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放下药箱子趁机喘了口气,撩起袖子擦了把额上沁出来的湿气,“我不是讲过这些日子里千万要注意,绝不能再烧起来吗?怎么如今就又能烧起来了?”
小公主的身子骨虽从外看起来同常人无异,但早年间先后食毒早产,娘胎里便坏了身子,内里虚寒,最忌寒凉烧热。
尤其是每年凛冬,多受一些寒凉便能引起高热,哪一年不是过得提心吊胆的。
他撩起半片帐子,望了眼床榻间烧红了脸,正哼哼唧唧嚷着热的小公主,眉心紧紧拧起,“先前的那帖子药煎来喝过了?”
“药是煎了,殿下却怎么喝不进去,沾了唇便嫌苦,喂也喂不进,全给吐了不说,还洒得领口前襟又湿了,便就没敢再味”
绿柳忧心朝里面望去一眼。
乐冉一向怕苦,清醒时倒还好,晓得那是养身子的药,不管多苦也能自己喝下去,如今烧得意识全无,只凭本能,光是嗅见那个苦味儿,就十分抗拒地别开脸,别说是喂进嘴了。
安宁诊过脉,眉心间皱出个的‘川’,能夹死几只蚊虫。
“太后和陛下那边派人去了吗?”他转身打开药箱子,从中取出一卷银针,面色严肃,“深寒入肺,大伤,若高热一直退不下去,怕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绿芽的面色却‘唰’的一下白了下来,如冬晨落在琉璃瓦上的白霜。
晚间时候,风渐渐歇止,月明星稀的,印下黯淡树影。
宋钺从宫中出来后,倒是并未着急回府,他打发回车架,独身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同三两紧裹衣裳的匆匆人影擦肩。
脑海中,小公主娇憨的面容不断浮现隐去,又在连绵泛起的涟漪里渐渐稚嫩,变成另外一张轮廓模糊的面孔。
依稀的,空气里似乎飘来一阵熟悉的桂花香气,宋钺抬起眼,青砖墙面上挂着微微泛黄的布旗,和蔼的阿婆笑脸注视着每一个从此处经过的人。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走到了李记巷子。
店家闭门打烊了许久,只余下几丝还未消散的桂糖甜香溢在巷子里,沾了些许冬夜里的凉寒。
他转身去了禾江楼。
跑堂的难得见他在这种时候过来,面上下意识流露了些惊讶,但很快又收住,他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恪守着做奴才的本分,烧烫了炉子,手脚麻利地上了一壶烫酒,便弓起腰掩着门退下了。
宋钺蜷指抵开和露台相连的那半扇小门,此时天晚,周遭出奇的安静,皓月没入流云间,隐了些清辉。
夜间虽无宵禁,但天寒地冻的,街上已见不得几个人影,只街边还未打烊的几家店,流露着微暖的橙黄灯色。
炉子里的火烧红了炭,凭空炸响了几声,他视线落在空落落的街上,思绪逆着岁月洪流,沾了满身旧日浮尘,静静落于八年前的那个春雨日里。
宋钺其实不大爱去做回忆这样的事,过去的事,无论是对是错都已被埋进岁月奔流的洪流中,同逝者如斯是一个道理。
纵使再多念想,却也不过掩于徒劳二字之下。
今日里或许是喝多了酒,那个模糊在他记忆深处的身影竟渐渐清晰,最终成了乐冉那一张脸。
那年的春日格外多雨,那一日里又下的尤为大。
他甚少会同母亲红脸,但那日里触景生情,又或是多少有些迁怒,便愤然离家,任由早春微寒的雨淋湿全身,却淋不灭他心里沸腾烧烈起的丝毫愤意。
凉风裹着雨落下,飞溅入珠,溅起灰蒙蒙的一片水雾,房屋轮廓模糊成柔和黛影,遥岑寸碧,视野不清,他绊摔在地,疼痛间眼前只浮着灵堂央白底黑字的祭。
