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满口答应,趁热打铁,“母后,女儿想让工部侍郎修枫负责修建,也请母后恩准。”
太后挑眼瞧自己女儿,会不会对修枫还有好感,恨不得如此,心里欣慰,但重新修府日子太久,只怕夜长梦多,寻思一下,道:“修府太费功夫,依母亲的意思不如先找个不错的地方住下,再慢慢建公主府。”
太后竟如此着急,但也是个好机会,茜雪灵机一动,“母后,苏供奉的宅子才修好,他还没去住过,明日供奉就要走了,女儿不如先去他那里。”
太后一想也好,总之不能让茜雪留在这里出事。
公主心满意足,修枫给苏供奉修的院子她很喜欢,加上彼此熟悉,同住在乌衣巷,还能抽空找合子姐姐玩,何乐而不为。
趁着苏供奉出发前夜,又跑到兴庆殿,虽然心里依依不舍,但怕对方担心,勉强挂着笑,“供奉,有个好消息,昨日太后来了,同意我与外面开府,而且就在乌衣巷!”
正和苏泽兰心意,“恭喜公主。”
茜雪嫣然一笑,单手撑住头,桃花眼尾挑了挑,烛火下花儿一样的脸,瞧着对方在叠衣服,“你确实要恭喜我,因为啊,本公主要去乌衣巷给供奉看家了。”
苏泽兰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出发前能听到这种消息,简直出乎意料,转身坐下,艳丽的眸子沾了喜色,仿若月下桃花灼灼,看得人心口跳。
“公主当真,不是为了哄臣玩?”
她哼一声,娇嗔异常,“谁有心情哄你,你——都要走了。”眼眶兀自又红透。
苏泽兰掏帕子,擦擦对方眼尾,“公主怎么又哭了,让臣走得不安心,男子上战场再普通不过,臣是做参军,绝不会受伤。”可惜说了半天不管用,对方哭得更伤心,“供奉你为什么要说走了,多不吉利,也不能说离开,就说去打仗!”
他哑然失笑,只好应声道是,为了分散小殿下的注意力,又问:“公主府准备建在乌衣巷何处?”
她抹抹泪,委屈巴巴,“还没定,不过母后已经同意修枫来负责,总之要离苏供奉住得近些,以后才能常来烦你。”
苏泽兰笑,“好啊,小侄女。”忽地叹口气,“修侍郎一表人才,才华横溢,定会给公主修建一座心满意足的府邸,不像臣只会做些小玩意,成不了大事。”
她泪眼婆娑地瞧他,寻思话题怎么跳到修枫身上,语气怪怪地透着不乐意,忽地明白点什么,苦涩的心里瞬间泌出一丝甜。
怕是吃醋了吧!
茜雪抿嘴唇,脸上仍有泪珠,神色却柔媚起来,悄悄地:“小叔父说的话,侄女听不明白,好端端与修侍郎比,难不成你也要去工部,是不是有点爱拈酸啊!”
她问得玩笑,对方却一点儿也不避讳,“是啊,叔父就是爱吃醋,马上就要去南边,留侄女一个人在京城,身边一堆豺狼虎豹,实在担心!”
“哪里来的豺狼虎豹,修侍郎与合子姐姐是一对,难道供奉没看出来?”
苏泽兰早派人查过修枫,自然知道,但没想到公主只瞧了一眼就猜到,绕有兴致地问:“小殿下怎么知道?”
“修侍郎与林合子姐姐腰间都戴着一块芙蓉玉,看着就是一对嘛!”
