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黄老尚书回府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在问安时字斟句酌地说了一番话。
“父亲,当初邓如心虽然棋差一招被我们安排去外地任职,但本次回来后却圆滑了许多,从她最近的所作所为来看,没有丝毫服软的迹象。皇帝在这个时候突然召回邓如心,应当不只是逼大理寺放人那么简单,恐怕想旧事重提,凑上三法司的最后一角。依儿子愚见,两害相较,不如释放礼亲王的谋士,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授人话柄。”
黄老尚书冷着一张脸看向他唯一的儿子,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黄嘉年的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的时候,黄尚书终于开口:“人可以放,但你究竟是为了谁说这一番话,别以为我不知道!”
低头站在父亲前面的黄嘉年紧紧闭上双眼,握紧拳头。他的心思终究瞒不过黄老尚书。
“优柔寡断。你姐姐若是男的,我现在也不至于还不能放心闭眼。”黄老尚书睥睨着儿子的身影,眼中透出隐晦的嫌恶。
不过到最后,父子两人还是达成一致意见,为防止皇帝有更大的动作,将谋士们以超期关押为由暂先释放。
回到自己院中的黄嘉年伸出一直紧握在身侧的拳头,慢慢张开,手心中留下几道嵌入皮肉的深痕。
他抬手招来侍从,面无表情地吩咐:“去找两个孩子过来,不要惊动别人。”
听到消息的侍从心惊胆颤地领命退下。
许清元听完方歌的回禀后微微挑眉,这其中固然有邓大人弹劾的原因,但能这么快放人仍然出乎她的意料。
真没想到黄嘉年还是个情种啊。
皇帝那边见好就收,立刻解除了清珑公主的禁足。不过令许清元没想到的是,被放当天,宫中便传来消息,清珑公主要见她。
笑脸打发走传令的内官,许清元心道:好在许长海不在家中,否则还得跟他多费口舌解释。
正好许清元还真的有些话想跟公主说,便收拾好衣服头面,带着脱雪入宫拜见。
作为唯一的公主,清珑所居的德禧殿之宽敞华丽恐怕也仅次于宫中的几位长辈,直接把第一次入宫的许清元和脱雪双双镇住。
两人都不自觉生出些拘谨,许清元毕竟有过前世的见识,尚能维持表面自若,脱雪却有些兜不住,面皮绷得紧紧的,走路同手同脚起来。
之前见过一次的宫女岁安特意候在外面等待,见到许清元后立刻将其请入殿中,态度十分恭敬。
一进殿内,许清元便看到北面阳光透过巨大的镂空窗扇洒在不染纤尘的地面上,室内采光绝佳,但仍旧凉爽舒适。她悄悄往两旁看去,没有见到用冰,看来是建筑自身的设计效果。
正殿无人,岁安领着她们穿过紫檀木的雕花隔断,掀开垂落在地的纱绸软帘,许清元这才见到坐在书桌前发呆的清珑公主。
按照之前恶补过的宫中礼仪,许清元躬身下拜:“学生许清元见过公主。”
“啊,许小姐你来了!”清珑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快请坐,岁安,给许小姐上茶。”
落座后,清珑公主与她没寒暄两句,便支支吾吾的,脸上还带着可疑的红晕,问道:“是不是黄大人帮本宫说情,所以父皇才……”
“公主。”进宫前许清元就防着这一手,因此立刻有些强势地打断道,“您被关禁闭后,邓大人弹劾大理寺超期羁押嫌犯,黄大人为了自己和他父亲的名声,不得不放人。如此嫌犯中多位礼亲王的部下可以被重新启用,河夷不足为惧,所以您才被免去和亲的命运。”
虽然许清元说的是实话,但也不全然属实。大理寺能这么快松口,真不好说有没有黄嘉年本人感情在作祟。
“原来如此,”清珑公主的脸色果然渐渐平静下来,她哂笑一声,“看来本宫得向邓大人道谢才是。”
“其实原本公主最好的做法是,顺从地接受陛下的安排,然后让更多人看到您的牺牲。”许清元的话可能有些直接,岁安频频向公主投去视线,幸好公主脸上不见生气。
听完许清元的分析,清珑公主这才恍然大悟般低声道:“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她想到临安郡主的态度,不由眼含希冀地问许清元:“表姐一定也明白,所以才狠心拒绝帮本宫,对吗?”
“公主与郡主相处多年,应当知道她为人如何。”许清元笑回。
“没错。”清珑微笑着点头,“她呀,最是面冷心热。当初父皇要安排士兵驱赶京城灾民,表姐主动揽下此事,最后还能没有伤亡地完满办好,怎么会置我于不顾呢?”
想起自己刚进京城第一次见到临安的场景,清珑公主的此番话正好与许清元的猜测相互印证。
“你真好。”清珑公主突然发出一句感叹,“在本宫面前,连表姐都不能直言不讳,但我看得出你很坦诚。”
许清元明白自己也不是闲的没事到处散播爱心,只是清珑公主身份特殊,对她或者对女官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不容有失。如今她的立场和公主一致,对方会觉得她真诚友善,但万一有什么矛盾冲突,以公主现在的固有思想,很可能会变成势不两立的局面。
所以趁现在她们关系正好,许清元可不得使劲给她灌输先进思想吗?