父亲的死讯早在几日前就快马加鞭地送回府中,直到昨日里,乌金色的棺材卸于堂前,落地时,震起薄灰四散,飘在阳下,他心里那点自欺欺人的侥幸才瞬间逝了个干净。
万箭穿心,一个极其残忍的死法,听闻是回城途中中了敌军的埋伏……
一双沾了些许泥水的金丝绣鞋停在他眼前,头顶上寒凉的雨水乍然歇住。
宋钺怔了怔,缓缓抬起脸,雨水从发上流下,淹得眸子发痛,透过水雾迷蒙,他看见了一双澄澈瞳眸。
如雨后放晴的天,映着摔在泥水地里,满身狼藉的他。
那是风姿卓越的少年头一次所觉窘迫,虽只有一丝飞逝,却真真切切出现在少年郎的心里。
雨水如断了线的明珠至天际坠落,又从伞的边缘接连落下,形成一片天然珠帘将伞下小小寸土遮掩。
眼前女孩虽是年幼,颜色却极好,云鬓秀容,面颊微红,一双圆润瞳眸亮得惊人。
她蹲下身子,气息有一些不稳,粉藕色的织缎袄裙拖曳进泥水里,很快便浸上了深色的脏污。
微冷的雨风里,凭空飘来一股桂花甜香。
宋钺眼前,伸来的白净掌心里放着叠得板正的干净罗帕,帕角用金线绣着小小的一个栗子图样。
声音软糯干净,藏着一些焦急担忧,似半分也不嫌弃他如乞丐般的满身狼狈。
宋钺抬起眼去看她。
许是方才同母亲因为参军一事争吵愤然,又或许是父亲的死压在心底下久久不平,无人能诉这听起来十分软弱的伤痛。
他们不会再见,将一别如这雨。
意识到这点,他紧攥着深陷皮肉中的手蓦然松开,一把握住女孩伸来的手,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肆意发泄着情绪。
掌上冰冷的泥水混着血液滴落,染脏了帕子,他声音沙哑,无头无尾。
“我没有父亲了。”
我没有父亲了,他说着,发上的雨珠滚落长睫,顺着眼角流下,像一滴眼泪。
那一个瞬间,少年的悲伤成了每一滴落下的雨,汇聚成地上小小的溪流。
父……亲?
女孩有一些懵怔,这个称呼离她太过遥远,她不明白其间代表的含义,亦不懂少年为何如此悲伤。
但这种悲伤令她想起不久前离开她的姨娘娘,母后说,姨娘娘去了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地方。
她绞尽脑汁,试图用笨拙的言语去安慰,费力想将伞遮住少年全身,连自己瘦小的肩头被雨水打湿也无暇顾及。
“不,不要难过,哥哥……”
金纱帐子里,烧了糊涂的小公主发出模糊呓语。
那个雨天里,她被悲伤的少年紧紧拥在怀里,滚烫的眼泪滴落肩头,烫得她有一些难受。
‘碰’的一声,门从外径直被推开,抽拉的风吹得炉中火苗剧烈摇晃,吹掀起的火星四下散落。
宋钺眸光闪了一下,思绪顿从往事间抽离,他转过脸,桑青折皱着眉头大步走进来。
“方寻府中闻你不在,我就知你必然来了此处,宫里头出了大事,快些随我进宫。”
他这副模样不同于往常,面上也失了往日里一贯的风度翩翩,呼吸急促着,连衣衫都有些许凌乱,像是匆匆忙忙赶过来。
宋钺搁下手中酒盏,不轻不重地发出一声响。
“宫里闹起来了?”
这个时辰,宫宴该将将结束才是,各回各府的,能出什么样的大事情?
虽是如此作想,但他心头仍旧攀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起身的动作也无意识的仓促了些,丝缎般的墨发从肩头一路滑下。
桑青折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喉骨滚了一下,“要当真是闹了起来,倒还好,是,”话音顿了一下,他看向宋钺,神情有些复杂又有些轻松。
“乐央宫那位,瞧病的太医说,未必是……能撑得过今晚了。”
宋钺身型猛然一僵,手指颤了一下,心里像有一块巨石轻轻抬起又重重落下。
“什么?”他下意识反问,似没听清,“怎么回事?”