女子果然心细如发,纵使是养尊处优的小殿下也一样,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愫感知得细致入微。
那她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情意,还是明知道却装着傻,就算故意隐瞒也招人喜欢,他在想世上有没有一件事是小殿下做的,会让自己不乐意,从而怨恨她,想来想去都无解,哪怕平时再厌烦之事,只要与对方沾上关系,都让他心生欢喜。
整个人被这种不知名的柔情所溢满,全神贯注地望过来,眼里窈窕纤细的女子变成了一个噘着嘴小姑娘,渐渐失神,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颗眉间红痣上。
两人之间就差一点,一点点,优柔缠绵的距离,不是情人,胜似情人。
他的眸子涣散却波光粼粼,柔情万种能溺死人,惹得茜雪脸红,泪珠还没擦干净,脸颊又火辣辣,垂下眸子不敢看对方,犹豫着从脖子上取下条平安扣链子,拉住苏供奉手臂,放到手心。
“供奉,这是我从小带的牡丹平安扣,保你——平平安安。”
小小翠玉以金链子穿起,上方雕刻着牡丹花纹,简简单单也知有多贵重,温润玉面还带着小殿下的体温,从手心一下传来,让他原神归位。
听对方继续小声说着:“供奉别忘了给我报平安,记得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①”
难为她竟然把这句诗一字不差地说对了,苏泽兰将平安扣戴好,仔细放到中单里,紧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回:“公主放心,臣一定时时报平安,小殿下也要记得约法三章,不要过于记挂臣,伤神。”
窗外夜色更深,宵禁时刻已到,茜雪瞟了眼,晓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可脑子管不住心,她不想走,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生生从心口割肉一般,忍不住又哭了,扑到对方怀里,“供奉,我明日生辰,你就让我等到午夜后再走,行不行!”
苏泽兰叹息着,瞧小殿下如此伤心,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跪在榻边,柔声道:“好,都依着殿下,别哭了,就多待一会儿。”
他抬头瞧她,本就俊秀的脸朦胧在烛火下,碧玉簪挽住发,不经意散了半边,眸子里情潮翻涌,让茜雪禁不住着迷,想着明日后便再也见不到这张脸,少不得泪如泉涌。
那些滚热泪珠落下,打在他的眉间,她伸手去擦,指尖碰到柔软的唇,温暖一触,浑身发颤,轻轻地拂过,仿若被他吻了般。
作者有话说:
①取自《逢入京使》——唐·岑参
第74章 莲动下渔舟(十)
茜雪子夜后回到承香殿, 下了好大决心才走进去,旁边的秋露也是哭哭啼啼,两人一对伤心人, 杏琳劝慰好久, 总算才哄着睡下,长出口气。
苏供奉走了也好,对方与公主最近越来越亲昵,她担心得很。
承香殿外的假山后,一片几乎凋落的玉兰花树下, 棠檀桓已经站了小半个时辰, 他瞧见苏泽兰送公主回来,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忍不住怒火中烧。
其实他是明摆着找不痛快,明日大军开拔,又是皇姐生辰, 人家今夜肯定要生离死别一番,自己非要来现眼,气死了也是活该。
这次棠烨攻打支越国,并非一时兴起, 原先也有这个计划,但如今提出来确实太早, 他很清楚那是自己等不了,一定要把苏泽兰弄走,最好永远别回来。
找人暗地里杀了他,实在太容易, 刀剑无情, 根本没人能发现异样, 密诏已经给了西南节度使裴苏烈,就等着对方的好消息。
到时皇姐会如何,伤心欲绝肯定少不了,但人死不能复生,她总会挺过去的,再说还有他陪着她,一切又都回到过去模样,姐弟两个在这个偌大宫闱里相依为命,不是很好吗!
他会励精图治,做一个好帝王,将大权重新掌握在手中,那个时候如果姐姐愿意,可以立刻恢复齐王女儿的身份,封为郡主,他们不同父,不同母,堂兄妹而已,不算多大的阻碍。
只要没有苏泽兰,一切忽地又光明起来,他太清楚自己的心,绝对不会放手十七公主,三岁时母后死于非命,随后父皇撒手人寰,留下个风雨飘摇江山与四分五裂的朝堂,人生中唯一的温暖与明媚就是皇姐,谁也不能夺走。
苏泽兰算什么东西,来历都不明,妄想得到十七公主,只要生了这个想法就该死!
