一层秋雨一层凉,紧了紧被子,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总觉得怀里缺点什么, 缺了温软的小殿下,他愈发疯了,泥足深陷,回不了头。
又磨蹭会儿, 干脆坐起来,披衣走到院子里, 瞧屋檐下落的水滴,漫无目的跺步,最后坐在廊下,闭眼听雨。
眯了一会儿, 冷不防感到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 笑了笑, 估计是只猫儿,睁眼果然看到玉奴趴在边上,洁白毛上沾一层薄雨,瞪着碧蓝眼睛看过来。
“真是不听话的小东西。”
嘴上说着,心里却高兴,玉奴最近越来越喜欢往兴庆殿跑,让他感到与小殿下的距离又更近些,伸手抱起来,进屋用帕子擦玉奴身上的雨水,想到过几日搬出去,再也见不到这只小猫,不免十分遗憾。
“今夜还是和我睡吧,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他搂着玉奴,软绵绵得也有点小殿下的影子,听小猫呼噜噜声,终于睡了次踏实觉。
梦里有一树树的花开,白玉兰凋了,桂花又开,桂花过后还有海棠,各色花瓣飞舞,落了满怀。
有人轻轻叫:“小叔父。”
后半夜的雨倾盆而下,整个宫闱飘摇在水雾中,雨声滴碎痴人梦,睡不踏实的还有皇帝棠檀桓,雷声伴着闪电将他从梦中惊醒,坐起一身细汗,李琅钰困得要死,仍要打个激灵,走过来,“陛下,喝点安神汤吧。”
对方没吭声,李琅钰也不敢多话,天子最近心绪起伏,成日里没个好脸色,早些时候还对工部的人发脾气,说起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更不敢冒犯。
鎏金飞龙烛台摇曳,侍女已经端着安神汤跪下,半晌瞧见金纱帷幔动了动,他赶紧俯下身,只听里面人低声道:“西南节度使的奏议拿来瞧瞧。”
三更半夜看奏疏,李琅钰呆了一下,立刻回:“陛下,保重龙体要紧,离上朝也没几个时辰,何必这会儿批奏议。”
“要你啰嗦!”
语气冷冽,看来今晚不看奏疏就要砍自己脑袋,李琅钰知趣,应了声,立刻冒大雨往紫宸殿跑,来回折腾一番,浑身湿漉漉,拿来西南节度使裴苏烈的奏疏,恭恭敬敬递进去。
金色帷幔挑开,李琅钰眼明手快,迅速将烛火移来,给皇帝照亮。
一张简简单单的娟黄奏疏,来回不过几百个字,对方却看了半个时辰,兴许大半时间都在发呆,李琅钰悄悄站在一边,年纪大了,又在雨中奔波半天,双腿直发麻。
就快撑不住跪下时,棠檀桓才开口:"公公可还记得今年苏贵妃生辰,支越国的贺礼何时到?"
李琅钰强打精神,幸亏这份礼单他当时瞧过,小心地:“哦,今年南边雨水多,路上不好走,所以晚了三日才到。”
“送的什么?”
“海明珠一颗,皮毛与珍贵的药材不少,奴——不太记得了。”
棠檀桓忽地笑起来,甩手将奏疏一扔,轻蔑道:“支越国如此富庶,平时给的赏赐也不少,今年竟如此吝啬,依公公看可是由于朕年少登基,好欺负!”
李琅钰被问得猝不及防,支越国面积不大,但地理位置极重要,处于草原十六部与大棠中间,又占据天险,进可攻,退可守,因此大棠历来与对方交好,若是与草原十六部开战,有支越的支持,如虎添翼。
支越国由女王当政,主要依靠边境交易维持国家经济,棠烨物品丰富,刚好结为友国,互通贸易,两国关系一直稳定。
今年支月的贺礼少些,那也是暴雨的缘故,女王陛下还亲自书信说明,完全没必要计较,他不明所以,也不好冒然回答。
兀自嗯啊了半天,才试探地回:“陛下,据奴所知,支越也是新皇登基,女王的年纪很小,应该不会吧,南边今年的日子确实难一些,就算是西边的草原十六部也受影响。”
皇帝仿若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怒火中烧,“去,找李清欢来,朕要拟旨,宣西南节度使进京,有重要事商议。”
李琅钰倒吸口冷气,瞅一眼窗外黑压压天空,雨势竟更大了,少不得他今晚遭罪,也不知眼前这位少年天子是不是吃错药,半夜不睡觉,闹腾个没完,勤政也没必要拼命吧!
敢怒不敢言,仍旧面上带笑退出去,风风火火先去翰林院,总算他今夜还有点运气,恰好李清欢值夜,不用跑乌衣巷。
那位睡梦中被叫醒,慌忙穿上衣服往后宫跑,李琅钰又守在外面直到天蒙蒙亮 ,方才看到对方眉头紧锁地出来,两人都疲惫得很,眼神聚到一处又十分无奈,半晌李清欢才慢慢道:“李公公,你跟着陛下多年,对天子喜好最了解,在下想问一下,近日陛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琅钰听得紧张,“状元郎,别吓唬老奴啊!刚才陛下——”
“哦,公公别担心,陛下他没事,只不过——”李清欢没想着吓唬人,实在是心里没底,又怕自己会错意,小声试探:“公公,在下也不是个会说话之人,公公见多识广,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方才陛下让拟旨招西南节度使进京,我看着——怎么好像有动兵的意思啊!”
