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妈知道你这段时间累了,但你再坚持一下,熬过这一个月,等考完你就解放了,到时候你想怎么玩怎么玩,妈再也不管你了。”
孟流光悚然一惊,睁开眼睛,孟母正坐在他床边,对他说:“现在赶紧起来,快,一会儿上学迟到了。”
孟流光颤声说:“妈?”
孟母说:“叫妈也没用,赶紧起床洗脸去。”
孟流光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他嚎哭一声扑在孟母怀里,吓了孟母一跳,忙抱住他,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吗?不怕不怕,那些都是假的。”
孟流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孟母不停地拍着他的胳膊安慰他,渐渐力气越来越大,甚至拍得孟流光有些疼,他猛地睁开眼睛,跪在床边的水月松了口气,收回了手。
第7章 第七章
孟流光转了转眼睛,看见水月,意识到方才一切皆是梦幻,再也忍耐不住两月来积聚的悲伤,将被子往上一拉,将脸一蒙,咬着下唇无声地痛哭起来。
水月看着那个在被下颤抖的身影,攥了攥拳,他们这种下等人,未经允许,原是不配擅自碰触主子的脔宠的,可方才他进屋来取换洗的衣服,见到孟流光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嘴里呜呜咽咽地哭着,他知道他是做噩梦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可孟流光实在哭得可怜,不知是梦到了什么,水月不合时宜地动了心,他不想让他沉溺在噩梦中,便擅自上前唤醒了他。
可是,他醒了,却更痛苦了。
水月克制了一番,终是没有克制住,坐在孟流光床边,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着他,这已经是水月能给的、敢给的最大的爱意。
镜花突然闯入屋内,惊起了满地不堪告人的隐晦情丝。水月弹跳起身,箭一般后撤三步,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镜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镜花看了看裹着被子的孟流光,以为他是在为二小姐流连烟花之事伤心,便拿了自己要拿的东西退出去了。
水月也不敢久待,轻声退出去关上了门。
孟流光哭罢了,在床上辗转呆了半日,用过午饭后,听院外人声嘈杂,他忙问:“外面怎么那么吵?二小姐回来了?”
镜花出门去打探一番,回来道:“二小姐还没回来,是秦相公又犯病了,他院里的人忙着请太医来瞧呢。”
孟流光好奇道:“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三天两头犯病?”
镜花摇摇头:“这事向来是府里的一桩秘辛,秦相公房里伺候的人口风都严得很,全府上下人人都知道秦相公时常犯病,却没人知道他究竟患的是什么病。”
孟流光更加好奇了,说:“他怕不是装的吧?”
镜花笑笑,不置可否。
孟流光道:“反正我这两天闲得很,我去瞧瞧他,看他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说着就起身要走,镜花劝不住,只好给他穿戴整齐,领着他去了。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秦相公住处,远远便见院门口往来错落,人人面带焦急,捧出一盆盆血水、血纱布,孟流光愣住了,寻思这动静他有点眼熟,古装剧里一般流产或生孩子都是这么拍,可这秦相公是个男人吧?
孟流光忽然一股寒气直窜脑门,他一把拉住镜花,颤抖着问:“兄弟,我问你,你一定要给我说实话,你们这里,该不会男人也能生孩子吧?”
镜花愣了一下,说:“小相公莫要开玩笑了,男子又没有子宫,怎会生育呢?”
孟流光松了口气,擦了擦吓出的一头冷汗,说:“我说呢,就算这是个女尊世界,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嗐,我还不是看见秦相公流了这么多血,以为他生孩子难产。”
镜花水月对视着无声地笑弯了腰,觉得自家小相公这脑子真不知该怎么形容。
水月笑完,道:“小相公,这情形你也看到了,估计他们是不会让咱们进去拜访的,咱还是回去吧?”
孟流光心想也是,正要往回走,忽见远处行来一穿红着绿的貌美公子,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被几个小厮簇拥着走来,远远往秦相公院门口斜眼瞥了瞥,呸了一口,拿出一条精致的手帕慢悠悠擦了擦唇角,高声讥讽道:“今儿个真是晦气,碰见小浪蹄子争宠,好好的兴致都让他糟蹋了。”
忙里忙外的秦相公仆人们听见他的话,或气愤或无谓地看了他一眼,都当没听见。
倒是孟流光好奇地小声问镜花:“他是谁啊?”
镜花低声答道:“这位是晏相公,您入府以前,阖府小相公就数他最得宠。”
孟流光立刻嫌弃地打量了晏相公两眼,道:“二小姐以前就这品味?”