语速不自觉的又一些急,“什么叫未必能撑得过今晚了?”
方才那小傻子还在宫门口一脸娇憨地对他傻笑,这才过了多久?
眼下事急,桑青折并未留心他这一丝异样,只匆匆调头往门外走,“车架在门口,路上细说,听闻是忽然烧了起来,小公主身子本就同常人不同,此番不知怎么受了大寒,怕是……”
话声未完,宋钺径直从他身旁越了过去,石青色的袖襟在空中起起落落,掩在底下的手指骤然收紧。
受了大寒……
宋钺眸底陡然愣怔,唇角压下去一些,抿做一条直线。
赶车的不敢耽搁,二位爷进了车架,他高高扬起马鞭,发了狠地抽下,破空一声,骏马因疼痛嘶鸣,车轮碾过冻土,硬生生撕裂了夜间的寂静。
车上,桑青折瞧着自上车后就靠在窗旁不知想什么的宋钺,斟酌着语句道:“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们先前的一切谋划里,都没有小公主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虽至今早已不按那个法子行事,但小公主的存在于宋钺而言确是一份潜藏着的威胁。
若她当真挺不过今夜,于他们而言必然是一件好事情,想来对白后的打击也是十分巨大。
就是……有点可惜了。
桑青折抚了一下翻起来的袖角,不自觉地想起小公主那张娇媚万分的脸,和她笑起来时,弯成新月似的明亮猫瞳。
乐央宫中。
茶盏清晰破碎声响勒紧所有人的心房,白后握着佛珠的手指攥得很紧,手背上绷出道道显眼青筋,她凤眸凛冽,气势逼人。
“若是哀家的安宝儿出了什么事,哀家要这宫中人全部给她陪葬!”
作者有话说:
应该能算小肥……吧,心虚虚。
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晕乎爬走睡觉。
第39章 三十九条鱼儿游过去
马车碾轧过冻雪, 一路飞驰进宫,嘶鸣声划破寂静晚夜,停在了乐央宫门前。
流云掩着辉月, 一缕清冷月华穿透寒雾,落在赤底金字的牌匾上, 正正好好将中间的‘央’字笼罩起。
不知哪里来的寒鸦从头顶上飞过, 扑棱着的翅膀声里传来粗粝嘶哑的鸦鸣, 宋钺脚步微顿, 垂下的眼梢间, 一抹暗色静静沉下, 深潭无底,氤氲起叫人背脊发冷的寒意。
积雪上脚印杂乱,他从中走过,泛着冷光的石青袖襟在空中划过锐利弧度。
桑青折稍慢了他几步,抬眼时隐约见不远夜幕中掉下来个模糊物什么, 他走过去时, 只见一只早已没了生息的黑毛乌鸦卧在雪里, 身侧殷红血液里滚落冷光泠泠一枚碎银。
候在殿外的人不敢拦宋钺,只脚程快了一些,朝里通报去。
裹了一身的冬夜凉寒在帘子掀开后化了个干净, 里头白后冷厉话音将将落地,堂下跪着一众瑟瑟发抖的奴婢。
宋钺扫去一眼又移开视线。
印象里一向姿态端庄的白后此时稍显狼狈,竟连那件八宝暗纹紫缎衫子的领扣都扣搓了几颗,霜白些许的鬓发上空空如也, 连半个饰物也不曾佩戴。
她紧紧攥着手里珠串, 上头垂下的流苏颤颤巍巍的。
“宋相, ”小皇帝挥退身旁通传宦官, 稚嫩眼眉间的担忧和凝重毫不做掩,“听伺候的讲,是你将阿姊送回来的,路上可出了什么事?怎么就湿了衣裙受了寒?”