在她一下午的开解说明过后,清珑公主已经坚信自己能逃过一劫是邓大人的功劳,将黄嘉年忘到了九霄云外。
“许小姐难得进宫一次,本宫带你去御花园逛逛吧。”
此事话毕,公主兴致勃勃地发出邀请,许清元想到她刚刚结束禁闭,不忍拒绝,最终欣然点头同意。
御花园比她想象中还要大许多倍,不光是名贵花草繁多,四季皆有春意,而且园内假山和湖泊的设计也分外具有艺术美感,许清元看得目不暇接,大饱眼福。
两人边走边聊,一路走到一处偏远的竹林之中,彼此都有些累,便暂时在竹亭中小坐歇息,没坐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许清元眯眼看去,却觉得来人看身形恍惚是提木的样子。
清珑显然也发现了意外来客,她虽然有些尴尬,但眼下避无可避,只能打起精神应付他。
提木急步走来,也不顾旁边还有许清元及一众宫女,面带伤心之色问道:“公主,听说皇帝不让您嫁去我部,这是为何?”
这么直白的问话显然超出清珑公主的预料,她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朝许清元投来求救的眼神。
处理感情纠葛可不是她擅长的,许清元抬头望天,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天色已晚, 公主有贵客,容学生先行告退。”许清元在两人相对无言的空挡趁机插话告辞, 清珑公主无奈地看她一眼, 也只好点头应允。
清珑公主的危机解除,但河夷的乞求不能置之不理,京城中最不缺适龄女子, 一时间各户勋贵人家人人自危,唯恐自家女儿被送去和亲。
曾经在邓大人宴会上义正词严说教的李少府家也是如此,为以防万一, 他们与黄老尚书连夜将李小姐与黄嘉年的订亲时间定在了十日后,李小姐并无一丝异议, 甚至有些心虚那天自己曾说过那一番大义凛然的话,唯恐自己被送去和亲。
许清元这边讲完三次民间借贷后便准备开始更换课题, 经过斟酌及询问本地多位状师, 她定下的宣讲题目是:婚姻家庭。
在现代的时候她看过全国各地的诉讼案件统计,合同当然是民事案由的大头, 其次就要数劳动纠纷, 不过如今这个时代劳动关系并不普及, 雇佣和买断身契是更为普遍的用工形式,除开上面两者,就是婚姻家庭纠纷最多。
齐朝的婚姻家庭律例跟众多封建王朝的制度并无太大区别,对于女性仍旧有严重的剥削,所以她虽然准备普及相关法律, 但重点却是放在保护女性权益的条款上,希望能从人身和财产方面给这个时代的女性带来一丝敢于争取权力的勇气。
在时间差不多到河夷人踏上归途的日子时, 许清元听说皇帝不知从哪儿认得一位义女, 将她封为郡主, 许配给了提木。
许清元听到消息后有些闷闷不乐,除了复习之外都没什么兴致,直到宫中传来的另一个消息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知怎么闹的,清珑公主突然意外落水身受风寒,好在如今天气不算寒冷,没有出大毛病。
这件事里里外外透着奇怪,清珑公主出行那可是十好几个人跟着,怎么会出现这种意外?可没有传召她没什么理由进宫,只能在确认公主确实没有生命危险后,专注于目前自己的事。
或许是有了之前讲课积攒下的人气,本次一开始就有大约三十人在等待开课,许清元视线扫过,发现绝大多数还是男人,心中暗暗叹气。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未更改自己的讲课策略,因此很多男人听到中途都暗暗皱眉,甚至有好几个在发出不屑的作怪声后掀袍子走人的。
之前讲完民间借贷的内容后,每次都会有几十名百姓围着她问这问那,可这次讲完婚姻家庭后,前来问询的人寥寥无几
男的也就罢了,然而女性瞻前顾后、顾及名声不敢发声才是让她最发愁的现状。
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之下,许清元终于迎来了会试成绩放榜。
六月廿二,四更时分,京城中宵禁还未解除,已经有许许多多考生从城中几乎每一条街巷中走出,他们每人手中提着一盏样式各异的灯笼,这些星星点点的光亮最终汇聚成了一条灯河,流向贡院门外。
一路上脱雪一直紧紧地搀着许清元的手臂,看起来比她本人还紧张。
本来会试是选拔进士的考试,应当比较隆重,但谁让后面还有一层殿试,有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所以会试放榜就比许清元想象中低调一些。
不多时,一名礼部官员手捧木盒走上前来,他的身后跟随着几名低阶礼部官员和一行十几人的士兵,阵仗很是不小。
那木盒上贴着礼部封条,在对众考生展示封印完整后,为首官员慎重地接下封条,取出其中的榜纸,道:“昭明二十四年,本次会试共取中二百一十六人,现本官放榜,请诸考生不要推挤。”
他话音刚落,周围考生便开始窃窃私语:“这次录取人数比往年多些。”
“多一二十人罢了,应该是看今年出了那件事的原因。”
“王兄好大的口气,一二十人还不多,说不定其中就有你我呢。”
“刘兄所言甚是,多总比少好。”
虽然大家讨论声不绝于耳,但每个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盯着榜纸,生怕自己不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在官员张贴的空隙,不时有人看到一个半个名字,还好心地提醒:“杨弘润是哪位?我看见你的名字了!”