皇帝的脸色阴云密布,目光在微弱烛火中灼灼燃烧,跟在后面的李琅钰不敢吭声,只得小心地躬着身子,一站就到了后半夜,寒露之前雾气弥漫,一阵风吹来,冷得刺骨,李公公实在受不住,壮着胆子开口:“陛下,小心冻着,若是不想回宫,老奴去拿裘衣来。”
声音打着颤飘入耳际,棠檀桓才如大梦初醒,嗯了声,“回去吧。”
他本来不想走,就这样守在姐姐宫门前,也好像陪着姐姐一般,等到明日清晨,他就做第一个恭贺她生辰之人,若是如此,姐姐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上次在紫宸殿,他那样冒犯她,不知道会不会恨自己。
可是今日大军出发,身为帝王不可缺席,何况这次行军带走了苏泽兰,姐姐恐怕根本无心过生日,寻思到这一层又开始怒火攻心,都是那个苏泽兰,真不该活。
他是高高在上,天生贵胄的帝王,去掉一个心机叵测的权臣有何不可,大不了留对方一个全尸,风光厚葬皇陵侧,就算是安慰姐姐。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不介意他安葬在自己陵寝边,等到百年之后再重逢吧。
皇帝大半夜回到寝宫,没一会儿天就蒙蒙亮,有人睡得晚,就有人醒得早,城南大将军府,花子燕刚起身,夫人已经端了洗脸水过来,两人夫妻多年,都晓得对方的习惯。
将军出征前必要早起,喝上点小酒,夫人便会亲自下厨准备,不让别人插手。
“将军,不知为何,这次攻打支越国总让人心里不安稳。”夫人将水盆放下,叹口气,“将军千万小心。”
花子燕穿好衣服,笑道:“夫人是个爽利性子,怎么优柔起来。”
对方摇摇头,过来替夫君理着衣襟,“这次与往常不一样,发兵突然又没有过得去的理由,何必呢。”
“天子有天子的考量,身为臣子不要多事。”花子燕温柔地伸出手,搂了下眼前人,他们自小相识,彼此知根知底,感情极好,轻声说:“为夫不在的日子,屏儿也要照顾好自己。”
夫人娇羞地笑了笑,“花大哥保重自己,尤其是手上的伤才好,千万别逞强。”
夫妻两个正说话,忽听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相视一笑,都晓得来人是谁。
枢密院主使大人,段殊竹。
花夫人出门去备菜,先温了一壶酒来,段殊竹已在屋子里坐下,笑道:“打扰了。”
“主使如此客气,别吓着小女子。”将酒给二位倒好,又问:“冷瑶呢,不来吗?”
段殊竹抿口酒,“她一会儿还要起来念经,多睡会儿吧。”
花子燕在边上笑出声,“没见过你这样疼老婆的人,没出息。”又瞧夫人瞪了自己一眼,立即不吭声,垂眸喝酒。
等到对方出了门,方长出一口气,段殊竹乐得欢,“大将军看上去也没好到哪里去。”
花子燕摆摆手,赶紧换话题,“说正事,你来恐怕不是大早上睡醒了,找我喝酒吧。”
段殊竹佯装伤心,语重心长,“花子燕啊花子燕,我与你自小一处,大战在即,难道不来送你一程。”
“少来,还敢提小时候的事,你逃课,我受罚,你淘气,我被告状,遇见你啊,也是我此生之福了。”
对面人眉眼弯弯,“好说,好说。”
没多大会儿,花夫人端来酒菜,知道两人有话,摆好便走开 ,段殊竹复开口道:“这次出去要多留意身边人,支越那里反而不用担心,毕竟天寒地冻,天时地利都对咱们有益。”
“身边人?”花子燕将酒饮尽,半开玩笑,“不会是你那个闹心的弟弟吧!”