听闻乐冉高烧病倒是因为受寒伤了肺腑,乐长明心下觉得十分奇怪。
虽说阿姊匆匆离席是有古怪,但她做事从来不会失分寸,尤其是在这种大事情上,今日的雪又早早歇停,千不该万不该会遭雪才是。
况且……
小皇帝的目光落在眼前青年身上,带了几多审视。
宋相不是先前就离宫去了么?又怎么会同阿姊遇在一处?
屋中药味儿很浓,宋钺只不过呆了片刻,舌根便被浸出了涩麻的苦意,他隔着珠帘朝里卧方向望去一眼,隐约能见得一二位仓促的忙碌身影。
他没有看见他想看的,又或者说,只是下意识,他也不知他想看见什么。
“微臣今日多饮了几盏酒,有些醺意,便在廊下走了几回,欲借寒风散一散酒气,不想半途见殿下踩滑落雪,忧心殿下凤体安康,便护送殿下回宫来……”
“简直荒唐!”白后猛地拍了一下案,厉声打断他的话,极具上位者压迫的威慑视线扫向跪在地上瑟缩的奴婢,“你们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主子?竟由她一个人在夜里乱走!”
白后呼吸急促,身躯有一些颤抖,她紧紧绷着一张脸,神色几番变换,既有心疼又有恼怒。
她想起当年初见乐冉时,在皇帝的不管不问下是如何遭受刁仆苛待,两岁的孩童,面黄肌瘦,小小的一团,穿着破布棉衣,像是随时便能夭了。
“恶仆欺主,既是没将主子看在眼中,留着这条狗命又有何用,留不得,拖出去,统统给哀家杖毙悬尸,以儆效尤!”
堂下奴婢们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面色惨白如霜,个个低呼饶命,为自己辩解着,小皇帝想劝,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他望过去,安宁撩开帘子走了过来。
他撩起袖子擦了擦额上浮起的细密汗珠,松了些许的眉头令小皇帝登时忘了言语。
乐长明十分紧张地攥着拳头,紧紧盯着安宁的嘴,便见那唇瓣动了两下,像是松下去一口气,“小殿下醒了,就是……”
话还没完,小皇帝便起身奔了过去,白后也在陶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烧还没退。”
安宁躲闪不及,差些被撞了个踉跄,四个字在嘴里含糊着出去。
一旁桑青折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登时几分打趣,“安太医这尽忠职守的精神,桑某倒着实是佩服。”
“啊?”
安宁又忧又忙的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晕头转向的,此时才将将歇上一口气,打耳却听了这么一句夸赞,顿时就有些稀里糊涂。
桑青折示意他往下头看,努了下嘴,“诺。”
安宁跟着低下头,这才发现他脚上两只鞋子竟穿错了方向,尖儿都是朝外撇着的,难怪这一晚上走路不是打滑就是踉跄了。
床榻上,烧了迷糊的小公主缓缓睁开眼,眼中浮着一层迷蒙的雾气。
她方才好似做了一个同谁有关系的梦,可她记不大清梦里的景象了,只记得有人十分难过地抱着她哭了一场,落下的泪水有些灼人,浸透了她的衣衫,落在皮肤上,烫得她骨头都泛了疼。
被汗濡湿成簇的长睫颤了颤,乐冉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力,好像飘在软乎乎的云朵里,风吹一吹,眼前景象便晕晕乎乎地摇晃起来。
她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光影迷蒙里,视线中忽然映入皇祖母慈祥的面孔。
乐冉呼出的气息滚烫,像是要将内里烧起来的火呼出来,连声音都融化在里面,像是炭火中烤化了的颗颗软糖,黏黏糊糊的粘在一起,还拉着不愿断的甜丝儿。
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皇族母,长安,长安怎么有梦见您了?您想长安了吗?还,还有长明……”
乐冉年少时见过会法术的方士变出了人,她便追着对方恳着他也变一变去了远方的姨娘娘,方士不忍欺骗,也不愿戳破小姑娘的念想,便温柔的和她说,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