被提到名字的考生神情癫狂:“是我是我,我中了?我中了!”
晋晴波有些紧张地从榜纸最后一名往前数,好在没过多久就在第一百一十三名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脸上难得露出一个畅快放松的笑容,转身想要跟许清元分享。
然而站在她旁边的主仆二人却眼睛发愣地看着前方,神色恍惚,模样诡异。
晋晴波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抬眼看向榜纸起头的方向。
第一名:北邑省考生许清元。
“你是会元?第一名!”晋晴波不敢置信地问道,不是她对许清元没有怀抱足够的信心,只是会试的第一名不仅需要绝对的实力,更需要一些运气和状态。考试完毕后,许清元表现的一直很平静,也说自己写的中规中矩,根本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的,谁想到她居然能一举夺魁。
脱雪把许清元的胳膊拽的生疼,脸上的表情比起喜悦更像是扭曲,整个人恨不得挂在她身上,嘴里还不住口地说:“会元,会元,姑娘你是会元!”
别说其他人了,这会儿就连许清元自己都是懵懵的。
她写答案的时候可是仔细揣摩过时情和出题人的意图,写的确实不错,也自信自己应该能中,但问题是她的答案一直秉持中庸之道,新奇的观点是能不说就不说,可谓稳极却难像别人一样另辟蹊径容易出彩。
说白了,现在这个名次实在超出她的预料。
“难道……”许清元微微蹙眉,在脑中将这一年会试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
没有偏向和极度中庸的态度反而为她赢得了双方阵营考官的青睐?皇帝和老尚书相争,她一个小鱼小虾米得利?
不论如何,榜纸经过吏官几次誊抄,是绝对不会出现错误的,只要这上面写的她是第一名,那她就是第一名!
反应过来后,许清元乐陶陶地接受着众人的祝贺,简直快要飘飘然起来。
实际上许清元猜测的还真八九不离十。之前贡院失火皇上借此发落了一批官员,此举让接替他们监考会试的众官十分谨慎,生怕出事惹祸上身,连评卷时也不敢太过偏向,最后一致同意在中庸答法的考生里取中答的最好的许清元。
一旁同样高中的丁依霜十分兴奋,拉着许清元就要去酒楼吃饭,惹得其余女举人打趣不止。
“笑话我?这可是新科会元,既然你们不稀罕,那这头一份的喜气就让我沾吧!”丁依霜笑道。
众人笑:“那这么说可不行,我们也得沾沾光。”
闹到最后,除了有些落榜考生心情实在不好无心凑趣外,大多数人都起哄许清元让她请客。
脱雪小声道:“我今天出门没带那么多钱……”
许清元乐了,豪声道:“怕什么,还能把我吃穷了不成,咱们走!”
“就是就是,如果真付不起饭钱到时候就把你家小姐扣在酒楼做苦工还债。”丁依霜听见主仆两人的对话,冲脱雪眨眼道。
“哈哈哈哈。”众人皆笑。
许清元在众人的簇拥下,顶着其他考生羡慕嫉妒的目光往外走去。不过临走前她又回头看向榜纸,在第六名的地方找到临安郡主的名字后,心中落下一块石头。要说眼前还有什么遗憾,那肯定是不能把这么厉害的成绩拍照留念了。
她被自己的想法傻到,笑着转过头与女考生们离开贡院门口。
就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悦风酒楼,这家掌柜也会做生意,知道今天放榜一定少不了客人上门,赶在第一时间提前开门,果然接到直奔此处而来的许清元一行人。
话说金榜题名这种喜事却不好藏着掖着,有人嘴快直接表明许清元的身份,掌柜的闻言眼珠一转,立刻迎上来恭维道:“原来这就是今岁会元!果然一身诗书文气,头顶青光,不同凡响!小二,跟后厨说,今日贵客上门,给贵客多上一盅锦带羹和四样什锦菜,记在我账上!”
许清元笑让:“怎么好让掌柜破费。”
“您这是说哪里的话,这样的机会小的求还求不来呢。”掌柜的忙道,“只要您别嫌弃我们酒楼的一点小小心意就好。”
眼看推让不过,众人也都兴奋着,许清元没有多说,大家上楼去雅间落座庆祝。
也不知谁的耳报神那么快,没多久,新科会元正在悦风楼的消息就传播开去,于是在她们把酒言欢的时候,便不断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恭维攀谈,人家吉祥话说的一溜一溜的,许清元刚遇见大喜事,也不好赶人家走,再让人说她尾巴翘到了天上,那多晦气,因此只好对每个来人都笑脸相迎。