晏相公这时也看见了孟流光,虽然未见过面,但多少也能猜出孟流光的身份,便眉眼一挑,扬声道:“哟,这不是孟相公吗?今儿什么日子,可真是晦气到头了,回头该去庙里拜拜,不晓得哪里的镇妖塔倒了,狐狸精全跑出来了。”
孟流光听此话,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翻了个白眼准备走,晏相公叫住他,往他那边走了两步,孟流光闻到他身上刺鼻的浓郁香粉味,忍不住上身往后仰了仰,屏住了呼吸。
晏相公上下打量了孟流光两眼,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今儿来做什么?是不是想打听打听那姓秦的是真病还是装病?哼,不管是真是假,总之,消息传到二小姐耳朵里,她立刻就会火急火燎地赶来看那小蹄子。这手段他用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前儿他不就把二小姐从你床上撬走了吗?我的好弟弟,你可要当心着点儿。”
孟流光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故意装病给二小姐看?”
晏相公道:“哟,我可没这么说,走了走了,回去歇着去了。”
晏相公走后,孟流光看了看仆人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还是不太相信秦相公是装病。
他问:“那人方才说的,只要秦相公一病,二小姐就立刻会来看他,可是真的?”
镜花道:“倒也有过一两次因为二小姐人不在圣地,没能第一时间来,其余大多数时候都是立刻赶来。”
孟流光沉默着点了点头,说:“咱们回去吧。”
镜花看了看孟流光的神色,问:“小相公,二小姐不回府,你闷闷不乐,如今二小姐就要回来了,你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孟流光无声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问:“这秦相公进府多久了?”
镜花道:“有好些年头了,小的刚进府时,秦相公就已经在了。”
“那二小姐一直都很喜欢他吗?”
镜花想了想,道:“其实二小姐对秦相公谈不上喜爱,她只在秦相公犯病时才会去看他,其余时候从不踏足,秦相公的衣食份例,除了医药方面二小姐上心些,其余也都跟别的小相公一样,没什么特殊。二小姐也从不带秦相公出府,不让他见客,要论得宠,他其实比不上府里任何一位小相公,但每每大家觉得他已经彻底失宠时,只要他一犯病,二小姐便会丢下手头所有的人和事,一心向他扑来,这又使得秦相公似乎总有那么一丝得宠的希望,不像其他失宠的小相公,一旦失宠,就再也翻不了身了。”
孟流光问:“那倒是奇怪,你知不知道他入府以前是干什么的?”
镜花摇摇头:“那院里的人嘴都很紧,秦相公又体弱多病,从不与人交往,进府许多年,好些人连秦相公的面都没见过,更别提打听他的过往了,小的除了知道他姓秦以外,别的一无所知。”
孟流光转而又问:“那刚才那个娘炮以前是干嘛的?”
镜花大致猜到孟流光说的是晏相公,便低声道:“晏相公是二小姐从伎馆赎出来的。”
“好嘛,果然是。”孟流光忍不住气恨道,“她也不嫌脏?”
吓得镜花忙对孟流光做噤声的手势。孟流光沉沉叹了口气。
下午,孟流光让镜花搬出躺椅,躺在院子里晒起了太阳,不知不觉间竟又睡了过去。这次做的白日梦很是奇特,他甚至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以第三人的视角飘在半空中,看见自己穿着正红的华贵礼服,头戴凤冠,在一堆华服人的簇拥下踏上台阶,那台阶长得一眼望不到头,他一步一步缓缓登上去,渐渐看到了台阶上的景象,那里站着一个人,玄衣红裳,头戴十二冕旒的帝王冠冕,在一众礼官侍臣的簇拥下等待着他,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登上了高台,站在了那人面前,那人冲他伸出了手,可他没有牵。
他张开嘴,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伸手扯下了身上的凤冠霞帔,在众人的震惊中狠狠摔在了地上,然后转身自高台一跃而下。
孟流光被猛烈的失重感惊醒,猛然睁眼,因为眼皮被阳光照射了半天的缘故,他眼前世界一片混沌,像是蓝色,又像是银灰色。过了半晌,四周景象才渐渐清晰,他仍然躺在小院中的躺椅上,而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四周安静得厉害,鸟儿间或鸣叫两声。
孟流光记得自己方才像是做了个梦,但努力回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觉疏离、孤寂。
他白天睡得太久,晚上便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索性披衣下床,点燃烛灯,润好笔墨,铺开纸张,一边发呆,一边随意写写画画,脑子里胡思乱想,千愁万绪。
身后有人轻轻拥抱住他的时候,他蓦地惊了一下,抬头一看,才知天竟已亮了。
吴二轻轻咬了咬孟流光的耳垂,看着洒落一地的宣纸,忍俊不禁道:“怎么,你这是自惭于那一笔丑字,挑灯苦练呢?”说着随手拿起一页,道,“不仅字丑,画也丑,你这画的是一只化人形化到一半、脱了毛的狸猫精?头上似乎还扣了一口锅。”
第8章 第八章
孟流光看了一眼,忍了忍,没忍住:“那是海贼王路飞。”
吴二道:“哦哦,原来是海贼,跟乌贼一样,是个海产,怪不得没有绒毛,是你们家乡的特产吧?王路飞这个名字倒是不错,等他成功化形后便称为王公子,也是很好。”