动兵——这可不是闹着玩,好端端太平日子不过,竟然要打仗,李琅钰也忍不住接话:“陛下一时说气话吧,草原十六部才安定下来,前一阵还嫁了个宗室女儿过去,怎么要打仗?”
李清欢摆摆手,压低声音:“公公误会了,不是草原十六部,陛下想出兵支越国。”
天边露出鱼肚白,青灰色光打在李公公的脸上,一脸呆滞,像个石灰铸成的塑像,支越可是友国,毫无理由出什么兵,难道就由于苏贵妃的贺礼晚了几天,完全站不住脚。
另一位显然也是满头懵,日头升得快,转眼就到了早朝时辰,两人没时间在这里揣摩天子心思,赶紧各自去忙。
西南节度使裴苏烈没几天就快马加鞭赶到长安,与皇帝在紫宸殿秘密会晤大半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堂已经开始沸沸扬扬,皇帝有意攻打支越国,想把军事重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理由似乎说得过去,但未免太突然,友国之间说开战就开战,有损国家信誉,何况万一支越国倒戈,一急之下与草原十六部联合,岂不是麻烦。
兵之重地,不能说动就动。
众人虽然面上忐忑,但心里都觉得此事难成。
枢密院还没发话,花家也瞧不见动静,棠烨兵权就在这两个地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不定小皇帝闹闹也就过去了。
可惜棠檀桓却不是一时兴起,第二日便宣南衙十六卫,大将军花子燕与段殊竹开御前军事会议,势要拿下支越国,众位商量到深夜,出门时更深露重,花子燕的伤才好,揉了揉手臂,好奇得很,“陛下突然要拿下支越国,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段殊竹满脸笑嘻嘻,“咱们小皇帝是准备建功立业呐,也挺好,前一段收到消息,支越国女王的妹妹好像有意与草原十六部的一位小王爷结亲,迟早要出事,不如早点解决,先下手为强。”
花大将军迈步在夜色弥漫的御路上,打个哈欠,边境已经安定好一段日子,重新开战也可以,毕竟操练场训兵完全没有实战经验,长时间下去,不顶用。
斜眼瞥了下身旁的段殊竹,对方一脸云淡风轻,两人从小长大,他太了解他,这副不在乎的样子,实际就是同意与支越开战。
说起来也奇,段殊竹历来不是个逆来顺受,听从皇权之人,这次居然如此乖。
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段家被抄,一夜之间大厦倾倒,远近闻名的金陵节度使公子转眼成为阶下囚,没入掖庭,本以为此生再不相见,哪知对方竟做了宦官,一步一叩首,没几年爬到枢密院主使的位置,只手遮天。
当年先皇还是太子,番子打入长安,老太上皇不能应战,带着后宫退避蓉城,留下太子断后,段殊竹身为太子贴身侍奉,极力劝对方与番子决一死战,自己更是亲自上阵杀敌,若不是他及时赶回长安,两人恐怕早死在乱军之中,先皇也是由于那次受伤,才在即位后没几年便匆匆离世。
自此段殊竹便如日中天,取代李文复成为枢密院主使,真正成为天下第一人,若不是后来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捣乱,想要动冷瑶,让对方乱了分寸,冷瑶执意回白云观,段殊竹只得放下一切追过去,与妻儿隐居九华山若许年,恐怕现在也没小皇帝乱蹦跶的份。
他知道他这次回来,并不是为了重新夺回皇权,实在是由于薛贵妃的事说不清楚,万一小皇帝为母报仇,定会危及家人。
段殊竹此生万事不放在心上,除了夫人连冷瑶。
作者有话说:
走一下朝堂~
第71章 莲动下渔舟(七)
皇帝执意要与支越国开战, 大军定在寒露出征,由大将军花子燕为总统帅,另带南衙十六卫主力军马, 与西南节度使裴苏烈一起进军草原。
事已至此, 众臣只有附议,趁着冬季来临,草原上物质枯竭,河水结冰,打个对方措手不及, 就算对方想联合草原十六部, 也不容易。
消息传到后宫,众人皆十分紧张,就连刚出嫁的隆玉公主也经常回宫打探,茜雪自然听到,搞不明白皇帝好好的非要打仗, 不过自己不懂军事,便很少过问。
倒是杏琳与秋露经常私下里唠叨,寒露可是小殿下的生日,没见过这么不吉利的事, 难道就不能另选个日子开战嘛。
她才不介意,应以国家大事为重, 反正生日只要有苏供奉就知足,早就约好一起出去,这次定要学会装睡的本事,既可以赖在对方怀里, 还能尽情享受温暖拥抱。
十七公主心里美滋滋, 数着日子等寒露, 天气越来越冷,她的心却是暖洋洋。
眼看着生日还有两天就到,不成想一大早瞧见秋露的眼睛又红又肿,哭得眼眶都耷拉下来,杏琳也吓一跳,着急地:“怎么啦,昨晚我睡得早,没等到你回来,可是被那个矅竺欺负!”