“他——”对方挑一下眉,“自己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花子燕不再接话,段殊竹心思本就难猜,尤其是牵扯到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也不清楚在对方心目中,苏泽兰到底有没有位置。
“殊竹,其实有些事已经过去了,不用再纠结于此。”花子燕瞧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淡淡道:“毕竟是亲兄弟!”
“亲兄弟,我和庡㳸他哪里像——”
“那是你没仔细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就觉得挺像。”余光瞧对面人没吱声,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说:“你们两个啊——都长得像段夫人。”
段殊竹轻蔑地笑,酒杯在手心转了转,“这可是疯话,我与他一点也不连相。”
花大将军直摇头,显然不想认输,“段夫人美貌倾城,我虽然那会儿小也记得清楚,尤其是眉眼之间,若凤若桃,天下无双,你是瑞凤眼,苏泽兰刚好生了桃花眼,正各自取了夫人一半,可不是像吗?”
“花大将军做武将可惜了,巧舌如簧不如与我回枢密院。”
段殊竹边说边起身,随意在屋内踱步,目光落到墙上挂的一把威风凛凛陌刀上,在半明半暗晨光中生出一股煞气,刀削上的锻金寒光凌冽,让人不自觉屏气凝神。
他出神地望着,完全没听清身后人还在啰嗦,“行啊,我也想去枢密院养老,等这次回来,劳烦主使给在下挑个好地方,只要不用净——”猛地噎住声,把净身两个字和着酒压下去,真是喝多了口无遮拦,抬眼瞧对方,幸亏段殊竹没反应,被那把陌刀完全吸引了注意力。
身形如松,临涯而立,初生的秋阳带着露水寒气,淡淡白色薄光落在他身上,紫色圆袍泛起清辉,平白无故给人一种凄艳感。
花子燕放下酒杯,瞧对面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鞘,依旧沉默不语。
眼前是名副其实的金陵节度使公子,当年段将军统领西南六部,驰骋沙场,生出的儿子又怎会差。
可惜段殊竹却阴差阳错做了宦官,段家人死的死,卖的卖,如今也没几个活人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可是对方曾经挂在嘴上的诗啊,他还是从他那里听到。
花子燕是个性情中人,每逢此时此刻,心里便揪着不舒服,双眉紧锁,表情看上去倒比人家还痛苦,半晌等到段殊竹回头,忍不住仰天大笑。
“大将军愁眉不展,哪里像势在必得的征战之人,此去珍重,在下就在后方静候佳音,只管享福了。”
花子燕被他笑得翻白眼,“是,是,主使就在后边等着吧,最看不惯你这副书生样!”
段殊竹继续坐下喝酒,笑而不语。
他当然知道他不单是个青衫书生,当年骑射演练总能拔得头筹,百步穿杨之人,怎会只捧得起一堆堆卷轴,即便在十几年前,对方与先皇和番子的那场硬仗,孤军奋战数日,几乎丢了性命,世人都说段殊竹一战得到天下,却无人见过他浑身是血,几乎丧命的模样。
他把他从死人山里捞出来,听着微弱的呼吸声,鲜血染红玄色衣襟,以为他死了,那种恐惧到现在都萦绕于心。
一个人豁出命难道只为了皇权,他如何能信,人死如灯灭,战场的惨烈没有经过之人怎会明白,那场大战最终维护的是棠烨国威,身后还有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
作者有话说:
段殊竹这个角色很重要,所以多写点。
公主与苏供奉,小别胜新婚一下啊!
供奉总在身边,公主也长不大~哈哈。
第75章 莲动下渔舟(十一)
寒露清晨, 水珠凝结在梧桐叶上,滚落下一层秋霜,窗外雾气缭绕, 冷得人浑身打颤。
大军在一片白雾中出发, 浩浩荡荡,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整个长安又恢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