孟流光不想跟她继续讨论王路飞的肖像了,只面无表情淡淡道:“你昨日下午便回府了是吗?秦相公病了,你必然放下心头好,急着回来瞧他,然后便惯例在他那里住了一夜,倒是难为你,起了个大早,百忙中抽空来看我。”
孟流光说完这堆酸溜溜的话,连自己都恶心了一下,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有些惊怔,以前他最瞧不上这等小性儿、讥讽的话,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进就是进,退就是退,喜欢就追,有缘就在一起,没缘分就好聚好散、各走一边,何必这样一边放不开,又一边作闹,彼此岂不都难受?可是如今他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果然,吴二闻言,知道自己一大早赶来自讨了个没趣,便微微笑着捏了捏孟流光的脸:“这酸味儿,后门的刘妈都闻见了,以后厨房没了醋,不必上街上去打,来你这儿打就是了。”
孟流光心烦意燥,懒得跟吴二打情骂俏,躺回床上将被子一裹,留了个后背给吴二。
吴二微微叹了口气,无意中看见地上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诗词,她拿起瞧了瞧,只见写着: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吴二是个惜才懂诗文的人,明白了孟流光心中愁苦,便耐着性子走去床边轻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还没过夏至呢,你倒先入秋了。罢了,这次的事就算我做错了,我给你赔不是了,你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我都给你。”
孟流光听到这话,倒不好意思再闹脾气了,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好这么跟姑娘家计较,便坐起身来,说:“我也不要什么,只要你以后别再这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你要实在想待在外面,那你也把我带上吧。这里人虽然多,但你不在,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除了想你,我没有什么事可以做。”
孟流光说的是实话,说的吴二心头一软,摸了摸孟流光的头,道:“可怜见儿的,我答应你就是了。”
孟流光这才稍稍欢喜起来,二人一同用了早饭,拥在一块儿闲聊,孟流光问:“对了,秦相公到底得的什么病啊?我昨日去瞧了,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看样子严重得很,这病连太医都治不好吗?”
谁知这话一出,吴二登时变了脸色,沉下脸,默了片刻,才说:“以后他的事你不要打听,也不要去瞧他,这并不与你相干。”
孟流光被噎了一下,虽然心中有些不服不忿,但压抑住了。
那之后平静地过了一段日子,到了七月初,某日一大早,吴二喜滋滋地来找孟流光,拉着他就往外走,孟流光问:“怎么了?又要去参加谁的生日宴?”
吴二道:“是生日宴,至于是谁的,你去了便知。”
孟流光道:“那会碰上冷小将军吗?有她的话我可不去。”
吴二奇道:“你如何与她有了过节?”
孟流光道:“倒也不算过节,只是她似乎不太愿意见到我。”
吴二道:“那是自然,她那人不好男色,自然欣赏不来你的美。放心吧,今日你不会见到她的。”
孟流光便跟着吴二,本以为要出府,结果吴二竟拉着他往前院走,未到正堂那边去,只穿花拂柳到了一处庭院,那里假山怪石,风景秀美,吴二道:“这庭院建的有些年头了,我娘常在这里宴请客人,今日我特意求她容我使用一日。”
孟流光欣赏着庭院美景,见前方有一池塘,塘内修一凉亭,正在水中央。亭上搭着一个戏台,一应行头皆已装备好了。二人来到池塘边,早有人在那里等候,孟流光一看,一堆清客帮闲文人、内宅相公、并伺候的丫鬟小厮、划船的、执伞的、布膳的……上下七八十人,一见他们来了,都忙过来行礼,口称二小姐。
吴二点了点头,将孟流光推到前头,说:“这位就是今日的寿星。”
在孟流光的一头雾水中,那群人一一上来给他行礼,满嘴的祝福言语,各种礼物奉上,孟流光忙着收礼回礼,连回头瞧吴二一眼都顾不上。
等所有人都贺寿完毕,孟流光才扯了扯吴二的衣袖,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个,今天不是我生日,我生日早就过了。”
吴二笑道:“无妨,今日就当是为你补过生日,算是赎我前些日子冷落你之罪。来吧,随我到船上去。”
吴二拉着孟流光上了船,其余人也都坐上各自的船,十几艘小船驶向湖中央,坐于戏台上的乐师得到指令,奏起了乐,帷幕缓缓拉开,装扮齐全的戏子莲步轻移走上台,歌喉婉转,开始吟唱。孟流光听不懂,他原本就对传统戏曲了解得不深,没有字幕就听不清演员唱的是什么词,但他被吴二这番阵仗深深感动到了,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这些,是特意为我做的?”
吴二道:“当然,为了给你个惊喜,我十几日前便偷偷请了戏班子,让他们抓紧排练这曲《王母贺寿》。我也不知在你的故国,生日宴都是怎样办的,只能尽力将我能给的都给你,不知美人可欢心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