对方摇头,咬着嘴唇又快哭出来。
茜雪也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我可不觉得矅竺是那种人,有委屈快点说,别让我们操心,他要真不好,有我替你做主。”
秋露本来还能忍住,听到公主的话一下子破了防,忽地泣不成声:“殿下,要能说几句就解决倒好了,只怕以后都见不到,公主还不知道吧——苏供奉与矅竺要去前线战场,随花将军一起打支越!”
茜雪与杏琳顿时全傻了,两人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幻听。
秋露依旧哭成个泪人,茜雪恍了下神,立刻又问一遍,"什么!听谁说的——"
“矅竺昨夜才告诉奴婢,陛下傍晚的旨意,千真万确啊,殿下,可怎么办呐!”
苏供奉是个文官,如何要去战场,她简直不敢相信,忽地想到那日在紫宸殿发生的一切,瞬间明白些,皇帝这是存心要对方的命。
不由得浑身打冷颤,圣命难为,既然下旨意就不会轻易收回,也不知两人之间何时就有了深仇大恨,明明前一段还给苏供奉修建府邸,怎么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如今她去闹腾,看皇帝之前的言行也没指望,苏供奉更不能抗旨,思来想去只有求太后,腾地站起身,只穿件薄中单就往外跑,让杏琳一把拉回来,“殿下,不要冲动。”
她根本没心思听,又披了件夹襦裙,半口早饭也没吃,匆匆往德懿殿去,迎面却瞧见一个熟悉身影正从里面出来。
“你——”十七公主怔了一下,“苏供奉!”
秋天的清晨冷得很,白霜薄薄一层覆盖在殿角屋檐,他身上的柳绿绣金棉圆袍也像沾了水似地,却带着春天的影子,让她柔情荡漾。
想着他就要走了,以后不知何时还能见到,忽地就心口疼,战场啊,都是书里写的事,别人口中的传说,昨日还盼着与他一起过生日,喜不自禁,今日就面临遥不可及的战争,另一个时空才会发生的一切,怎么会降临在他身上。
茜雪想着就噎住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腾地泪如泉涌。
眼泪汪汪,水晶一般落下,惹得对面的苏泽兰心疼,小殿下肯定是知道了,伤心成这幅样子,为了自己。
他走过来,瞧着四处无人,伸手帮她抹抹泪,舍不得用帕子,温热的泪润在指尖,心口跳了跳,柔声道:“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多冷的天,早饭吃了没?”
语气如此宠溺,他站在身边,挡住了秋天凌冽的寒意,茜雪越发忍不住,哭着扑进对方怀里,“供奉是不是傻了,自己都要去那么远的战场,还操心我有没有吃饭!少吃一顿饭又不会饿死,你要是在战场被人杀了可怎么好!你又不会舞枪弄棒,还不如我去呢。”
桃粉色半臂抖动,脸颊不知是冻住还是哭得,白色泛粉,快破了般,他摸摸对方的头,凉凉发丝也染了秋寒,“殿下,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别在这里。”
“不行——”她执拗地抬头,想起自己要去找太后,一定把苏供奉留下,“有话以后再说,你放心,我一定能解决。”
信誓旦旦,眼尾还挂着泪珠,神色却认真得很,早该想到的,公主能为了崔彥秀不惜与皇帝对着干,也一定会眷顾他。
望着小殿下,爱意在心尖翻滚,想此生有谁在乎过自己,冷瑶吧,可对方心里全是段殊竹,他多少有点羡慕了,不是由于爱恋冷瑶,只是那份真挚的爱让他嫉妒,段殊竹失去的再多也比自己强,他确实什么都没有失去过,因为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家,无人在乎,也不在乎别人,甚至连失去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怜,不过人生本就大梦一场,想来也无所谓,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有了在意之人,舍不得她伤心。
苏泽兰笑了笑,将身上披的风罩给对方穿上,附耳过来:“殿下别急,听臣慢慢说,咱们去兴庆殿里吃早饭好不好,臣偷偷弄了个小灶呐!”
他一副春风满眼的神色,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茜雪被对方拉着走,来到兴庆殿的时候,瞧见矅竺真弄了个小炉子在熬粥,秋枣,蜜糖,又加入酥茶,远远闻见股奶香。
见到二人施礼出去,苏泽兰让小殿下坐在榻边,拿帕子给对方擦手,又细心涂上暖莺膏,最后递了个手炉过来。
她瞧着他小心翼翼地伺候自己,不由得咬紧嘴唇,听对方缓缓道:“我知道小殿下都是为了臣,不过公主有没有仔细想过,皇帝为何直到近前才下旨让臣去战场,还给了个名头说臣长在南边,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可以做参军。不过是告诉大家,这件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殿下想去求太后,可历来后宫不能干政,殿下应该明白吧,就算这次太后与公主将我留下来,以后臣的日子也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